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沉重得喘不过气。
睁开眼睛。
是猫。
见晓美焰醒来,黑猫敏捷地从她身上跳开,消失在房间的角落。
朦胧的玻璃窗外,能够听到鸟鸣。
晓美焰换上旁边整齐叠好的衬衫和裙子,收好被褥,拉开稍微有些发黄的纸门。
「哎呀,晓美同学,早上好。」
灶台旁背着孩子的女人听到了声音,回头向晓美焰打招呼。阳光洒在蒸腾的水汽上,金色的光芒有些晃眼。
晓美焰也点了点头。
「早上好,光,燕。绫波呢?」
「啊,她和冬二去诊所做检查了。早饭已经做好了,先吃吧?」
早饭是非常朴素的梅干、米饭和味增汤的组合,但是味道很温暖。盛在小小的有花朵图案的瓷碗里,盛饭的碗还缺了一个小小的角。
洞木——不,现在是铃原光了——没有一起吃,而是在灶台前忙着什么。等晓美焰吃完,她把三个摞在一起的木饭盒放在了晓美焰面前。
「抱歉,晓美同学,冬二他又忘记带便当了,上完课之后能不能把他和绫波的一起送去?」
晓美焰点点头,用她常用的帆布包把饭盒装了起来。
「我出门了。」
「一路顺风!」
沿着铁轨和电线杆前行,形貌各异带着工具或包裹的男男女女也往各自的目的地走去,互相打着招呼,是一直以来的晨间繁忙景象。在一段列车下能看到那只黑猫的身影,但一晃之间又不见了。
晓美焰走在路上,碰到了身穿工务服的大婶。
「啊,老师!您早啊。我们家浩司没给您添麻烦吧?」
晓美焰完全不认得大婶的脸,但对浩司的名字有点印象。
「不会。」
「我同您说,浩司这孩子……」
夹杂着方言的高速叙述让晓美焰猝不及防。而且,哪怕体感时间已经过了快十分钟,大妈也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路人投来略带同情的目光。晓美焰看了看表,如果不想遭遇教学事故,最好早点脱身。
「到时间了,我该去学校了。」
大婶一脸的恍然大悟。
「哎呦喂呀!都这个时候啦!那我可不能打扰您了,浩司就拜托您啦!」
总算得到许可的晓美焰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学校,勉勉强强在上课前两分钟走进了旧仓库改成的教室。
浩司是在上课后两分钟才到的。
一个月前,晓美焰还觉得要她来做老师,简直和世界末日没什么区别。虽然第三村的小孩子不多,站在讲台上终究和普通地说话不同。
总是在意自己的课讲得有没有错误、总是在意学生们有没有认真听课、总是在意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很奇怪。担心学生们会不会不听话、担心讲的课他们听不懂、担心留的作业会不会太多或太少……每次都是一边想着这些奇怪的事、一边将前一天夜里准备好的内容念出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下课时间。
晓美焰刚刚宣布下课,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教室,甚至有一个连书包都忘了拿。
晓美焰叹了口气,将讲义装回文件夹内,却有一个本子被推到了讲台上。
一张男孩子的脸从讲台后面露了出来。是浩司。
「老师,这道题我还是不会做哎,能不能教教我?」
晓美焰停下收拾讲义的手,接过本子,慢慢地讲了起来。
也许是年龄太小没有跟上进度的原因,浩司听起来很吃力,但讲了两遍之后,终究似乎是听懂了。
晓美焰又改了几个数字,让他重新做了一遍,而他也历尽艰辛地做对了。
「这样就足够了。自己要多练习。」
晓美焰合上本子,淡淡地吩咐道。然而,浩司却回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
「嗯!我知道啦!谢谢老师!之前我还觉得老师蛮可怕的,其实老师还是很好的嘛!」
晓美焰一怔,外面传来小孩子叫喊的声音。浩司向声音方向转过头,也喊道:
「哦!这就来!那么,老师,明天见!」
男孩飞快地鞠躬,向晓美焰挥着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回过神时,晓美焰正在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挥手。
晓美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窗外,将收拾好的文件夹放回包里。
诊所似乎是什么仓库改装成的,空间相当宽敞。
因为是工作日,只要不是急病,大家都不会在白天特地跑到诊所来。物资领取和分配刚刚完成,定期检查也都做过了,冬二这里倒是意外地清闲。
晓美焰敲了敲门,没等里面的人答应,就迈进了房间。
「铃原同学,便当你忘了拿。」
「哦哦,放在那吧,我等下再吃。谢谢你呀。」
