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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我曾数次见证，人们从我身边离开。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他们永远不会再度睁开眼睛。

无关人们的意志，就犹同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在它的面前，似乎人人平等。

如此明晃晃、血淋淋的事实，仔细尝试理解的时候却又觉得，在那浅显易懂的表面之下，有什么我始终未能触及的东西。无法用文字描述，仿佛触及了什么符号之外的实在。

他们「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做、活生生的他们再会做的事情了。他们的位置，如灰烬般逸散了，消失了。他们不再被「言说」了。这就是我们为之焦虑恐慌的那个结局。

……然后，我的生活里，也失去了他们。

首先，是在那个晚上死去的，我的母亲和哥哥。

然后，是偶然路过所看到的广场上被斩首的囚犯。

再然后，是成为治愈使后，看到的病人和伤者们。

如果……玛丽小姐……

那个结局。如同突破了理智的边界一样可怕。

……我不想再失去，身边重要的人了。尽管，我没有守护别人的力量。就算是这样。

现在。至少是，现在。

我的身边，有能保护所有人的他。

尽管希望仍然渺茫。但是，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

「停手。」

凯罗插入茉莉和被称作咲的少女之间。他冷冷地盯着咲，手伸到背后，做出要把剑拔出来的架势。

「……」

咲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凯罗。

「……没用的。」

茉莉在后面开口。

「仪式已经开始。召唤鬼神的过程……已经无法停止了。即使是施术者，也无法办到那种事。

但是。如果我没记错……召唤鬼神的媒介只能通过鬼人族的身体进行。」

茉莉将视线转移到咲的身后的地面。

「只要破坏掉媒介，鬼神的召唤自然也会停止。」

「……」

咲仍然保持着沉默。

「你……」

我尽量将内心升起的恐惧与焦虑压下，抿了抿嘴唇，随后微微张开嘴。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口干舌燥。大概是因为紧张吧。

现在。到达村子之后，我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你到底把，玛丽小姐怎么了……！」

听到声音，黑发的少女将目光转向我这边。

就是眼前的人。

是散播诅咒导致村子毁灭、玛丽生死不明的罪魁祸首。

……而我，甚至是曾经救了她的那个人。

一种莫名其妙的黑色情感从心底升起，几乎要将我彻底吞没。身躯又开始发抖了。我握紧拳头，和她双目相接。

那双浑浊的黑色眼睛。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别无二致。我看不到任何情感，却感受到了某种无法被阻挡的强烈的意志。

四个人在原地僵持着。直到，凯罗首先行动了起来。

他缓缓拔出了圣剑。

「……」

少女的神情首次出现了变化。她紧紧盯着凯罗，随后后退一步。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用和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他冷冷地说着，挡住我和她相接的视线。

「——嗖！」

向凯罗的方向掷出一枚飞镖。少女向后飞跃数米，随后。

「砰！」

一阵烟雾从我们三人的中央炸开。

「又是这些小伎俩。」

凯罗随手将飞镖接住，扔到地上。

「……勇者大人。只要找到她用以召唤鬼神的鬼人族的身体，一切就都解决了。」

「……嗯，我知道了。」

圣剑划破空气，将烟雾从中间分开。

而黑发的少女早就不见踪影。

「……逃走了吗？」

「不。她还在这里。」

凯罗走到肝脏祭坛的前面。

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另一件东西。

「……另一个，鬼人之角。」

茉莉看着那只角，睁大了眼睛。

「没有角的鬼人，也可以召唤鬼神吗？」

「……不好。」

她从凯罗手上接过那只角，难以置信地紧盯着它。

「……只有两种可能。」

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第一种。召唤鬼神的仪式从来都没有开启过。

第二种。

……仪式已经完成。被当做召唤媒介的鬼人，身体被撕裂，鬼角随之掉落下来。」

然后。一瞬间。

黑色的光芒绽开。一阵强大的冲击将我掀翻在地。

身体被巨大的气流击飞。肺部的空气就像是全部被打出去，肺气压急剧降低，一瞬间无法呼吸。

重物碰撞的声音从耳边炸开。我呆呆地瘫倒在地上，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然后，痛感爬遍全身。

我吃力地稍微仰起头。

……啊啊。看到了。

首先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

身材异常地庞大，几乎能看清每一根肌肉的线条。腰椎上暗黑色的肌肤上排着一行行燃烧的骨刺。没有瞳孔的猩红色眼睛，几乎是面目狰狞、扭成一团的五官。只有那张血盆大口裂开着，裂至耳根。

六只手臂。每一只手，都拿着一件武器。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剑与戟，正在不断对其下施加着压力。

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理解，那个模样的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鬼神。」

