論壇

第三天下午。

这是一团纸。

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纸。

一团写有文字的揉得皱巴巴的纸。

通常这样的物件出现在故事的这种阶段，暗示着某种秘密即将被揭晓。可当我按捺住心跳将它展开之时，却难以掩盖失望之情。

「怎么……是这个。」借着寻回的手电筒的光，我在阅读的同时说。

是这个没错。夏目医生给小月留下的字条。至少是其「副本」之一。

澪在两天前的想象，最终以这种方式印证。

措辞稍有不同，但大同小异。笔迹没有那么「不动声色」，略有些歪歪斜斜，不知为何中心区域还格外地软皱，像是被水打湿过。

澪蹲下摸起另一个纸团，周围这样的纸团还有三四个。继续往里钻的话能看到一个很适合当作写字桌的平台，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夏目医生写下那些和女儿告别的字句的真正地点了。

「……」澪草草读了读手里的东西，也陷入了沉默。

「再往里面就没有空间了，看来我们在伊斗的这一趟旅程要到此为止了。」尽可能伸长了脖子朝里侧张望以后我叹息着说。「我们全部的收获也就是这些了。」

「是啊，我原本以为『外星人』就够夸张的了……」她低声回应我。

「嗯，『外星人』就已经够——澪你在说什么？」

「嗯？纱耶香你才在说什么？——哎呀！难道说！」

像是意识到什么，她把手里那张展开的纸片朝我递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

「怎么……是这个！？」才读了几行字，我就惊叫起来。

「啊……。」

澪别过头。

「看来我们在伊斗的这一趟旅程真的要到此为止了哦。因为我们已经得到，我们预定要得到的全部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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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惠：

首先让我致以由衷的歉意。

我想你已经见到了我的最后一面了，状态多半不怎么雅观。你一定很生气，擅自拿那么可怕的东西给你看，还擅自死掉。别为我哭泣了吧！我是不值得那些眼泪的，我自己知道这点。

我对你说过，等到时机成熟时会告诉你一切，而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我并不是你一直以为的伊斗人，但我确实是从伊斗来到久若的：我和我的妻子撕开了一道裂缝，从我们那里跌落到你们这里的伊斗，这引发了一场大洪水，把那个可怜的城镇淹没了。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弥补这件事，但至少今生我是没有机会了。

最初，我是我那里的一个医生，干的事情和现在没有太大的不同，除了一点，我还要做你这次取的这种药。在我们那里，几乎所有的人都非吃那种药不可，否则身体就会裂开，爬出某种东西，只有吃下由那种东西做成的药才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聪明如你一定发现了，如果大家都不愿意变成那种东西，那么最后大家都没有药可以吃。当我知道我的妻子被抽选选中要变成那种东西，而上层居然决定要一并剥夺我即将出生的女儿身而为人的一切权利把她也做成药时，我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实在是没有太多选择。

来到这里后，原先的神社神主帮了我许多，教会了我说这里的话，还给了我和落难的妻子很多经济上的支援，尽管他本人也不宽裕。不过即便我们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我们带来的药还是不够。原本我们大概会在30岁到40岁之间变成那种东西，此前胸口会首先出现剧烈的痛感，并且发出规律性的颤动，可以把这种症状当作某种征兆，但小月的情况很不一样。她似乎出现了某种突变，从出生时期胸腔就出现了那种状况，因此很早就要喂她吃药。要是我没有光关注女儿，也多注意一下妻子就好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背着我停止服药，最终因为身体里爬出了那东西而死。那东西被我做成了药，没有她，就没有5年后可以与你说话、被你注视的我了，也没有在你膝边熟睡的小月了，所以我是没有资格和你谈情说爱的，对不起，美惠。

