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
看不清楚……是太阳吗?
好刺眼……啊,暗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会儿,我睁开眼睛。
白色的平面,一大块不规则的边缘模糊的黑色,从左侧横斜过去的大片棕色……颜色逐渐凝视,是桌子和墙壁吗?我慢慢回过神来,有什么东西遮住了视线。下意识地抓住以后,手上的触感告诉我那是一件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
我睡着了吗?手臂和脸颊有点麻……大概趴在桌子上睡了好一会?
……我怎么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在做什么?记不太清了,奇怪——
「玛格丽特?你醒了吗?」
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是西维尔?西维尔也在吗?
我掀起外套转过头,果然看到西维尔在身后——这件外套大概也是西维尔的。他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大概是临时从哪里拉过来的,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已经快看完了。
「我刚刚睡着了?」
「你昨天不是说过自己有点累吗?」
「昨天?」
昨天……昨天是什么时候?总感觉记不清日期了……对了,我想起来了,确实昨天说过,虽然是随便说的。因为克琳娜扔东西,她不想看到我,我想要和她说话,但是霍顿以为有危险所以把我拉走了——虽然的确有可能被不小心扔中。我还没有和克琳娜谈过,昨天想到这个觉得有点累,想来想去连觉都睡得不太好。
西维尔大概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他问:「你想要和她谈一谈吗?」
「那是当……」
……当然的?
嗯……?
奇怪……啊嘞?
不对吧,不对呀。
没错、我应该、的确是想要和克琳娜谈一谈的……我之前是这么想的,昨天也还是这么想的。但是、不太对,现在我好像不那么想了……不是不那么想,而是感觉没有那么着急。之前的话,明明是觉得一定要快点、再快点……好像还有点反过来了。
「玛格丽特?」
「刚刚说错了。」
「那么,你现在的想法是?」
「……我暂时……不是很想见到克琳娜。」
西维尔合上书。
「为什么?」
「总觉得很恐怖……」
光是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手掌心里都是汗,但是为什么?之前面对克琳娜的时候,我有觉得这么紧张这么害怕吗?这么说也不太对,这的确是害怕吧,但是再害怕克琳娜吗?硬要说的话的确克琳娜让人很害怕……但是,不是因为克琳娜恐怖,那是因为什么?
昨天好像没有想到这些……突然间乱七八糟的想法冒出来了,还是因为睡了一觉冷静了一些,所以想到了之前没有想到的东西吗?或者就是突然想到了……?
西维尔看着我,耐心地等待我组织语言继续说下去,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他伸出手替我顺了顺发丝,然后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玛格丽特,」他说,「你可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
玛格丽特·斯图亚特说自己的确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于是西维尔·斯图亚特安静地离开。
他打开门,门沿撞到了什么发出细微的声响。
藤篮,曲奇,纸条。
我看到了这样的东西。
关上门以后,距离门口大概三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倾倒的藤篮,藤篮最深处盛着数量稀少的曲奇,更多的曲奇落在地上,门把部分掉落的曲奇推成一条倾斜的直线,夹杂在被扫去的曲奇中的纸条因被略了而格外显眼。
西维尔·斯图亚特捡起纸条看了一眼,把所有地上的东西不留痕迹地处理干净。
——不能更经典的戏剧性巧合。
只有最平庸的唇彩才会写出的陈词滥调。
烂俗到让人作呕。
但那是作品。现世生活的属性中不包含呈现给某个人观看的目的性,不需要别出心裁,不需要考虑观众的情绪来安排情节让它跌宕起伏——没有这种道理。即使发展如同坠崖般急转直下,也不见得接下来就会产生转折。
而根据现状我能预想到的发展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继续往下。
……
有味道。
