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就像是夏日風帆下的微風,」我藉著背誦詩句來打發走
路的時間,這時候我已經穿過營區大門回來了,順便跟門口的
衛兵打招呼:「像是許久不見的愛人,像是盛夏偶現的晶瑩淚
水....。」
「你在找隱士嗎?」後頭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是欣露,她
抱著一大束白色白合花,幾乎遮住了她的上半身。
「他剛去司令部,等一下就回來了。你要去他那裡坐一下嗎?」
「不了,」看著欣露那張高興的臉,我突然覺得我想太多了,
隨口便說出:「一個死去的人能做什麼呢?」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注意到她手上一大束的百合花:「這是隱士要
的嗎?」
「不對,這是我要的,」欣露露出〝你猜錯了〞的表情:「今
天是我的生日,隱士說我可以在房子裡放我喜歡的花,所以我
買了百合,等一下洗好就可以放了。」
她又補了一句:「一定很好看的。」
「那妳去忙吧!」我注意到她小髒手的指甲縫裡有灰白色的黏
土殘留著,看起來頗醒目。
「再見。」她跟我簡短的道別後,捧著那一大束百合往他的住
所走去。
「用塑膠炸藥捏花瓶來放百合嗎?」看著她離去的身影,我不
禁搖頭:「沒有道德觀念的傢伙,再亂教嘛!早晚被欣露炸死。」
這句話沒多久就實現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決定去隱士那等他回來,反正這次要勸
他回去是不可能了,那就把他打一頓當做回去的伴手禮,現在
只要想個還過得去的理由就行了。
「可是說到生日這個日子啊!」我往他的住處走的時候,想起
了法蒂瑪送我的生日禮物,而我,怎麼樣就是想不起法蒂瑪的
生日是什麼時候。
「我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收到領帶跟酒啊?我是妳的老公不是妳
的老爸啊!法蒂瑪。」
我忍不住向虛空中的法蒂瑪抱怨,當然她是不可能聽到的;若
是真的面對她雙手奉上的東西,就算再不合用─這情況還很常
發生─,我也得強迫自己擠出一點笑容對她說謝謝。
為了慎重起見,我把上衣口袋裡的小本子拿出來翻閱,裡頭有
記載法蒂瑪的生日。
「咦?這個是?」我忘了上頭也記著她的生日,跟欣露一樣,
都是今天。
「嗯,滿巧的。」像是被人命令要刻意忽略此事的我,合上本
子,繼續往他的住處走去,當我近到可以分辨人的身影時,我
看到一個抱著白色百合花的小小身影走進屋去,後面跟著一個
高大的身影─應該是他才對─也正要跟著一起進屋。
「喂!」我向他揮揮手,向他大喊:「不等我一下嗎?」
他的身影遲疑了一下,我似乎看到他因為我的到來而覺得很迷
惑的臉,然後....。
我看到一道橘紅色的火舌捲沒他的身影,邊緣帶著白森薄霧的
強大震波將房子撕成在空中四散飛舞的著火碎片,同時也如海
嘯般挾帶玻璃等細微碎片,將我狠狠擊倒在地。
我的內臟被擠壓得讓我想吐卻難過的卡在喉嚨裏;眼前所見盡
是一片腥紅,腥紅的眼中只看得到燃燒的碎片如雨點般隨風飄
落;我嗅到了血腥味,還有辛辣刺鼻的煙硝焦味;我嘗到了並
不陌生的血味,我的耳朵在嗡嗡作響後陷入了靜默。
接著,我感覺到好像有什麼重物落在我身邊,然後陷入一陣短
暫─這是後來才知道的─的昏迷。
在黑暗中,我聽到有人在對我說話,是欣露的聲音。
「剩下的就請你費心了。」
「是妳嗎?為什麼這麼做?」沒有回答,身體像撕裂般的痛苦
將我從充滿疑問的黑暗中帶回被火燃燒的現實。
我睜開滿是污血的眼睛,在麻辣的痛感伴隨下,我勉強撐起沉
重而難過的身體,接著看到身上多出了許多焦黑滲血的傷口,
額頭被飛散的玻璃碎片劃出幾個大口子而血流不止,我的左眼
在血幕下勉強能視物,右眼因為爆炸火光的影響而暫時失明,
什麼東西從我的五官裡流出來?應該是血吧,反正身上到處都
是血,也不差多流這一些。
唯一好運的是聽力:雖然還流著血,但是現在倒是恢復得差不
多了。
我從深紅與濃煙混雜的視野裡,看到遠方飛奔前來救援的人們,
然後聽到身邊一個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在說話。
「很公平的死法....,對吧....?」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張半焦黑的臉在對我笑著,躺在地上的他,
對我伸出僅存的左手,似乎有張紙片隱埋在他手上凝結的血塊
中。
「你教出的好欣露....。」我沒辦法再說下去,只能用雙手緊緊
握住他的左手,想要讓他感覺好過一點。
我還能怎麼做呢?他只剩下個不完整的上半身:燒溶的軍服和
焦黑的肌肉彼此扭絞而落在地上,不完整的內臟像逃兵似的,
從身體的斷處跑了出來;他的右手也不見了,只剩個殘缺不全
的焦黑上臂在無意義的擺動著;他的右臉則是一片血肉模糊,
像是片斑駁生鏽的鋼板,連眼睛也不見了,只看得到眼窩邊框
的白骨露出來。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很糟糕,死亡對他來說,可能只是幾分鐘後
要去報到的去處罷了。
而他對我說的話只是搖頭,然後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被蛇
咬並不痛。」
「什麼?」
「小王子。」他像是迴光返照一般,說出的話微弱但清晰:「
我回得去嗎?我想帶著一束百合,給住在海邊的她一個驚喜,
我還可以走,我....。」
他微弱的聲音越來越細微,到最後只剩下嘴唇還在動著而靜默
無聲。
「你會的,」我的淚水跟凝結的血混合,化成紅色的淚滴,滴
落在緊握的手上:「我答應你。」我看到他用感激的眼神看著
我,然後慢慢就渙散無神,握住的手也變得無力而僵硬,我鬆
開他的手,讓他開始變冷的身體靜靜地躺在那。
天空由陰沉轉為灰暗,烏雲密集,接著下起滂沱大雨,今年雨
季的第一場雨像是約定般開始降雨,熄滅了還在燃燒的一切,
也洗去我身上的血跡和這裡屬於他的一切。
我看到了約克少校,他是第一個趕來救援的人,同時也看到我
狼狽不堪的樣子。
「他沒事,」我在大雨與煙霧中對約克少校說著:「他只需要
休息,一段回家才能恢復的休息。」
少校看了我一下,然後點點頭。
「保重,記得去找軍醫。」他用力拍著我的肩膀,什麼都再沒
說就去處理善後了。
當人們忙於處理善後時,我呆呆的站在雨中,任憑自己被雨淋
濕。我發覺他死前握在手上的紙片此刻卻在我的手上,我低頭
看著那張紙片,那是一張照片,是她小時候的照片,因為我沒
別的照片所以只能拿那張給他。
看著照片,我終於想起我忘掉的事了:欣露的模樣跟那張照片
一模一樣,我想起這點不禁笑了出來。
「真有妳的,小妮子。」
欣露到底是誰或者她是否真的存在,對我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從雨水流過的臉頰嚐到一點些微的鹹味,不知道是血,還是
淚的殘留,我混沌的記憶忘了自己是否哭過,或許有了,但那
很重要嗎?
淚,就讓雨季的雨幫忙流就行了。
現在還是笑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