晓美焰从布包中拿出一盒便当,在堆着纸张的桌面上找了一块足够的空地。
这里原本是间用来堆放药品的手术室,现在却不见了囤积的药品,反而多了一堆纸箱和文件。当然占地最大的,还是房间正当中的那台自动手术台。
「总觉得你会忘记吃,又要被班长念了。」
「怎么会啦!我只是想先试试这个功能……」
冬二摆摆手,另一只手则在刚刚拆封的自动手术台的面板上操作着。从收到这东西的那天起,他没事的时候就一直在摆弄。
「明日香……怎么样了?」
冬二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戳起了面板。
「抱歉呢。情况还不是很稳定,没法让你见她。」
晓美焰点点头,即使知道背对着她的冬二看不见。
「绫波呢?她好像不在。」
绫波一直在体验各种各样的职业。最近似乎也有在这里帮忙当保育员——冬二强烈要求的,这样一来他就有更多时间用来鼓捣手术台了。
「啊,她啊,今天被大妈们借走了。说是需要她帮忙插秧来的呀。你要去送便当吗?」
「嗯。那,我先走了。相田同学来了的话,让他去农地那边接我吧。」
「嗯嗯,一路顺风呀!」
晓美焰头也不回地走出诊所。
被暴晒了一上午,就连风似乎都是热的。
晓美焰到时,似乎刚好赶上午休时间,穿着工服外套的女人们从水田中撤到树荫下。在人群中,晓美焰一眼便认出了瘦小的绫波。
和她在一起的女人也认出了晓美焰。她们拍拍绫波,指了指晓美焰的方向,然后一齐说笑着走到了远处。
晓美焰走近。绫波的皮肤依然白得吓人,但姑且多了些血色,看起来稍微健康了一些。虽然还穿着战斗服,不过头上却戴着巨大的遮阳帽,手上也多套了一层淡粉色的袖套。
晓美焰掂掂装着餐盒的布包,指指稍远处河道边的树荫。
「一起吃个午饭吗?」
绫波看了看包、看了看晓美焰、又看了看河道,然后点了点头。
如天空般颜色的河水潺潺流过,反射粼粼波光。带起的水汽随风洒在脸上,还有些许凉意。
铺上两块淡紫色的手帕,坚韧柔软的草茎垫在下面,有着云朵般的触感。
晓美焰打开布包,将其中一个餐盒递给绫波。
「谢谢。」
绫波稍微犹豫,接过餐盒。
晓美焰打开自己那份。一些煮过的蔬菜、豆腐配着梅干盖在米饭上,作为午餐来说倒是足够了。两人都没有做什么,就这么吃了起来。
不知不觉的,在流水与虫鸣中,最后一粒米饭也被吞入口中。
晓美焰收起绫波的餐盒,重新装回布包里。因为晓美焰没有起身,绫波也依然坐着。时间似乎还早。
「农活,怎么样了?」
绫波看了看晓美焰,又看了看河面。
「很累。但是,被夸奖了。我,想更多地被夸奖……」
「如果哪里痛了或者用不上力,要和别人说,不然会受伤的。」
「嗯。我知道了。」
绫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
「其实,有时,胸口会痛。」
绫波握住自己的手腕。
「一想到这里的事,不知怎的,胸口就会痛。晓美同学说过,做一件事时,胸口会痛的话,就是讨厌。」
绫波看向天空。
「我,讨厌这里吗?」
晓美焰也一起看向天空。
「不。那是你喜欢这里的证明。」
「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得到一件东西后,不想失去它。」
「这就是,喜欢……」
一阵风吹过,刮碎了河面上的倒影。晓美焰的长发被风吹起,又散落回肩头。
「晓美,对这里是,怎么想的?喜欢?还是讨厌?」
「唔……」
突然被绫波这么一问,晓美焰一时也想不到答案。
「这里,讨厌吗?」
晓美焰摇摇头。
「那么,喜欢吗?」
远方,红色的吉普车在树林的缝隙间时隐时现。
「这里是个很好的地方。大家很温柔,生活也很安宁……是呢,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是,总觉得,没办法说出口——『喜欢』什么的。」
「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那,这种感情应该叫什么?我不知道。」
绫波把身体倾了过来,几乎要靠在晓美焰的肩膀上。
「抱歉,我也不知道。」
「那,一起去找吧。和NERV时一样。」
晓美焰惊讶地看向绫波,在那血一样红的眼眸注视下,她只有点点头。
电机的嗡嗡声接近了,晓美焰站了起来,将两块手帕仔细叠好。
「那么,我去做下午的工作了。」
「嗯。」
绫波向晓美焰挥挥手。
「晚上见。」
「嗯。晚上见。」
往左看是红色,往右看是绿色。
红色的吉姆尼奔驰在L结界的边缘,一面是人类无法生存的死亡之地,另一面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怎么样,已经习惯了吧?」
相田剑介开着车。他的声音和十四年前相比似乎是变了,又好像没有变似的。
「还好。」
「学校那边如何了?」
「孩子们很……有活力。做老师也很辛苦呢。」