刚开始还以为是因为跑太快所以才会有味道……那种喉咙里面有点热的腥味,似乎就是铁锈的味道。我没有吃过铁锈所以不知道到底铁锈的味道是不是这样的,但不管怎么样这的确不是平常能够尝得到的味道,像是吞了一团风一样。不过如果按照以前的经验来看,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明明现在喉咙里的味道早就该消失了……可现在它还在。
腥甜的味道……口腔里的空气都变得不纯粹了,甚至喝下去的水也参杂了味道。
啊,我知道了。
是那个吧,只在书本里见到过的、那个。
从喉咙更深处漫上来的这个味道,是征兆吧。是发展一定程度就会出现的症状吧。
什么东西顶着喉咙快要冲出来,我已经很习惯这种感觉了:是咳嗽,
等到停下来之后我看了看手掌心,果然看到了意料之内的东西。
意外地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而已。
这个房间也好,别人的反应也好,都在强调同一件事情——我是一个病人,我病了,我不正常。虽然想说不是的,并没有,可我的确病了,我的确不正常。他们是普通人,我不是。
颜色和头发混到一起去了,总感觉应该是很脏的,但是一眼看过去分辨不出来。
本来就是一样的颜色。
……
有关克琳娜的恶行在一段时间内集中连续地传开,其中还有涉及到王族的重罪,无论哪条罪名全部都人证物证俱全无可抵赖。没有经过常规的审核,死刑判定下达了——这显然不会是最终结果。但玛格丽特·斯图亚特并不知道这些不在法律条文的规矩,在短暂惶恐后她暂时搁置情绪立刻采取行动,翻阅了白纸黑字的法律规定。意识到自己力量有限以后,她马上选择向她所认识的人中最有权势且最有可能帮助她的人求助。
这个人自然是西维尔·斯图亚特。西维尔·斯图亚特联合查尔斯公爵经过商讨以后将处罚更改为驱逐到远亲的领地,并顺理成章地解除了婚约。玛格丽特·斯图亚特十分感激西维尔·斯图亚特及时的帮助,因此当西维尔·斯图亚特提出他因为担心玛格丽特·斯图亚特会受伤,所以希望两年后再带她和克琳娜见面的时候,玛格丽特·斯图亚特虽然不认同西维尔·斯图亚特的判断,但依旧许下了承诺。两年后的玛格丽特·斯图亚特不会像现在这般自由,加上西维尔·斯图亚特的干涉,她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见到深处遥远异地的克琳娜,难上加难。
只要让玛格丽特·斯图亚特认为事情的确如同西维尔·斯图亚特所说的那样「分开会更好」,最终随着时间流逝,玛格丽特·斯图亚特最终会完全接受现在的选择。而在两人没有实质会面的情况下,塑造与现实割裂的假想,再简单不过。
我已经能够预想到顺利发展的未来了。
……
查尔斯公爵千金长相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我十分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大概是错觉吧。
同行说他已经把查尔斯公爵千金的情况写在一叠书信材料中,全部详细如实地交给别人转送给查尔斯公爵了,至今没有收到答复。这种情况虽然不常见,但也不罕见,偶尔会出现,他识相地没有继续附上长篇大论打扰查尔斯公爵。
但我觉得必须要再次确认家属的想法。考虑到药物即将完成金和查尔斯公爵事物繁忙,我原本打算等到确立了相应的方案以后再顺便一起告知查尔斯公爵——就算查尔斯公爵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女儿,也不会不在意自己家里有一个患上传染性的疾病的人吧?不会不把能够治好这个病人的方式放在心上把?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突然收到了查尔斯公爵千金被下达死刑判决的小道消息,当然后来很快判决就修改了,最后的结论是查尔斯公爵千金要遣送到偏远的地区生活。
简单了解了查尔斯公爵千金那些「光荣事迹」以后,不得不说的确打击了我的积极性……而且那完全无法和我平时见到的查尔斯公爵千金联系到一起。不过我知道我平时所见到的查尔斯公爵千金并不正常,她不像是我任何一个同行嘴中说过的样子,也不像是传闻中的样子。
查尔斯公爵千金十分安静,安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异常的安静。
……不管查尔斯公爵千金是什么人我都必须继续下去,这不仅仅只是为了拿薪酬,更是为了其他患上同一种疾病的人。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无数次推演假想着,时常亢奋到睡不着觉——这极有可能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成功击败那个疾病!