这8年间我已经得出了一些结论，但时间依然不够。我的死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小月能活下来，我的死就不是白费，我想我妻子当时也是这么想的。现在你拿到的药，就是从我身体里爬出来的那个东西做成的，请你妥善保管，定时给小月吃一粒，我只能拜托你了。无论如何，让你照顾小月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正值青春年少，为一个鳏夫守着他的女儿这件事只会白白耽误了你。再说，我也不知道我身体里的那东西能做多少药，小月多半会在15到20年后再次把药用完，背负她的人生这件事对你而言太沉重了。在久若的储蓄所我有一个账户，当我死亡这件事被久若镇知道后，请帮小月提取出来，作为她成年为止在寄宿制学校学习的学费与住宿费。同时还有一个保险箱，装有关于我们一家身世的详细记录，以及我目前的研究进展，还有几个对这些东西十分感兴趣的机构的联系方式，在我整备这里的各种资格证书时，没少和他们打交道。这些也请择时交给小月，让她自己判断如何运用，既然一旦公开后就不再能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生存下去，甚至要成为某种实验品，我想选择权还是留给她自己比较好。

最后，我想和你说几句话。美惠，你在许多方面很像云子，又温柔又坚强，为了别人的事情可以拼上自己的一切。这几年来我并不是拒绝你，而是不配得到你的爱情，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有无数比我更适合你的男子。尽管我所剩时间不多，我会由衷地希冀你的幸福。

请帮我告诉小月，我爱她。

夏目真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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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遗书」，吗？

在我读这张纸，不，这封信时，澪小心翼翼地把周围所有的纸团捡起揭开。

「没有更多例外了。」她说。「这里一半是这个，另一半是给小月留的字条。留下的原因应该也一样，这些都是『写得不够好』的东西。由此可得，应该有一封『写得够好』的『正本』已经寄出去了，现在大概已经到三水了，可惜收件人怎么都不可能签收了呢。」

「你等等，等等，我的思绪好乱。」我捂着头。「嗯？嗯？」

「——我们还是从『结论七』开始吧，也许这样纱耶香你会好受一些，」她把我扶到墙角，然后抱着膝盖坐在我身边。「那东西，那种蝴蝶怪物，是从夏目家的人的身体里钻出来的。」

「……啊……」我只能发出这么一个单音。

夏目医生没敢委托下川女士，也是我们不敢让她涉入过深的真正原因。我们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同藤原警官说明。

我切实地隔着皮肤听到过。小月的体内宿着怪物。

正如她母亲，她体内的那只怪物曾在八年前在久若的天空驰骋，将一个又一个镇民的性命夺走。也正如她父亲，他体内的那只怪物杀死了美惠老师和科长先生，但最终还是从天空中坠落。

这恐怕才是夏目医生那件外套的腹部位置产生伤口的真实原因。怪物不是被「召唤」到久若山的那里的，而是从那里被「释放」出来。夏目医生之所以选择那么一个难以抵达的位置，正是因为那里罕有人迹——为了保护他人。

「信里已经写得挺明白了，不过用『蝴蝶』称呼那东西果然是不准确的，唔嗯。虽然长得像，地球上的蝴蝶不是这么一回事。」澪仍旧抱着腿。「蝴蝶是『完全变态昆虫』，一生的生命周期分为『卵』、『幼虫』、『蛹』、『成虫』四个阶段。尽管从『幼虫』变成『成虫』的过程中，蝴蝶的外形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各个脏器甚至会在蛹内打散重构，不过已经有不少实验证明了，『成虫』和『幼虫』共享神经系统，能继承『幼虫』时期学习的各种『经验知识』，换而言之，双方的记忆是连续的。夏目医生信中所描述的那东西，从『行为学』的角度来看，比起我们世界的『蝴蝶』，倒更像是已经被推翻的『活动胚胎假说』中描述的那种生物呢。」

「活……『活动胚胎假说』？」我的舌头机械地重复这个难以理解的词语。

「啊。」澪偏偏头。「绝大部分昆虫是典型的『R策略生物』，蝴蝶也是其中一种。所谓『R策略』，就是尽可能多生产后代，以数量取胜，这样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后代得以幸存，种群也能得到延续，这样的一种生存策略，有不少的鱼呀、老鼠呀之类的小动物都是运用这种策略在大自然生存的哦。不过生物用来繁殖后代的『资源成本』总是有限的，使用『R策略』来繁殖的话，就算是『负子蝽』、『小丑鱼』这样努力照顾后代的物种，平均能够给予每个后代的『生物质』还是很少，所以这些后代往往都生得很小，很容易就早早地夭折了呢。而『活动胚胎假说』认为，以『蝴蝶』为典型代表的一些『完全变态昆虫』，会通过被称之为『活动胚胎』的进化选择，用来应对『R策略』的这种固有缺陷。」

