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會去教書,真是讓人感到意外。」
隔天清晨我跟他,還有欣露在基地外緣的地雷區邊上朝地雷區
裏頭扔石頭,天氣反常的有點陰暗而悶濕,似乎宣告雨季即將
到來。
我以前有個壞習慣,就是喜歡朝我埋好的地雷區丟石頭,看看
哪個引信不好的地雷被我丟到爆並以此為樂。
「只是隨便教教罷了,」他微笑的跟欣露站在一旁看著我玩這
個危險又白痴的遊戲:「反正我沒什麼事可做,這裡又缺老師
,所以就利用一點空閒在蒲那美的學校教他們寫字跟識字,如
此而已。」
「你就只教這個嗎?」我發現了一個引爆的好目標了。
「如果是別的,大概只有欣露會想學吧。」
「你教欣露什麼?」我往我發現的好目標拼命丟石頭,不過準
頭似乎不太夠:「教她怎麼繡娃娃嗎?」
「我教她玩炸藥。」他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口氣像是在跟
我討論中餐吃什麼一樣。
「什麼?」我聽到這句話,訝異得讓我的手滑了一下,石頭往
比原方向左偏三十度的地方飛去。
「你開我玩笑嗎?你教小女孩這種東西不嫌不道德嗎?」
「當然是玩笑。」他又露出之前那種詭異的笑容:「真正的小
女孩是不會學這種東西的。」
「算了。」我臨時想不到什麼話來回堵他的嘴,接著聽到一聲
像巨大鐵鎚敲擊地面的低沉悶響以及輕微的地震,然後看到左
前方一道筆直的煙柱向上升展。
「該死的!」我低聲咒罵了一句:「意外來得總是這麼剛好。」
「你先走吧。」隱士在欣露的耳邊吩咐了幾句。
「我讓欣露帶你去我那吃早餐。」
「那你呢?」我討厭別人幫我收尾,這感覺很差:「不一起開
溜嗎?」
「不了,」他笑著揮手表示不用:「等一下部隊來的話就交給
我好了,今天沒什麼事,待會陪我跟欣露去走走吧。」
「你能不能弄點像樣的早餐啊?」我在吃完早餐後,跟他及欣
露在營區外頭散步時抱怨著。
「吃的這是什麼飯嘛!拿印度紫米來煮,你當我印度人啊?難
吃斃了。」
「可以維生就行了不是嗎?」他揹AKM,一臉悠閒地回了這句
話。
我想起早餐他所吃的:一點樹薯粉做的餅,跟一杯咖啡;我吃
的跟他相比簡直是奢侈。
「是啊是啊,我只是個凡人,不是隱士。」玩笑話說完了,我
打算直接切入正題。
「她還好吧?」當我盤算著怎麼開口時,他卻先開口問了,一
旁的欣露則是用提防和帶著敵意的眼光看著我,就像我是什麼
不懷好意的人一樣。
「她很好,」我臉上帶著微笑,試圖讓欣露解除敵意:「我讓
她住在一個看得到海的地方,她從以前就想著要住在海邊了。」
「嗯,我知道,謝謝你了。」他的眼中掠過一絲輕淡的哀愁:
「只要她喜歡就好了。」
「你不回去嗎?」我想起她對我的請求,口氣不由得強硬起來
:「帶束百合回去向她認錯可以吧?這並不是什麼難事。」
「我回得去嗎?」他停下腳步,我看到他的眼睛在快速地轉動
著,彷彿在尋找拋棄已久的人類情感卻又遍尋不著。最後只用
我帶法蒂瑪離開時看到的沉默眼神望著我,用那平淡得不能再
平淡的口氣對我說話。
「我只是傭兵,是個無主的戰犬,是個無所歸依的遊魂;看看
我:雙手沾滿了血腥,我不再是過去那個單純愛惹事的小伙子
了,我沒有國籍,沒有名字,所有屬於人的情感我都沒有。是
我讓你的法蒂瑪失去一切,是我讓她死於異鄉,就算她能原諒
我,我能帶著無法洗去的鮮血與罪惡去見她嗎?不,不行的,
我不會原諒我自己,我的命運從她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了