虽然拥有魔力之人和普通人不一样,但只要方向正确,迟早能够成功。等到药物开发完毕后我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早在三天前我就我详细地在交给查尔斯公爵的材料中交代查尔斯公爵的情况还有关于治疗方案的相关事宜,但迟迟没有得到查尔斯公爵的批复,同时我也没有办法接触到查尔斯公爵——查尔斯公爵最近的确非常忙碌。
这大概和查尔斯公爵千金带来的麻烦有关,与接受查尔斯公爵千金那个领地的归属者商讨的确需要耗费不少心神。
……没办法了,就算没有许可也只能继续推进了。
如果再拖延下去,我担心查尔斯公爵千金会等不到那个时候。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别的原因。查尔斯公爵千金的病发展到哪个时期,我一清二楚,但查尔斯公爵千金的心理状况,我没办法准确判断。
那双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背上行李。
……
克琳娜得知自己要被送去去到远亲的领地后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没有点头,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不过我想克琳娜听见了,她只是没有发表看法的意愿而已。
女仆写了很多字,但直到写到一句话之前克琳娜都没有产生了反应。
「您有放不下的事情吗」
克琳娜攥着被子的手微微收紧。
女仆见状立刻接着这个话题继续写下去。
「想想哪些事情,好吗,小姐」
「……」
「小姐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所以」
「……问题。」克琳娜开口了,「我有一个问题。」
女仆被打断了,犹豫了一会,另开一行回答。
「知无不言」
「……」
克琳娜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真正的问题吗」
克琳娜点头。
「是什么问」女仆划掉那四个字,「是我能够回答的问题吗」
克琳娜摇头。
「能够回答的人是谁」
克琳娜不回答。
「需要出去吗」
克琳娜点头。
「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克琳娜摇头。
「紧急吗」
克琳娜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时间上来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不多了。」
「不是的,小姐。您还有很多时间,虽然接下来的环境可能会不太好」女仆攥紧了笔,「但是」
「……离开这里之后就没办法问了。」
女仆沉默了。
最后她写下了一行字。
「明天下午可以吗,小姐」
……
……
「好。」
……
身败名裂。
因为我动了他的逆鳞。
我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再继续干涉下去,虽然她抢走了我的玩具,那个玩具还非常少见,但是归根结底那个玩具并没有高到让我自身置于危险之中的价值。但是,一想到这点,我总是无法控制地想要继续。啧……为什么他们不按照我预想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他居然绝对我比不上她?都是他们的错,让我不得不继续这么做,如果他们早一点乖乖地堕落那我就会马上收手了。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伊莲娜·阿尔伯特不是伊莲娜·阿尔伯特,伊莲娜·阿尔伯特只是伊莲娜·阿尔伯特。
就连那个人也知道了。
他说我很恶心。
我只是顺应天性罢了,恶心的是他们。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我快要到最后了。
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还能独善其身的呢?凭什么只有我总是要和肮脏放在一起呢?凭什么他们能够特殊呢?我觉得不愉快,所以我想让自己愉快起来。别人不愉快我就会愉快,所以别人要不不愉快,我要让别人不愉快,这并没有什么错,这明明是正确的。可是,凭什么?
我没有做错,却要承担后果。而那些格格不入的家伙,却可以高枕无忧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现在想要从那家伙的逆鳞那边下手太难了,也没必要——从另外一边下手才是最明智的。
毕竟,我可是收到了他的「礼物」呢……我也要回礼才行,不是吗?
……
在临出发前的最后一天下午,克琳娜从家里逃了出去。假如这被发现,对于那个女仆而言后果会相当严重,她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做了,并且平静得像是只是在单纯地做女仆该做的事。如果是平时的克琳娜,她一定能够感受到女仆对她散发的善意,但是现在的克琳娜察觉不到那种东西。
……虽然有女仆的帮助,但克琳娜能够从半软禁在家里的情况中如此轻易地脱出,这不正常。而且区分于前面所有呈现出来的画面的是,这次第三方介入的痕迹异常明显——我直接「看」到了魔力流从我的正后方掠过「自己」到达克琳那边。