「我，我还是不明白……」

澪叹了一口气。

「『鸡蛋』。类似『鸡蛋』的东西。只是长了嘴。脚。还有眼睛。有的还有毒刺。这么个东西跑来跑去，到处寻找东西吃，躲避天敌，直到它体内的『小鸡』得到了足够的营养，能够独立生活为止，才让『小鸡』破壳而出。虽然我们一般把外面这个『鸡蛋』叫做『毛毛虫』。」

「——！」我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

「嗯哼，纱耶香。虽说这种假说已经被否定了哦。正像我刚才所说，至少在我们这颗星球上，已经通过实验检证，『毛毛虫』和『蝴蝶』完全是同一种生物。不存在什么『毛毛虫』和『蝴蝶』其实是两种生物，『毛毛虫』只是被当作养育『蝴蝶』的活胎盘，无忧无虑地到处吃、到处爬，直到有朝一日被『蝴蝶』破背而出为止，这么恐怖的事情。」

我半晌没有说话。

「纱耶香，你说点什么呀。在这种地方，没有声音的话，我心里毛毛的……」澪开始不安分地左顾右盼。

「还不是你先吓唬我！」我埋怨她。「……但我先前一直以为那是某种『寄生虫』。」

「啊，我也这么想过哦，『卵寄生』。纱耶香你也知道的吧，有些食肉的蜂类在其他虫子的体内产卵，到时候那些卵就从那些倒霉的虫子体内孵化，吃吃喝喝，然后再——」

「别说了！我知道那个！好恶心！」

「这不是绝对没可能的，但和我们现在的状况多少有些对不上。嗯……」澪以指尖点着下巴。「那样的话，小月体内的虫子的来历就很奇怪了。」

「不是医生的妻子，也就是夏目淳小姐身上的那只虫子的孩子吗？」我问。

「那样的话，那只虫子还在夏目淳小姐体内时就已经有了后代，那它还有什么必要特地钻出来呢？这种生物只要老老实实呆在其他生物的体内就可以完成整个生命历程，『终生寄生』就行了，完全不需要在给自己提供营养的寄主身上凿一个大洞出来。」澪迅速地回答我。

「这个……。」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纱耶香你的这种说法，毕竟有些生物，像是『蚜虫』，确实会在不同的状况下选择不同的繁殖策略，」面对哑口无言的我，澪思考下去。「嗯，不过既然夏目医生的信里写，他『故乡』的所有人几乎都会伴生那种怪物，比起『寄生』，我还是更愿意相信，他们的『遗传因子』已经被污染了呢。」

「『遗传因子』被污染……」我咋着舌。

每个孩子自出生就附带着一件不被需要的赠品。食人的怪物。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

「我有两个猜想，或许都不对，但都挺恶心的，纱耶香，你想听吗？」澪缩了缩脖子。

「不想！」

「我想这东西从来都不可能和人友好共处，所以一定和夏目医生『故乡』的那些人爆发过战争吧。」丝毫不顾我的意见，澪反扳着手掌继续说道。「我们已经知道那种怪物具有智能，但并没有选择把这种智能用在发明、创造或者运用『工具』上，而是更多体现在『生物化学』方面——姑且就当它是『生物化学』吧。在某种大规模的『进攻』之中，那东西把自己的『遗传物质』朝着大量的人类投射，一开始没有被任何人意识到，等到发现的时候，人类已经被彻底污染，变成会产出怪物的存在了。虽然这个猜想多半不准确就是了。」

「哎唷！就让你别说！我刚还沾到不少它释放出来的『粉末』！好恶心！」我抱紧自己的肩膀，汗毛全部都竖起来了。「而且这很符合逻辑啊！你还觉得『不准确』吗？」

「且不说这种战略多么耗时，等到第一只蝴蝶孵化出来要经过多少年……要是刚才它释放的『粉末』真是你想的那种东西，那现在久若镇的人早就遍地都是小月那样体质的人了，知情的夏目医生更是应该会针对性地做一些『提前处置』吧，可他什么都没有做。」澪以食指揉着额边。