凯罗，正在用圣剑，和鬼神正面角力。

他站在我的不远处。双手持剑，兵刃相接。

「……凯罗！」

我立刻焦急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随后。

第二次冲击到来了。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后脑。

我晕了过去。

*

鬼神突然加大了力气。

一瞬间，凯罗被击飞了数十米。原本就几乎快要倒塌的墙壁被彻底击倒，瓦砾和尘土纷纷倒下，埋没了凯罗的身体。

而少女，则是站在他的一旁。

「……我记得你。」

她淡淡地开口，视线紧紧锁在瓦砾堆中。

「我很惊讶你会记得我。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

一双手在废墟之中探出，推开埋没住身体的建筑碎片。

凯罗几乎是毫发无伤地站在少女的面前。

「……勇者。你是樱的儿子。」

「而你呢，七晴水叶的忍者。

为什么要召唤鬼神。告诉我原因。」

「——因为这是主人的遗愿。」

毫不迟疑的回答。

「……水叶那家伙已经死了吗。」

「主人的宅邸被烧毁，尸骨无存。

……而那就是崇实家的作为。」

「那也不构成你执意要忤逆我的理由。

无论如何都不肯停止的话，那个鬼神和你，都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请便。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凯罗不再追问，只是将圣剑对准站在面前的咲。

「……我很清楚，面对你的话，无论多少个鬼神毫无胜算。」

她神色平静地直视着凯罗。

「但是。」

圣剑高高抬起。

「如果仅仅是拖时间的话，它还是能做到的。」

黑色的光芒从咲的身后涌出。

在剑刃即将接触到咲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所吞噬。

*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身处何处。

浑身疼痛。我吃力地将身体撑起，试图搞清楚现状。

待到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我扭头观察起眼前的光景。

——啊。

我呆呆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

……这不是幻觉。我并没有眼花。

方才、正在战斗中的鬼神已然消失，原本正在与之交手的凯罗也不见踪影。

不光如此，就连那个被称作「咲」的，诅咒者——也一并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地面上晃晃悠悠的站起。

依稀记得，在处于现在置身的状况之前。在知晓诅咒者已经在村子中行动之后，我和凯罗飞速赶回了村子。

然后，凯罗和那个人直接发生了冲突。随后，还没能看清发生了什么，一阵冲击就让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就来到了这个黑漆漆的地方。

我无法理解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那是鬼神的独有能力。」

「？！」

从一旁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惊觉着回过头，向方向的来源后退一步。

尽管黑暗中无法仔细辨认。但是，借着微弱的光线，能勉强看清那个人的面貌。

我不认识她。至少，对她的声音毫无印象。

「……你是谁！」

「小点声。」

看到我戒备的反应，她似乎并不意外。

她转过身，走到墙边，随后拿出了什么，轻轻一划。

……啊。

火光。

挂在墙壁上的灯被她点亮。我呆呆地注视着少女的面容。

乌黑的长发，一直倾泻到腰部。那个面容，和之前所见的咲有几分相似，却又有几分相异。

……我注意到，她穿着的衣服。

「……茉莉小姐的衣服。你把她怎么了……？！」

「我就是茉莉。」

「——！」

完全没有预料到她所说的事实。

「但是——」

「茉莉小姐和我长的完全不一样，对吗？

……那是因为茉莉这个身份本来就是伪装的。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我。」

「……你，到底是谁？」

我吐出心中的疑问。

「我是咲的姐姐。」

她平淡地回应着，随后来到我的面前。

「……叫我澪。」

「……澪小姐。你想做些什么？现在……我们到底是在哪里？」

听到我的问题，她露出了惨白的微笑。

「看看周围。」

听到她的话，我随即开始环顾四周。

陈旧的石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目前所在的地方状似是遗迹内部，跟之前村庄的废墟看起来相差巨大。

这里是一处空间狭窄的石造房间，两端各有一条走道，墙上则排列着一排以等距离设置的燃油灯。刚才就是她，点亮了其中一盏灯光。

「这里，是？」

「鬼之地狱。」

得到的回答是，一个听上去就很不妙的名词。

「那是鬼神所创造的特殊阈限空间。

用通俗的话来说的话……它应该被称之为『迷宫』。」

「……啊。」

……迷宫。

我听说过这种东西的名字。

所谓的迷宫，是地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充满怪物的遗迹。

王国境内共存在三个。里面既藏有无数的宝藏，也蕴含着致命的危机。无数冒险者被财富所吸引，组成了攻略迷宫的团队。

迷宫的层数越深，难度就越高。迄今为之，三个迷宫中最深的也只攻略了十九层。

「……鬼神，也拥有制造迷宫的能力？」

「嗯。」

她将身体转向走廊的对面，凝望着远处的紧紧关着的门扉。

「那我们应该怎么出去？」

「莎莉亚小姐。」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们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

「……」

会死。

空荡荡的、似乎有些不切实际的两个字眼，从耳朵里飘进去，飘进还在思考的大脑之中。我呆滞地注视着澪的背影，一时间说不出话。

「……不、不会这样的。」

我压抑着身体的颤抖，否定着澪的话语。

「凯罗他，会来救我们的。绝对绝对，我们，不会在这个地方——」

「不用抱着被救的幻想了。『迷宫』不同于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异空间。世界上原本的某些基本规则，在这里会被改写。