视觉作为判断依据太过苍白,还有无感以外的证据。那是一种确确实实地有什么在摇晃般的感觉,从比脑海更深的地方传过来,和运用魔力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就像是「我」用魔力做了什么一样。
一开始我就发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从视角上而言和平时相比除却高度偏低以为并无本质差异。这个画面近似于从某个存在的视角出发,并且这个存在不能被目前画面里所有出现的人类观测到。现在这个视角的持有者出手了,这个存在持有魔力并且能够运用魔力。——这极有可能是始源精灵的视角。但这只是证据不足的猜想,没有人能够证明精灵所「看」到的世界和人类看到的世界同等性质。
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就是克琳娜顺利地坐上女仆准备的马车离开。学院里其他人看到克琳娜出现后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由于克琳娜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物品,脸上没有任何在逃人员该有的神情,于是学员大都认定这是被允许的,公爵千金有这样的待遇也并不难以理解。
克琳娜走在校道上,目标十分明确,男生宿舍。
看得出克琳娜本来打算直接进去找人,但被门口的守卫阻拦下来以后,她便停在黑色的栅栏外站着了。部分好事之徒经过看到以后停步围观,但观察许久都没有看到克琳娜采行动。就在他们因觉得无趣而开始零零散散地离开时,克琳娜忽然间大跨步向前,猛地抓住了一个经过的特等班男学员的手臂。
那男学员吓了一大跳,退后一步,似乎想要甩开,最后只是摆了摆。
「请您告诉第二王子殿下,查尔斯公爵千金求见……」
即使克琳娜现在的判断力大幅下降,但恐怕她潜意识中也感觉到围观的人并不可靠,所以等到真正的路人经过后才寻求帮助。
一下子抓住那个路人……是因为颜色吗。
「一分钟,或者、半分钟……」
克琳娜稍微松开手,又转而抓住了他制服的衣角。
「拜托了……」
不知不觉间人员又聚拢了起来,有个人——是因为品行不端而在学院中变得众所周知的人——往前走到克琳娜面前,叉腰俯身问克琳娜:
「你想要见会长?」
那被抓住的男学员又往后退了退,这次他轻而易举地就成功将自己的衣角从克琳娜的手中抽离开来。他跑开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跑远了。
克琳娜没有理会那个跑开的人,朝那品行不端的常犯点点头。
「你吗?」那常犯歪头摆出一副很疑惑的表情,而后忽地呲笑出声,边笑边摇头,「那神经质的会长会去见自己扔了的垃圾吗?」
克琳娜微微睁大双眼。
「你不能不尊重——」
「这不是事实吗?」说完那虫蟊还回头问围观的渣滓,「你们说,是不是啊~?」
最前面的同类哄笑了起来,零零散散地大声回答「是」。
「不……不是,」克琳娜的脸更糟了,但她提高音量继续说下去,「我是说——」
「听到吗?她说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啊?」
那虫蟊一边啧啧一边摇头,接着又是一阵狂笑。
克琳娜的脸上本就没有多少的血色尽数褪去,她没有再争辩,而是转身逃开拉住其它路人说出请求。大多数路人都不想要掺和这种麻烦事——毕竟事关王族并且克琳娜的名声也很差,少部分人略露不忍之色,但没有理会。
「你看?没人理你。」
克琳娜咬着苍白的下唇,眼里露出哀求般的神色,摇头低声说:「走开……」
「哈?这可真是——」
「喂喂!」守卫从远处看过来高声喊着,「别全部挤在门口!」
说着还摆弄了一下手中的魔力,于是人散开了。
克琳娜站着没动,守卫看着克琳娜,最后没理会直接走了。
天色逐渐变暗。
夜深了,守卫上前拉上宿舍区前的栅栏,和另外一个守卫换班。
吱呀吱呀……咔。
画面逐渐趋于静止,黑和与夜晚中变为灰色的白因长时间的凝视界限逐渐变得不模糊,两种颜色互相渗透。但眨一眨眼睛,颜色又再度变得泾渭分明。如此反复。
克琳娜一动不动地站在栅栏外,每次咳嗽的时候总是会震下一些积雪。咳嗽的声音忽大忽小,飘渺不定的气息难以捕捉,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摇晃晃忽远忽近。
没有风,雪安静而缓慢地落下。
一间又一间房间的灯熄灭,克琳娜的视线远远落到一个窗口上。那里有着朦胧的黄光,安稳地长在黑夜中,盛开的光线感染着周围的事物。
黑色的栅栏框出一个美丽而温柔的梦,雪继续慢悠悠地落下。
守卫偷懒睡着了,克琳娜没有察觉。
克琳娜只是站着。
夜晚十分安静,因为雪花落下是静默无声的。
那扇窗户散发出来的光也熄灭了。
克琳娜移开捂着嘴的手,手中粘上剥落了的发色。
黑夜下她的发色呈现比以往更深的暗红,和浓郁的黑夜融为一体。
她转身离开。
一串并不笔直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一直延伸到被夜晚包围的看不见的远方。
……
西维尔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里,说实话我挺纠结的,这肯定不好。可是西维尔的语气中带了一点恳求,而且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确需要谈一谈。我还是过去了,西维尔非常耐心地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不知不觉我所担心的事情似乎全部都有了答案。