「抱歉,好像是把麻烦事推给你了。最近加持那边的实验进展很快,好像是KREDIT有什么新动作,或者说是托了WILLE的福吧。最近要去他那边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顾不过来。」
说着,剑介打开了吉姆尼的手套箱,在里面拿出一小块被铝箔纸包着的眼镜片大小的小方块。
「就当是赔礼吧。我从KREDIT那边要了些,在户外工作低血糖是很危险的。」
晓美焰接过来,剥开铝箔纸,里面是一样棕色的东西。
是块牛奶巧克力。
晓美焰道谢,将巧克力放入口中。
或许是缺了些配料的缘故吧,吃起来总觉得和便利店里卖的那种不大一样,而且甜得太过,口感也有些粗糙。然而,她上一次吃到巧克力已经是十四年前了。
「这是KREDIT生产的?」
剑介点点头。
「现在连可可都能种了,真是想不到。虽然是产量有限,还是只供应给WILLE和KREDIT用来『保持士气』的,不过外面多少能拿到一点。生活正在一点点地恢复,如果加持那边的实验顺利,封印柱的问题暂时也不用担心了,想想就觉得生活还是充满了希望。人类前所未有地团结成一个整体,大家齐心协力地生活下去,这种以前难以想象的事现在也成真了。晓美同学,第三次冲击带来的,并不全都是坏事呢。」
「不需要安慰我。」
「哈哈,毕竟晓美同学很坚强啊。」
今天的任务是和加持良治的实验小组进行联络以及补给。
吉姆尼绕行到L结界边缘时,两人都换上了防护服。最初晓美焰还会按照规范穿得严严实实,但现在只是象征性地把最外面那层穿上而已,头部防护也只是简单披上。
不像相田剑介,她是不必担心L结界密度问题的。
「给,麻烦你了。」
相田剑介递过来一个普通的背包,晓美焰背在了背上,她自己的包则放在了车里。
KREDIT的测试小组会在出发时准备好补给,中途也会由KREDIT用专门在L结界里运输物资的设备运来定期补给。但根据情况变化,也会需要第三村送来些定制的设备或者物资。也因为试验区在L结界之中,常规手段很难通信,也要靠第三村的联络员来维持与外界的联系。
接触到核心化物质的其它物质也会开始核心化,要送物资穿过L结界,必须用特制的材料将其与外界隔离。隔离箱本身就十分沉重,而且无法直接接触核心化的土地,要靠人力搬运,于是每次只能带很少量的物资。但是如果由晓美焰拿着,似乎就可以避免核心化的影响,虽然晓美焰因为体力的问题也拿不了太多,但对补给效率的提升已经相当可观了。
研究团队的成员中似乎有人提出过疑问,但被以「比起那种事,还是多拿点物资来得好吧?」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大部分人也不会深究,只有加持良治曾经追着问了好久。
加持良治。虽然和那位带大家去海洋研究所的中年男人同名,实际上却是他和葛城小姐的孩子。本人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晓美焰也无意告诉他。
今年似乎也是十四岁,脸上略微能看出父亲的影子,但发色更像母亲,性格也更认真一些。
在晓美焰走不动路之前,两人总算到达了KREDIT的试验场地。注意到两人的加持良治也摘下面罩,一边朝这边挥手,一边走了过来。晓美焰和相田剑介也都摘下头罩。
「相田老师,晓美,来的真及时。欧洲的数据解开了很多疑问,几乎每天都会有新方案产生,物资的需求和之前完全没法比。」
说着,他接过两人带着的物资,放到一边停着的手推车上,带着两人往临时仓库走去。
「现在的情况如何了?能稳定运行了吗?」
「遗憾的是,欧洲那边的和这里的封印柱,虽然看起来只是大小的差异,硬件上却大不相同。架构似乎是共通的,用欧洲的数据能够推测出一部分,不过未解明的地方依然太多。现在差不多能用七个封印柱维持半径大概1公里的区域,不过也得是有我们在维护才行。还远远达不到开拓新村子的要求。」
「比起以前,已经前进很多了。生活总要向前看嘛。」
每到这种时候,剑介就像个四十多岁的人似的。明明也才不到三十岁。
「是啊。大家都很乐观,也许今年就能完美重启其中一台。唉,要是所有封印柱都能用同样的系统就好了。」
剑介和加持将带来的东西摆在对应分类的架子上,晓美焰则核对清单、登记账目,分工合作下很快就完成了入库。
「没办法嘛,那个时候时间太紧,又是半秘密制造,生产协调很难做,能有那么多投入使用就已经很幸运了。」
「也是呢。那,我们更不能输给前辈啦!是吧,晓美?」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晓美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只能做点微不足道的事而已。」
「嗯?那样太浪费了吧?晓美你一定能做一番大事的,我看人的眼光可没错过。」
「加持你才十四岁吧……」
不知为何是剑介在吐槽。