「……这么一说倒也是。我差点就去预约全套体检了，别吓我呀。所以，另一种猜想是？」

「是相反的情况。」澪也像我一样抱起肩膀。「比起『进攻』，我想那些蝴蝶应该『吃了大败仗』才对，不得不『收缩』和『防御』。虽说还没输，但也没差多少吧。」

「啊。是因为夏目医生他们那些人有那种『武器』吗？」我反应过来。

澪却摇摇头。「不是因为那个，至少不单单是因为那个。是因为夏目医生的信里写，他们没有足够的材料做药。如果还在和这种蝴蝶怪物大规模交战的话，怎么可能缺药嘛。」

「啊……。」澪说得有道理，我不自觉地点头。「所以……」

「所以，那些东西产下人类婴儿。」

「咿！！！」这过于恐怖的话语，结合先前在那洞窟中看到过的大量小月的那幅情景，让我不由自主地惨叫起来。「你是说！！！」

「是的，身为『战败方』，蝴蝶怪物掌握了夏目医生『故乡』的那些人的『遗传因子』，改造了自己。这可要比偶然遇上正好凑成一堆又没有任何遮掩物的一大群人类再改造他们要方便多了。它们生下了第一批婴儿，那是混有『人类』的『蝴蝶』，只是在我们看来，是混有『蝴蝶』的『人类』罢了。」

「你是想说，你是想说，夏目医生，夏目女士，还有小月，他们都是——」

澪严肃地点头，「他们是那种蝴蝶怪物的后代。不如说，根据夏目医生的信来看，到夏目医生的时期，都已经几乎没有多少纯血的人类了吧。」

「不！不不不！」我一时头晕目眩。

「纱耶香，你仔细想想的话，这会比第一种设想更合乎逻辑呢。正是因为身为『战败方』，才会觉得『战胜方』的『遗传因子』有运用的价值吧。也正因为是『战败方』，才需要委曲求全，使用这种要许多年才能见效的方法来复仇。」

「可是！可是！你是说！它们生下了大量的婴儿抛给人类！这也太诡异了！人类会愿意接收那些婴儿吗？」

「它们有『智慧』，」澪强调我们已知的事实，「它们会对孩子进行包装，比如安置在成年人已经悉数死亡的孤儿院的『育婴室』，等着被人类发现。刚刚才结束大规模战争，人类很可能需要进行『重建工作』，如果真是那样，人类就会很需要孩子，很可能收留他们。即便真的有不少孩子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别忘了，『R策略』。」

这冰冷的词语让我颤了一下。

只要有一些后代成功混入人类就行，是吗。哪怕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也行，是吗。

「……我还是不能接受。你是说，夏目医生他们就是那种怪物——」

「我并没有这么说哦。」我刚出声，澪就淡淡地予以否定。「我说的是『后代』，这个词就是全部了。他们消灭蝴蝶，他们还把蝴蝶做成药，即便身体里有『蝴蝶』，他们也是『蝴蝶』的敌人。哪怕他们这些『新人类』最初真是由怪物产生的，你难道会把夏目医生和小月他们当作怪物吗，纱耶香？」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不会。当然不会。怎么可能嘛。」

「嗯哼。」

澪往后一靠，随后叹息。

「不过这旷日的战争似乎没有办法以一种体面的方式收场呢。他们应该没有办法把蝴蝶从身体里取出来，否则我们就看不到之后的悲剧了。真是讽刺呢，越是消灭蝴蝶，能动用的药物就越少，被污染的人类就越要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又或者是道德意义上的危机。我想那种药多半是用来维持『毛毛虫』状态的『保幼激素』之类的东西，夏目医生一家所经历的悲剧，只不过是更宏大的悲惨奏鸣曲的一两个音符罢了。」

「又是『伦理问题』……」我略带痛苦地呻吟。「夏目一家逃跑了。一定会有人不得不代替夏目家牺牲吧。但是夏目家又没做错什么。错的一定不是他们。但是我甚至都没法指责那些抽签把人做成药的人。我恨这种『电车难题』，这根本不是可以衡量谁对谁错的问题。真要说错的话，错的全是那种蝴蝶——那种怪物——那畜生。要不是向秋田神许愿会白白死掉，我真想许愿，这辈子千万别让我面对这种去选『谁活谁死』的可怕处境。噫！」