外面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由于卧室排布还有角度的问题,只要西维尔不完全打开门,外面的人是看不见我的,于是西维尔起身去开门。
「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打扰了!十分抱歉!!」
可能是外面比较冷,男学员说话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完话男学员就急匆匆地跑了,我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衣角,还是特等班的学员,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过来的。之后再也没有人过来打扰。
外面的天色逐渐变黑了。虽然房间很大,可是我还是觉得很闷,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我打开窗户,外面基本没有风,但冷空气还是挤了进来。
我打了一个喷嚏,这天可真冷啊。
我搓了搓手,西维尔走过来替我披上了一件衣服,关上窗,说我可以留在这里。
「我不会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但是问题不在那里——」
「你不相信我吗……玛格丽特?」
最后我还是留了下来。
西维尔用魔法提高了室内的温度,关灯。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但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是一个十分适合入眠的柔软夜晚。
……
克琳娜踏上马车。
马车夫扬起鞭子抽打下去,于是马车没有停留地离开。灰尘扬起,克琳娜身后的建筑愈来愈远,愈来愈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而克琳娜没有再回头。
……
我收拾物品准备出发,让查尔斯家的仆人转告查尔斯公爵。结果过了一会有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是查尔斯公爵家的总管。
「抱歉,」总管深深鞠躬,「没有考虑到您的安排……实际上,主人经过协商以后变更了遣送的领地。」
变更?这下可麻烦了……
「变到哪里去了?」
总管告诉我是远亲的领地,看来查尔斯公爵还是还是在意查尔斯公爵千金的,这样照顾起来也比较方便。
「没关系,是我没有说清楚最近就要走。」
「需要为您安排车马吗?」
「谢谢。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讲。」
「查尔斯小姐有关系比较亲密的对象吗?」
「……这不是我这样一个下人可以知道的事。」
果然没有吗。
我不由得想到查尔斯公爵千金在治疗中非常配合,配合到几乎可以说是任由摆布的程度——这其实比反抗发怒更糟糕。我也想过和查尔斯公爵千金交流,但失败了。所以我没办法不赶时间,因为查尔斯公爵千金自己已经选择了放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做出那个一生只能做一次的选择做了就是一生的选择。更不用说,查尔斯公爵千金还有着一重被废除婚约后遣送出领地的身份,我多少也知道她会面对什么样的舆论。
从这么多天以来没有人看望查尔斯公爵千金来看,显然查尔斯公爵千金并没有关系亲密的友人。
行李里装着已经制作好并且经过检验的药物,只要配合药物,查尔斯公爵千金的疾病就能够被治好。而且治愈疾病,最后的结果永远也不等于治愈疾病本身。
明明查尔斯公爵千金是待罪之身,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得觉得那双眼睛让人没办法讨厌得起来。有了这次体验,说不定查尔斯公爵千金也有一点改变吧。
……
克琳娜和女仆一起坐在前往偏远领地的马车上。
马车行驶着,窗外的风景也随之变化。城镇、街道、田舍、田地,所有的这些都在后退,消失,接着又出现。女仆往窗外看了一眼,另外一辆马车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行驶着。
有什么东西反射出来的光芒一晃而过。
女仆拉开了前方的车帘看马车夫,马车夫神色如常地驾驶着。
她又看向克琳娜,克琳娜沉默地坐着。
女仆放下车帘。
女仆突然将克琳娜推倒到座位上,一手按着克琳娜的肩膀,似乎还打算捂住克琳娜的嘴,但克琳娜没有挣扎,于是女仆马上放松了力气。女仆将自己的衣服和克琳娜的衣服互换,从行李中取出了一条异常显眼的宝石项链,光一照遍折射出种种色彩。然后女仆又拿了一个显眼的帽子,戴上去之后她的头发大半都被遮盖了。
女仆顿了顿,脱下帽子,取出剪刀快速剪下克琳娜的一头长发,又从窗帘割下一条布用来绑住零散断发的一端,放在一旁。因为割得不太整齐,克琳娜身前还有几束零散的长发残留着,短发的部分也参差不齐。女仆取出绷带将克琳娜半张脸缠起来,头发也缠了大半。
做完这一切后女仆忽然拿起水从自己的头顶浇下,重复两次后女仆停了下来,黑色的水流下,绷带被染成深灰色。她拿窗帘擦干净了头上的黑水,脸上也随意擦了一把,原本的颜色因而显现。
——我知道她是谁了。