而『鬼之地狱』。

被改写的规则，则是。

——人们原有的力量。」

「……」

「在这片区域。无论原先有多强，在这个地方都是完完全全『平等』的。

力量全部消失掉了。在这个迷宫里，你的体格不会超出普通人的范围。甚至就连魔法都无法使用。」

「……欸？」

「勇者的处境跟我们恐怕也是一样的。」

她转过头，凝视着我。

「……这片走廊的外面，全都是鬼族的怪物。」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

「如果是原来有忍者之力的我的话，说不定还有些许胜算。」

茉莉——不，澪小姐的脸色。

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同样蕴含着悔恨与不甘。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失败了。我们全都会死掉。」

「……不，凯罗不会死的，因为——」

「因为勇者只能被魔王杀死吗？」

她打断我的话，露出不知何意的微笑。

「……那个规则只在迷宫之外行得通。异空间的法则不会让任何一个人逃脱的。」

「虽然我还没搞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茉莉……澪小姐请先冷静下来。我觉得肯定会有希望……」

「啊啊。这次，真的死定了。」

语毕，澪浑身无力地瘫坐下来。

她像是浑身上下的关节都使不上力，无法维持站姿。

「……真不该让她做到那一步的。如果我没有低估她的决心——

——莎莉亚小姐。都是你害的啊。」

「……？」

……什么？

「都是因为你。在那天，救了原本濒死的咲。

诅咒才会持续到今天。然后到现在，把我们逼到现在的境地。

全都是，你害的。」

全部都是……我的错？

「是的。都是因为你。

因为你，诅咒才会继续。

因为你，村子的大家才会死去。

因为你，才害的我落到这种境地。」

……都，是因为我。

根本没有考虑过结果、就天真的行动。

救了诅咒的施术者。最后，导致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玛丽生死不明。凯罗和我们分开。而我和澪，则陷入了「鬼之地狱」的危险深渊。

澪说，我们都要死了。

……尽管如此，但我却毫无实感。只是头脑莫名有点发热。

或许是大脑为了不让我疯掉而触发的保护机制吧。脑海之中，始终认为。

凯罗会来救我。玛丽并没有死，只是藏了起来。

——仿佛事不关己。仿佛面前的困境，不是真实的。

我努力的分析思考着。

……澪说过在这个迷宫中，人会失去原有的力量。就连魔法都无法使用。

「Heal。」

轻轻念动咒语，我尝试着释放治愈魔法。

……几乎不起作用。但是，能看到自己身上闪起一瞬间几乎看不到的绿光。相对之前来说，微弱到不正常的、象征着治愈的光芒。

魔力也正常消耗掉了。

……澪说得对。

光靠我跟失去战力的澪两人，绝对不可能有办法逃离这个地方。

先不用说原本就不会战斗、只会治愈魔法的我。就连有战力的澪，恐怕对上鬼神也是没有胜算。

尽管没有看到过澪的战斗。但是，那个鬼神能和凯罗角力，就足以看到那个等级了。

……我会死在这里吗？

「……到底怎样，才能逃出这个鬼地方……」

我下意识地喃喃着。

「答案很简单。」

她回答说。

「杀死鬼神。」

……那种程度的事情，我自己一人绝对办不到。

我观察起周围。

昏暗的走廊中，一盏燃油灯在墙上静静燃烧，而壁面上则是布满诡异的灰色藤蔓，布满发霉的湿气。

……明明之前还正常的，和凯罗在一起。

啊啊。我无可取代的，和他在一起的生活。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心知肚明。

……因为我既愚蠢，又没有力量。

之所以会遭逢这种下场，全都是咎由自取。

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行动的后果。因为有凯罗在，所以轻视着旅途中发生的危险。

这趟冒险是攸关生死，我却对其中的本质是一概不知。

差点就忘掉了，旅行前所下定的决心。

我真是个，没用的烂人。

再没用也该有个限度吧。到现在，居然反而把自己和凯罗置身危险之中。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除了凯罗，不可能会有人救我们。

但是。

「……澪小姐。请振作起来。」

「你又要做什么？」

尽管情况危险至极。但自己要做的事，却出乎意料的清醒。

「我们一定能活下去的。」

我向她伸出手。

「所以，必须要找凯罗会和。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我们不会那么顺利的——」

「——澪小姐。反正在这里呆着也是死，结果都一样。那还不如，一起来赌一把。」

我牵起她的手。

「那个咲，是澪小姐的妹妹吧。难道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澪小姐没有想和她说的事情吗？没有不理解、不甘心吗？」

「……」

「所以。就算是为了自己。

就算是不可能的事情，也必须拼最后一把。」

将她从墙边拉起。

尽管她仍然沉默着，没有回应我。

但，那却是向着「希望」所迈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