「纱耶香……。」像是安慰我一般，澪将手心放在我的手背上。随之她的声音一振。「接着，我们所知的故事就开始了。」

「啊。『伊斗水灾』。」话题绕回了我们爬上这土山的初衷。「医生说他从『他们那里』来到『我们这里』，还说『裂缝』什么的……比起『外星人』，这难道是说，某种『异世界』，或者说『平行世界』吗？」

「嗯哼。」澪又往后一靠，但这次是以一种不知可否的语气。

「澪？」

「不管那里是哪里，那里反正不是『我们这里』。」她回答我。「我想这才是秋田神没干涉或者说『没能干涉』水灾的真正原因。就目前我们所了解的有限事实来看，不管是『有意限制』还是祂的力量真的只有这些，祂的影响力终究是『地区性』的，只限于『久若地方』。」

「……你是说，她没法对『裂缝』做些什么？」我慢慢地明白过来。

「因为医生是从另一侧『开门』的，那一侧已经不是她的领域了。」澪赞同我的意见。「她没办法事前就在『门』的这一侧预料到这件事，更不用说阻止从那一端过来的某种足够打开『门』的冲击性力量了。我想安置灾民已经是当时祂能做的全部事情了。」

什么嘛！秋田神也好逊！但我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看来医生夫妇过来时没带多少药，小月降生之后，药物短缺的问题变得愈发严重了吧。」友人继续话题。「淳小姐……该说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吗。」

「……」我学着澪的样子往后一靠。

其结果，是淳女士对丈夫和女儿的爱，导致了之后一连串的灾难。

但如果不是她的牺牲，医生与小月也根本无法活下去。哪怕是昨夜，她的女儿也在以她残存的骨肉为食，延续性命。

「真可恶啊，澪。这都是什么命运啊。简直就像追赶着他们一家人的死神一样。」

「嗯，纱耶香。如果咒骂能让你好受些，尽情咒骂吧。」

「不，我要克制自己，就算是为了小月。」我摇摇头，努力振作起来。「我们继续梳理时间线吧。如今一下子豁然开朗，我们要把已经解明的问题全部整理出来，这样才能知道还剩下多少问题等着我们去解决。」

「嗯哼。」澪又一次拍拍我的手背。「虽说留下的疑问也不多了就是了。淳小姐死后，蝴蝶袭击了久若，然后根据我们刚才的推断，发生了一件和秋田神有关的『不合常规』的事。这件事把那只蝴蝶变成了尸体与药，让户美都小姐的精神失常，还怀上了云子。不知道夏目医生对此知道多少，毕竟是他把户美都小姐从本殿救下山的，说不定有机会看到什么，但是笔记本里完全没写呢。」

「我还是觉得蝴蝶是被夏目医生自己杀死的，」我斟酌着说，「那东西的真相过分恐怖，要是被人不小心读到说不定会很麻烦，所以他才没记录吧。又或者那段时间，他很忙碌……」

「在夏目医生失踪的现在，很难知道真相啦。」澪不怎么愉快地以手指盘着自己的发梢。「不过几乎所有的事情到那里就都暂时性地『告一段落』。连环杀人案结束了。下川先生和神主先生之类的逝者都得以安葬。云子出生了。户美都小姐的精神正常起来。夏目医生开始正式执业。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了。一晃眼，八年过去了呢。」

「一直到药又不够了吗。真可恶。」

我摁着两眼之间。那死神又追了上来。

「所以……夏目医生原本的计划……就是把淳女士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

「稍微有点额外的准备。」这次换成澪在思考了。「淳小姐那时只是自己偷偷停药，结果变成那么大的惨剧。夏目医生则不一样，他应该想了不少办法控制事态，至少『计划顺利的话』，蝴蝶怪物哪怕从他身体里爬出来，他也一定不是『即死』，否则他就不会仅仅安排美惠老师去『取药』了。原本他想着至少要把蝴蝶的尸体放进机器才去死，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所以说……我们当时从藤原警官那里听到的录音，就是发生『变化』的部分吧？」

「嗯，」澪点点头，「蝴蝶没有按计划被杀死，还脱逃了。夏目医生为了镇上的人的安全，只得嘱咐美惠老师杀死小月呢。只是那番话也被蝴蝶怪物听去了，我想它完全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才会优先打算谋杀美惠老师。」