女仆拿起笔,又放下笔。
最后她深深地看了克琳娜一眼,然后把克琳娜推下马车。
同时女仆将自己脸上的绷带用力一扯扔了出去,洁白的绷带随着风飘得很远。
女仆藏在绷带下的脸遍布了狰狞的伤疤,翘起的干枯发鬓如同波浪般卷起。她将克琳娜的头发放到自己头上,再带上夸张的帽子,微微往下一拉,帽沿上的黑纱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一闪而过的暗红色消失在车帘后。
克琳娜从车上摔落,掉到了茂密的灌木丛中。随着克琳娜一同扔出去的还有被装在麻袋里的克琳娜的各种行李,一口气变轻的马车加速扬长而去。跟在后面的马车看到人和物体被了扔出去,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于是马上加速,没有停留地从隐蔽在草木中的克琳娜的不远处经过。
克琳娜躺了一会后起身,她身边还有女仆一起扔下去的行李。
……但克琳娜直接走开了。
……归根结底也只是开辟了一条生还几率相对较大的道路而已。缺乏常识,精神恍惚,身体虚弱,这样的克琳娜,没办法独自活下来。
克琳娜一边咳嗽着一边往前走,走了五步后停了下来,捂着胸口蹲了下去。咳嗽越来越剧烈,她颤抖着一点点蜷缩起来,因呼吸不畅而大口喘气,又因此让股股寒风割入喉咙中。枯萎的暗红色头发在雪地中凌乱地散开,缠着的绷带也因为克琳娜的动作而松了开来飘到地上。
「……咳……」
克琳娜按着胸口,努力咳出喉咙里的血痰。克琳娜的身材在女性中相当高挑,但蜷缩起来的时候看起来不比身材娇小的女性看起来要更强势。那是一个相当脆弱的姿势,同时也是一个相当便于从背后拥抱或者盖上衣服被子一类覆盖物的姿势。
她躺在距离我十三步远的地面上颤抖着。
人的感觉无法准确地被传递,有人在看到一个人痛苦时自己也会觉得痛苦,那只是错觉。
但寒意切入到皮肤之下,刺入骨髓——非常鲜明的「刺骨」的寒冷。应该能够听到咔啦的响声发出来,就从感觉上来说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没有任何声音,事实上,大概就是所谓的「嗡嗡作响」,脑袋里面在响着说不出是什么声音的声音,还有克琳娜的咳嗽和喘息。
这明明只是错觉,但却比客观实在的伤口带来的感受要真实得太多,更像是大众所认可的一般意义上的疼痛,让人不快的难以忍受的感觉。的确是难以忍受,即使只是和它多共存那一秒钟都感觉快疯了,还不如把心脏或者脑袋挖出来好了,或者把脊髓敲碎把神经切断也可以,那样来得比较干脆,但是事实上我还好好地站着,还想着「这让人难以忍受」这种事情,所以其实是可以忍受的,难以忍受是一种不真实的夸大,是情绪在欺骗我。这个谎言恰和得很奇怪,和事实的出入如此之大如此之明显,但我仍旧觉得它非常可信,因为我的感受,我全身上下的没一个器官都在说着这个谎言——痛。
对了,这是也是「受伤」。
受伤了就会痛,这很自然。
我知道我和她的距离其实很远。
因为这之间横贯的是时间。
……
带上所有的行李,我登上马车。行驶了大概半天左右,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种药草或许能够用得上。于是我告诉马车夫让他稍微绕路到附近的一个城镇,我记得那里有著名的集市,还有不知道哪个叫好又叫座的戏剧是根据那个城镇为原型写的……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应该会开市吧。当然,就算集市不开,那个药草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买的东西。
很快我就买完了药材,天气很冷,我拉了拉外套,准备离开。
然而,我的余光看到了一个颜色。
我回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有一个熟悉得让人心惊胆战的身影。
……
缓和过来以后,克琳娜慢慢站了起来。
附近有城镇,克琳娜当了身上带着的首饰,买了一件棉大衣,去街边的小摊买了面包,结果只一顿钱就基本被偷干净了。
冬季的夜晚很长,天色又变黑了。
克琳娜走到桥底下,靠着桥洞壁坐在地上。
——好冷……
耳边慢慢地响起了这样细弱的颤抖着的声音。
那时克琳娜自顾自地重复着「好冷」,即使披上外套让上面带着的她喜欢的绒毛包裹起她的脸,都没有任何作用。她对《欧莱德》有反应,她不断地重复说「好冷」,在温暖的场所中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像是呼吸都带着寒气一样瑟瑟发抖,那都是因为这就是克琳娜眼中的真实,只是我看不到而已。
这夜的风向正好和桥的走向垂直,风毫无阻碍地穿过桥底,收割所有热度。克琳娜坐了一一会扶着墙起身,挣扎着把自己拖到小巷里。可她最终只堪堪走近小巷口就倒了下来,慢慢换成靠着墙坐着的姿势后,克琳娜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了。
我往前走,和克琳娜的距离却没有哪怕分毫的改变,我知道的,这只是一个画面而已。
但是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然而这次我却真的接近了克琳娜。
画面移动的速度和我走的速度不一样,但的确是在靠近——在靠近就可以了,其它的事情都不重要。在即将接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和呼吸,克琳娜离我越来越近,最后我终于到了克琳娜的身边,五十厘米的距离。