「嗯。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之前没说错过,也是事实嘛。」
相田剑介很明显地噎了一下。加持良治给了晓美焰一个灿烂的笑容。
除开搬运工的工作,相田剑介还承担着信息交换之类的职责,和看起来像干部的几个人谈了很久。
只是个初级人员的加持良治以及完全是编外人员的晓美焰自然没法参与进去。也没法在有限的载荷里把书带进来,晓美焰只好跟着加持良治一起以巡视设备为名四处闲逛。
「说起来,晓美,还没听你说过你父母的事呢。他们怎么样了?平时能见到面吗?或者已经死了?还是和我一样,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两人百无聊赖地走着,加持良治突然问。
「这说法真直接。」
「常有人说,真诚才是和人交流时的必杀技。」
「是吗。从没听说过。」
「所以,到底是怎么样?」
晓美焰看着一脸好奇的加持良治,轻轻叹了口气。
「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加持良治露出了会让普通女孩子有点眩目的微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真让人羡慕——我啊,之所以要加入KREDIT,这么想要复原现在这红色的世界,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而已。」
一边走,加持良治一边偷瞟了晓美焰几眼。
「我说,你倒是问我想知道什么事啊?」
「想说的话,直接说就是了。」
加持良治夸张地大大叹气。
「真冷淡呐。其实啊,我对人类的存续也好、世界的复原也好,全都没什么兴趣。我只是想知道,我的父亲母亲都是谁,他们是怎样的人……还有,这个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晓美焰没法分辨他说这话时究竟是否认真。她一向不擅长。
晓美焰的小指稍微抽动了一下。
「那么,祝你成功吧。」
「成功了的话,你也能见到远方的父亲母亲了吧?」
「我?」
「是啊。我是觉得,哪怕只是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哪里,已经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了呢。」
「……我们的想法不同。」
「我理解。但是,我仍然祝福你能够有一天与父亲、母亲再会。我所祝福的事,还没有一次事与愿违呢。」
「……这也是第一次?」
「当然了。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嘛。」
加持良治露出如太阳般耀眼的笑容。晓美焰无从区分这笑容的真伪。她一直以来都不擅长。
折腾了一整个下午,赶回铃原家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剑介说是还要到诊所一趟,带着试验场送回的数据记录仪之类的东西,开着吉姆尼匆匆离开。
「我回来了。」
晓美焰拉开客厅的拉门时,铃原光刚好将一碗热腾腾的豆腐汤盛好,放在了晓美焰的位置上。
「辛苦了。这会儿降温很厉害吧?快吃点东西。」
光的父亲洞木先生也朝着晓美焰挥了挥手。
「回来了啊。」
绫波放下了碗。
「欢迎回来。」
「冬二呢?」
班长盛着她自己的汤,有点担心又有点无奈地说:
「还留在诊所加班呢。」
虽说这两天清闲,但毕竟村子只有冬二一个医生,诊所加班也是常有的事。
「吃过晚饭后我去帮忙吧。」
「啊,不用了。之后我去看看吧。晓美同学忙了一天,还是好好休息吧。」
既然光这么说,晓美焰也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开始吃饭。
豆腐汤非常温暖。比起NERV总部和WUNDER上的营养食品来说,要好吃得多。
饭后,光给铃原燕喂过了奶,便换了衣服去了诊所。焰则负责了洗盘子,绫波也帮了忙。
「呜哇啊啊啊啊!」
刚刚吃饱的燕突然哭了起来,绫波急忙把手擦干净,走进了婴儿房。很快,燕的哭声就停止了。
燕是班长和冬二的女儿。晓美焰一点也不知道婴儿有什么可爱的,但绫波却说小婴儿「很可爱」。
或许是这种感性上的差异,只要绫波出马,燕很快就不会再哭闹了。但若是被晓美焰碰到,哪怕是刚刚吃饱,燕也会相当大声地哭起来。
所以,光不在时,哄孩子的工作就交给了绫波,晓美焰则不会参与。
收拾过厨房,家里的其他部分已经被洞木先生打扫过。
婴儿房的门已经合上,应该是绫波在一边看绘本一边陪着燕。
晓美焰换上户外鞋,和洞木先生打过招呼,走到了外面。
虽然已经是夜晚,第三村依然算得上热闹。
虽说为了节省电力,家家户户的灯都开得不大,但成片的橙黄光芒也能给人相当的安心感。