:倒在異鄉冰冷的土地上,不需要理由跟原因。」接著他又補
上一句:「很公平的死法。」
「可是人死後不是什麼罪都沒有了嗎?」在一旁的欣露突然插
嘴問道:「不是這樣嗎?隱士?」
「欣露?」他用訝異的眼神看著她,隨即笑了出來:「今天隨
妳高興,去市集買妳喜歡的花吧!」
「好的!」欣露高興地走了。她回頭望了我們一眼,我看到她
的眼神中蕩漾著釋然和喜悅。
她在高興什麼?太怪了,他不該教欣露額外的東西才對;不過
算了,那是他的事,想太多也沒用。
看著欣露走遠後,我才回過頭來繼續剛才的談話。
「既然你這麼說了,」看來是沒望了,下次再想辦法:「給你
的照片就好好的留著吧!就算不回來有個什麼讓你當慰藉也好
。」
「我會的,」他微微的笑了一下:「讓你專程趕來,真是謝謝
了。」
「是你叫我來的吧?」我突然覺得我來得很奇怪:這死小子哪
可能這麼乾脆?他知道她的事不過只是偶然嗎?他好像有什麼
事瞞著我又希望我發現一樣;是她嗎?但是死人是不會回來的
。還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
無數的疑問跟想法盤據在我的腦中,讓我的腦袋發熱。
「想太多對你有害的。」他彷彿看穿我紊亂的思緒,重重地拍
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先回去了,你慢慢走回來就行了,這裡
沿路都很安全的。」
他注意到我狐疑的眼光盯著他的AKM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揹槍只是一種習慣而已,先走了。」
看著他對我揮手離去的背影,我點起一根煙,漫步在黃土地上
,悠閒地往回去的路上走著。
很久沒有這麼輕鬆了,炎熱的夏夜與茂密的叢林在喚醒我身體
的記憶。有法蒂瑪在是很好,她什麼都聽著我的話很高興地去
做。
不過想起那段過去:那種自己主宰命運的感覺真的很棒,行動
前緊張不安,戰場中的刺激震憾還有戰爭過後的那種活下來的
狂喜;這一切都讓人心跳加快,血脈賁張,彷彿只有經過這一
切才能確定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真正活人。
雖然我已經脫離了那種生活;但這記憶還隱藏在身體的某處,
有時靜靜地坐在辦公室內凝視窗外,彷彿還能聽到有人叫出我
的名字和軍階,並指派任務給我。那股不安份的躍動便從身體
內慢慢湧出,充滿全身。
但是他不一樣,如果這是天賦,那給了他一顆不相稱的心就注
定是一場悲劇,用摯愛的死換來的才能算是什麼呢?除了活著
與回憶,沒有情感與欲望而只剩下戰鬥的你與死者有何區別呢
?變成他人眼中戰犬的隱士啊!你真的只想讓死亡成為你的救
贖而拒絕她的愛嗎?
我只能默默看著,只是我對於她所託付的之事感到抱歉。
我無法將他從這片戰場上帶回來,戰犬的烙印並不是那麼容易
從人的心中去除的,對於不期望救贖而自願被烙上印記的他而
言更是如此。我能對一塊鋼鐵說什麼呢?他是槍,是刺刀,需
要的只是敵人與目標,他也許是個不錯的軍人,但不是我們這
樣的人。凡事必有代價,因為她的死而捨棄一切成為冷血傭兵
的他,成為
隱士的代價又是什麼呢?或者這一切的代價都還沒償付,為的
只是要我見證到他的償還呢?
思考這些問題的我,在一根又一根香煙的煙霧包圍中,慢慢地
走回營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