我用这一生用到过的最轻的力气伸出手。
手直接穿了过去。
对了。
这是虚假的。
不、不是,这不是虚假的。
这是过去。
是已经发生的事。
这是经过始源精灵处理过的,过去的影像,是另一种真实。
是我够不到的真实。
一瞬间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卸去,我跪倒在地。
……
——我暂时……不是很想见到克琳娜。
现在想起来,只有理所当然的感觉,果然会变成这样。
想要问的问题也没有机会再问了,见不到面。
虽然靠着墙坐着,可是,好累。如果能够憎恨的话,或许就有力气继续下去了,虽然是为了复仇而继续下去。可是我不想那样,复仇除了宣泄情绪以外最后什么都得不到,而我并不想宣泄情绪,那样太耗费心神了,我没有那种精力,光是分辨到底什么是真实已经不太够用了。宣泄出去或许会舒服一点,可是宣泄了以后呢?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我只知道自己宣泄了以后不一定会更舒服,后续还会伴随着一系列后果。
所以最后也只是觉得,好冷啊。
啊……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
想要见最后一面,然后再彻底再见。
事到如今事情再怎么发展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已经见不到了吧。
记忆中他们的表情已经变得模糊了,只能回想起冰冷的眼神,还有别的至今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神情。
所以,想要再见一面。
想要再看到记忆中的那些神情。
即使是虚假的也好,我想要覆盖掉现在的那些。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呼出的空气是白色的,还是红色的。
我已经到此为止了。
……
我虚抱着克琳娜的身体,这纯粹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自我安慰,只是我没有办法做到什么也不做而已。
天空逐渐从漆黑变成深蓝,而且持续变化着,在一点点变浅。
这个夜晚,已经快要过去了。
街道非常安静,但我知道马上气氛就会改变。因为明天就是圣诞节前夕,万物静享天赐安眠的平安夜。街道上能够看到准备过圣诞节的痕迹,然后他们会在扫除完毕的房屋里开始食用难得的点心、甜食和奶制品,伴随着教堂的钟声,宽恕、祝福、欢乐和幸福降临人间。
我不相信那种东西,但我现在只想让那个该死的主早生一天。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原以为自己渡过的最漫长的黑夜是那个时候,流下了软弱的证明的那个晚上,我看着天空一点点从深蓝变成纯黑,又从纯黑变成深蓝,最后变成浅蓝,就像是现在这样。我第一次感觉到夜晚的确存在一种神秘的无法言说气氛,那会让人思绪杂乱,更容易失去控制。
但大概不会有比这更漫长的黑夜了。
天空逐渐亮了起来,天空变成了浅蓝色。
克琳娜微微张大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天空伸出手,搭在手臂上的暗红色发丝和手上的暗红色血迹比起天空要更早更明显地映入眼帘。
她伸出去的手猝然跌落。
在克琳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太阳刚刚好从天边升起,深蓝色的天空晕染开来一片艳丽的暖色。这不是为了祝福,更不是为了温暖。迟来得如此恰到好处,这只能说更像是是庆贺。
我伸手盖在克琳娜的眼睛上,然后低下头,金黄色的头发顺势垂下,只有这次我打心底认可,或者说希望,自己的头发和她最常用的描述一致。
阳光的颜色。
我垂首轻吻那无法触碰的唇。
咳咳咳,说实话蛮心虚的……又是一个月没有更新。不过最近是真的很忙,能抽出的时间都是碎片时间,没办法保证质量。总感觉这个道歉很苍白……总而言之,感谢你们的等待和包容QWQ。碎片时间拿来写草稿版了,这周周末有时间,会更一章正文和两章番外。
作者的话:回忆还剩下一章,但克琳娜在这章就退场了。
的确没有比那一晚还要漫长的夜晚了。十二月二十一日前后,太阳直射点在南回归线上,这一天北半球的昼最短,夜最长。那个时候那个地点全年黑夜时间最长,没有比这更长的黑夜(当然这是从我们这个世界的基准出发的,对小说里面的世界而言这种地理知识并不适用)。
桑塔纳医生的判断建立在克琳娜身上没有堪察加的前提下,所以其实是不准确的,他不知道克琳娜这边还有这么个东西在。伊莲娜·阿尔伯特会有番外讲一讲,事先声明不是为了洗白,主要是为了说明一下吧,没有塔娅菈和克琳娜伊莲娜会变成什么样,还有就是伊莲娜·阿尔伯特这个心态扭曲的人物。和剧情没有任何关系,可以不看。
克琳娜所有见到的东西基本已经交代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回去再看第一部中当时看起来可能意味不明的描述,大概就知道是在说什么了,例如第一部序章第一章第五章……等等。不过,如果有二周目的意愿的话,还是建议第二部完结了再看。
另附:角色简介及其它相关部分之前更新了不过我忘记说了……提醒一下(不在意那个的读者就无视这条吧)
太好啦!這個回憶終於完啦!真是太心痛了!!!很想快點看看大家如何解救女主!!