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或者哭声,大概是哪家的孩子又调皮了。
晓美焰沿着废弃的铁轨走着,并不担心看不清路,天空中低垂的月亮即使被刻上了红痕,依然往她身边投下清澈的月光。
黑猫的身影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又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村庄的声音逐渐听不到,虫鸣声逐渐嘈杂又慢慢寂静,直到顺着铁轨穿过一座隧道,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与偶尔响起的企鹅的叫声。
似乎是叫温泉企鹅的品种,不在极地也能生存。葛城美里似乎也养过。
居然养企鹅当宠物,真奇怪。
一座白色的残破塔楼立在白色的湖岸上,不知为何企鹅们把这里选做了栖息地,大概是因为遮蔽物比较多。
这里原本似乎是NERV的什么设施,但现在已经看不出用途。
似乎是在战斗中受到了波及,周围的湖岸全是放射状倒塌的白色残垣,土地似乎也非常贫瘠,平常没有人会来。湖里倒是有些鱼,企鹅们应该就是以这些鱼为生,下午没有安排时,晓美焰也会来这里钓鱼。
但她最喜欢的,却是在晚上来这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湖对岸那轮月亮。
今天也是一样。
淡紫色的手帕铺在白色的混凝土地面上,坐起来很硬,又有些凉意,但也没什么关系。
她只要能看着月亮就够了。
看着月亮时,在见泷原的记忆便会格外清晰起来。东京、见泷原、巴黎、第三新东京市、第三村……晓美焰去过很多地方,每个地方的月亮都不太一样。
就在她沉浸在记忆中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晓美焰回过头。
有着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的少女,穿着晓美焰再熟悉不过的红色战斗服,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倾泻而下的月光中。
不可能会认错。
她不惜与NERV本部妥协、驾驶十三号机,救出的少女,现在已经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了。
「明日香!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吗?」
晓美焰飞快地站起身,明日香却叹了口气。
「真是的,傻瓜焰,搞得那么激动做什么,还以为你变得稳重点了呢,真是白白期待。」
「啊,抱歉,只是看到你没事,有点太高兴了……应该是刚刚才恢复吧?怎么这么晚了,还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问了铃原那家伙,他告诉我你在晚上会在这边出没。」
「出,出没……」
明日香将右手伸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只眼镜盒。
真希波送给她的眼镜盒连同眼镜一起在NERV本部弄丢了,这一个月来晓美焰却已经习惯了模糊的视野,看到眼镜盒,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戴眼镜了。
「眼镜?给我的吗?」
「相田让我送来的。说是委托KREDIT那边做的,刚刚才收到。」
晓美焰小心地接过眼镜盒,里面躺着的眼镜与她曾经那只红色下半框眼镜一模一样。度数也是正正好好,清晰得连晓美焰都吓了一跳。
「啊,好清晰!能清楚地看到东西真棒……虽然这两天几乎都习惯了,不过果然还是戴着眼镜好一点,你的脸也看得清清楚楚的了。谢谢你,明日香!不过,要送东西也不用这么急吧?明天再给我也是一样的,晚上跑过来倒是有点惊喜啦,但是万一再害的你身体不好可怎么办——」
明日香微笑着看着晓美焰。
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
看着明日香的笑容,晓美焰突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呢,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傻瓜焰。」
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向了晓美焰,包裹着红色战斗服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瓦尔特PPK手枪。