「『谋杀』。」因为这个词，我又打了个寒颤。

啊。确实是谋杀。对于有智慧的生物来说，以智慧策划另一个有同等智慧的生物的死，这只能称之为谋杀。

但是——

「纱耶香，想想『结论六』！对于那种东西的行为，可不能称之为『自卫』哦！它们杀人！它们吃人！最早更是它们，把自己和人类的『遗传因子』混在一起！」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也没打算这么想！特别是在科长先生才刚刚死去的这个时期！」我喘了一口气，「我只是在想，你说那只蝴蝶『优先打算』杀美惠老师，其实是为了救小月，更准确说，小月体内的那只同族？」

「是？」

「噫！所以说，这东西在孵出来前，就能通过『听觉』之类的方法得知外界的信息，我们说的话，还有盘算的计划之类的，它们都能听到，还能听懂！？就在我们和小月在一起的时候！？」

「……多半是的，吧。」

「噫！！！」

「你可别在这里突然吐起来！！！」

「容器」中安静了片刻。

然后，是我震耳欲聋的吼叫。

「我要弄死它！！！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弄死它！！！！！！就算是为了小月，也绝对要弄死它！！！！！！」

这怪物！！！

「纱耶香…………」澪轻轻拍着我的手背，直到我结束歇斯底里，不断喘气。「出去透口气吧？」

「好。」我困难地爬起身来，好歹站直了才把那些纸张一封封地折好收进包里。「医生说，他还留下很多资料……」

「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澪扶着我。「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总比什么希望都没有，白白等待十年，看着小月重蹈她父母的覆辙要好。」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呢。」

随着开始步行，空气流动，我感觉自己渐渐恢复冷静。能让那些雨水再冲洗一下我的头脑可能会更好。

「……不过，澪，医生果然是，死了吗？」

在脚重新触碰到楼梯时，我问。足下发出金属音。

「纱耶香是这么觉得的吗？」

「毕竟帽子上，那么大一个伤口。」

「但是身体怎么都没找到呢。既然纱耶香怎么都不愿意接受熊先生把夏目医生叼走了这个意见，我想继续心怀希望，可能无论对纱耶香还是对小月的精神健康都更好。」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澪？」

当费力地重新爬出那个入口时，我回头看向友人。她的表情复杂，目光忧虑，比起不断鼓舞我的人，她自己才更像是需要安慰的那个人。

「啊，不，没什么，我走神了。」此刻她凄兮兮地笑起来了。

「这可不像你，怎么了啊？」

「（小声）一样的笔记本样式，一样的照片样式，一样的服装样式，一样的相貌，一样的生理结构，一样的生产周期，那里真的是什么『平行世界』吗，纱耶香？」

「什么？」

沙沙沙沙沙沙沙，在我们在「容器」中停留的这段时间，雨下得大了。我没听清澪说什么。

「不，没什么，」而她的表情已经变了。变回了平时那副傻乎乎样子，冲着我微笑。

「什么呀？澪。」

「没什么，就说没什么——」

「把话说明白！喂！喂！！澪！」

但她已经开始下坡。走。快步走。不对，不止是在走，还是在跑。奔跑。

「危险！你做什么啊！」

我急忙追上去，跑了有一段路才追上她，把她的手臂紧紧攥住。

这时我才发现，澪的表情又变了。她已经不在笑了。

不如说怒目圆睁，有点狰狞，吓了我一跳。

「自行车！！！纱耶香，自行车！！！」

她开始尖叫。

「什么自行车？」我把脑袋转向她手指的方向。「——！」

然后我远远地看见了。

代表小龛的黑点一侧，代表我俩自行车的黑点，只剩一个。

「自行车！！！」

现在不知道是我的表情，还是澪的表情更加狰狞了。

「咿！纱耶香，慢点！慢点！」

于是变成了我拖着澪在跑。这无能的家伙吓得惊叫起来。

代表自行车的黑点逐渐在视野中扩大。两个轮子，车把手，终于形成一个完整的形体。

一条车辙在它的侧面通往伊斗镇口。我和澪在雨里面面相觑。

然后一同又看向仅剩的那辆自行车。

以及它的后面，为小月安装的那个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