明天要考其中,翻開書來發現都看不懂,打開電腦發現小說更新了
看完之後反而更無力了
這麼晚更新辛苦作者了,久違的更新,看完去睡個覺好了
在白忙之中還能抽空完成,已經誠意十足了。感謝你努力的寫作與分享~
辛苦了~下一章就是最后一章回忆篇了吗!我超期待后续的发展——
希望克琳娜也能在大家的陪伴下早点走出痛苦的回忆,期待她恢复的那一天!
好的,我哭了
一包衛生紙沒了,作者真的寫得好棒
不說我要再去開一包衛生紙了
所以女僕是誰呢?😂
...淚目,不只是憐惜克琳娜,也為西維爾心痛,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完滿腦都是賣火柴的小女孩
虽然现在西维尔也体会到克琳娜的痛苦,但是为什么感觉不解气啊!
这极有可能会是⼈类[李世⽯昂]第⼀次成功击败那个疾病!
==> 這什麼意思?
更不⽤说,查尔斯公爵千⾦还有着[⼀重]被废除婚约后遣送出领地的⾝份
==> 贅字?
那個女僕是誰啊,該不會是克琳娜媽媽...?回頭翻一下才發現根本沒提過她母親的事
跟在後面的馬車又是哪方的人馬
其实后面还有(就是花费笔墨不会这么了多了)
前面的是历史上,可能是按错数字了,不过为什么会组合成李世石昂还真是……怎么把sh和ang分开了?
更不⽤说,查尔斯公爵千⾦还有着⼀重(被废除婚约后遣送出领地的)⾝份,是说克琳娜除了是病人还有别的身份
克琳娜的家庭第三部会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女仆也会在第三部登场
马车是伊莲娜·阿尔伯特搞的事,前面有提到她打算从不是玛格丽特·斯图亚特的另一方下手,而且还能够给玛格丽特·斯图亚特和西维尔·斯图亚特“回礼”,其实就是对克琳娜这边下手的意思
本来只是随便点进来看的,因为最近喜欢上了各自恶役转生反转剧情的动画和漫画。看到这里,个人觉得算是第二部最为戳泪点,也是最为精彩的地方。这段男主在精灵的力量下回顾女主上一段人生经立的情节让我第一反应就是另一本日系小说(恶役大小姐观察记录)中的桥段,尤其是男主人物和性格的设定几乎一致,女主的行为也如出一辙,想要撮合自己最爱的男主和“命中注定”的原女主。我在这里不是要说什么如有雷同到底是不是巧合,而是想说,这同样的桥段,我再看一遍,依然贼好看。事实上即使是同样的桥段,在这部作品里的演出是具有更重大的意义的。最直观的效果就是解惑。让男主明白了女主今世这一连串看似不可解的行动背后到底是什么在推动,而另一重的作用在于男主感情的巩固和升华。目睹了怜爱之人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幕所感受到的丧失感与无力感,完美地由最后即使明白是幻影却还是伸出手拥抱并献上一吻的行为给表现了出来。作者自嘲的又酸又文艺的文笔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了极强的画面感。在没有改编漫画,甚至没有任何插画的衬托的情况下描写出了那副揪心的景象。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女主是继承了上一世的记忆的,所以可以说是等同于亲身经历过死亡的痛苦而活在这一世。无论是下楼梯时还是看到桥下景色时所经历的回溯,都是有据可循的。那就是在现实世界中也存在的名为PTSD的症状。这部作品的很多设定和情节都是经得起推敲的。希望看完这一大段话的你也能有所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