然后,明日香松开手,手枪沿着扳机护圈转了九十度,握把对着晓美焰,似乎是示意她接过枪。
「突,突然怎么了,明日香?」
「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
明日香蓝宝石般的眼瞳直视着晓美焰。
「杀了我。」
月亮悄悄旋转着。夜晚才刚刚开始,离早上还很远。夜空非常晴朗,不可能会下雨。
「诶?」
回过神来时,枪已经握在了她的手上。明日香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似乎也在看月亮。
「我呢……以前最讨厌月亮了。无论何时都只有那唯一的一个月亮高高挂在天上,不论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扮演着作为我原型的那个明日香而已。我一直执着于证明自己,总是想把所有人都比下去……真讽刺啊,越是想要成为我自己,就越是非成为她不可。」
明日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刻意在模仿平常的她。
「你,你在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你究竟怎么了?明日香,呐,到底怎么了!」
明日香没有回答,而是沉默了下来。晓美焰没有继续追问的勇气,只能看着明日香的背影。
月亮转了不知多少圈,企鹅也没有再叫过,也许是全都睡着了。
「第三次冲击之后,已经无所谓模仿那家伙的事了。而且要做的事也多到数不清,再也没力气去想一些『我是谁』之类的问题了。直到US作战的时候,我和二号机一起坠落,那时我才有时间去想……去想我的愿望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留在WILLE这种地方,为什么我要为了这个谁都不期待着我的世界战斗。」
US作战。
那次定期检查时,铃原樱突然离开,就是因为US作战出了问题吧。
「那时我受了很重的伤。如果不是这副被诅咒的身体,肯定早就死了吧。但我还是活到了被NERV找到,插入栓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月亮。月亮和US作战前,在海上发射平台看到的月亮一样,我却想起了第三新东京市的公寓,我在那里看到的月亮。我自作聪明,抢了间最大的房间,到晚上才发现,那里的窗户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月亮。睡不着的时候,我觉得那月光烦人得很,可我现在却想念起了那时的月亮。」
晓美焰知道得很清楚。在她睡不着的日子里,也总能听见一壁之隔的那边,传来游戏机按键的咔咔声。
「看到那月亮的时候,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觉得,你有着和我一样的眼睛,因为我们都一样,搞不清自己是谁,弄不明白自己要去向何方。我战斗的理由也很简单呐——只是想把这一切都结束,然后笑着对你说,『哼,傻瓜焰,看到了吧,就算没有你,本小姐也能拯救世界、保护大家。』」
手中的铁块,好重。
「『……所以,你不去战斗也没关系。』之类的。我,只是想要能够昂首挺胸,像以前一样骄傲地这么对你说。」
冰冷。
「但是,我做不到了。式波型和绫波型一样,都有着作为使徒容器的功能,不如说那才是最原本的设计目的。和我们一起上学、成为三号机测试驾驶员的那个绫波丽,就成了第九使徒的容器,后来她那颗被使徒侵蚀的心脏也移植给了你。」
那颗心脏,现在也仍然在晓美焰的胸腔中跳动。
「十四年的时间后,那具身体已经残破不堪了。所以,NERV想到了利用我。」
NERV。
又是NERV。
碇源堂。
「抱歉骗了你。我其实一直都醒着,每天都听铃原和我讲你的事。你找到我时,使徒的侵蚀已经很严重了。同样也是多亏了这被诅咒的身体,我对使徒化也有着相当的抗性。在第三村的期间,WILLE尝试着各种方法来阻止使徒化的蔓延,今晚是最后一次了。原本,WILLE是希望在我体内埋下小型化的使徒封印柱……然而侵蚀还是太深了,以现有的技术,连启动那个封印柱都办不到。」
使徒的侵蚀。
晓美焰再熟悉不过。如果不是埋在她体内的封印柱,她恐怕也已经变成使徒了。
那是比死亡还要恐怖的,连灵魂的本质都改变了的结局。
「早知道如此,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但是那时,我也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面对你,其实现在也一样啦。如果早些的话,留给我们的时间还能多一些……按照侵蚀速度,明天日出之前,我就会完全变成使徒了。」
……只,到明天?
明明刚刚才救出来?明明刚刚才见到面?
「我其实想过,干脆由WILLE在不知不觉中把我处分掉,那样的话你也不会痛苦,我也不用和你说这些话了。可是,即使还没有完全被使徒侵蚀,使徒的AT力场似乎已经形成了……在Wunder之外,李林已经杀不了我了。美里也绝不可能冒着让Wunder遭遇污染的风险让我上船……而且时间也不够了。所以,只有你能做到,傻瓜焰,用你的AT力场中和掉使徒的,然后杀死我。」
明日香教着杀死她自己的方法,简直是……过于荒谬的场景。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荒谬。
真是荒谬。
晓美焰走到明日香身边,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明日香……我呢,是从很远、很远,比月亮还要遥远的地方来的。我曾经也有着想要保护的重要的人,我和她约好,无论发生什么,一定会拯救她……然而,我一直失败、一直失败,无论我尝试多少次,无论我使用什么方法,那孩子……我最重要的,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也救不了她。」
赤木博士也许会很生气吧。
但决堤了的情感还是流淌着。
「呐,明日香,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想去保护、想去拯救,却总是事与愿违呢?我想保护大家,却反而破坏了这个世界。我想救我珍视的人,却一个人都没有救到。绫波同学死了,然后就连你也……明日香,如果你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又能不能告诉我,我是为了什么而活到现在的呢!否则,干脆由你来杀了我,用我体内的封印柱——」
冲击感。
脸上火辣辣地疼。然后,冰冷的某种东西从脸颊划过。
「傻瓜!听我说了这么多却一点也不明白,你这傻瓜!大傻瓜!」
「我才不明白!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一切的一切我全都弄不明白了!神也好人类也好朋友也好使徒也好,谁都不告诉我我究竟该做什么,那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那就自己去想啊!你又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你的朋友?难道那时你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
「那是——因为我们约定好了——」
「那就和我也约定吧!」
明日香抓住晓美焰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就像十四年前,在NERV本部训练时一样。
她的眼眶是红的,却看不到泪。
「和我也做个约定吧。代替我,把造成这一切的阴谋主使狠狠地教训一通吧!『人的命运不是随便摆布的玩具』,对着那狼狈的模样骄傲地这么说吧!既然同为被命运选中之人,就将这当作我教你的最后一课,就这样和我约定吧!」
月亮悄悄旋转着。夜晚才刚刚开始,离早上还很远。夜空非常晴朗,不可能会下雨。
然而,却仿佛回到了那个一直下着雨的早晨,那场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雨。
那时,也是这样。
约定。
对啊。
约定。
约定是,重要的。
一定要遵守约定。
如果说命运是神设下的重重迷宫……约定,就是这迷宫中唯一的路标。
如果要在这失败的、虚无的人生中,寻找意义的话——
是啊。那么,就来约定吧。
「我知道了。我和你约定,父亲的计划由我来结束,既定的命运也好,被设计的人生也好,我会把它们全都打破掉。为了我、为了你,为了式波和绫波的大家,为了遭受痛苦的人们,由我来终结这一切!」
晓美焰的手被明日香拉了起来,瓦尔特PPK轻轻穿过一层薄薄的半透明力场,指向明日香的心脏。
「看着我。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要忘了我。」
如果在雨中,便分不清流下的是否是眼泪。然而在月光下,连倒映的月亮都看得分明。
「这就对啦。能和你道别,能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也没白费了我撑到现在。」
「明日香!」
「谢谢你,再见,傻瓜——不,焰。」
月亮沉默不语,兀自旋转,上面满是鲜红色的痕迹,化作月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