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真的很奇妙。
人生真的很奇妙。
虽然很想重复第三遍,但我现在嘴巴不太得空。
虽然也有点心理准备,但我也不想承认自己今天真的会在蹲厕面前呕吐不止。
直接说事实,我死了,然后又活了。
现在复活的我,迎着窗户外投射进的晨光,在这个十六世纪模样的教堂的偏房的厕所里,双手抱着肚子,呕吐。
被撞飞的痛苦看样子已经被卡车头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只要我试图回忆眼睛彻底失焦前的过程,内脏的闷响和手肘骨头破裂的声音就会随之而来,然后,呕吐。老实说这惩罚对于一个守法公民来说有点过于残酷了。
不过在这两点一线的循环中,我多少还是厘清了一点现状。
首先,我的「复活」并非既定事项,这具身体并不是我的,一个七岁小孩的记忆还在我的脑子里一遍遍演绎着,在过去七年他一直乖巧地循着他的人生,遗憾的是在昨晚睡梦中我突然入侵了他的身体。更遗憾的是,我既不知道他现在算死算活,也没有心力去深究这件事。毕竟我是一个除开刚才的呕吐外不会被过去的痛苦困扰的人。
所以在终于停止呕吐的现在,我不得不直面一个问题,这是哪?而现在唯一可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
但他并不可靠。
你尝试过问一个天真烂漫的五岁小孩问题吗?当我在这个小孩的记忆里快速搜索地名相关的索引后,我得到了一个偈语,这里就是这里。让人感悟良多,我感觉到我刚刚得到舒缓的食道又抽搐起了。看来义务教育真的很重要,清晰明确地理解并回答问题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件需要花时间去学习的事,而这个小孩短暂的人生里明显没有得到相关训练。
抛开这个没有结果的问题,我现在蹲着的这个像是二十一世纪装修的仿古小清新风格厕所同样让我十分困惑。
要不是我还记得起这个小孩昨晚吃的明显花青素超量的炖汤,我就要兴高采烈的出门用公共电话给我家报平安了。
然而这个问题目前也不算重要,现在这里的另一个住户要醒了,我得出去和他打招呼。
这座教堂说大了寒酸,说小了冗杂,整个空间被楼层划出两个区域,一楼的礼拜堂要充当村子里的义塾和一些公共空间,剩下的二楼才是我和这里唯一的神父住的房间。虽然不礼貌,但这可能是这个小孩留给我唯一有用的知识。
「圣恩在汝,里克神父。」
转过厕所出门的拐角,我就撞见了这栋建筑里唯一的成年人。对神父来说过于干练的面部轮廓上横七竖八地划着对神父来说刚刚好的慈祥的褶皱,他站在那里稳固得宛如他即将去敲击的晨钟。教堂里的问候方式是把左手并指斜举轻按额头,我这即兴发挥不知道标不标准。
不过还没等我从这假模假样的仪式感中抽离出来,一些可以预计的烦躁就提前向我发出了预告。
刚才对那个小孩的评价虽然有些刻薄,但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论是身体还是他原来的东西,对我来说基本都是负面遗产,下面这项也不例外,
「圣恩在汝,小汉斯,今天起得这么早?」老神父把手放下来好奇的冲我眨眼睛。
可惜我还不能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现在头有点痛。
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异国情怀的人,汉斯对我而言真不是个好名字,虽然我并不完全了解这个和我几乎跨了半个星球的异国名字的含义。但无论在哪,一个国姓的最大意义就是在大多数背景里充当炮灰。更何况在一个犹太人都没有的世界里面怎么会出现希伯来语呢,噢,严谨一点,也许有,但我希望这里没有。
作为一个曾经的非白种人,我对这个充满着刻板印象的国姓可能有着面前这位神父难以理解的抗拒。噢,忘记说明了,汉斯是个孤儿,那我的名字多半是面前这位慈祥的神徒给我取的,这么看来给小孩取一个有些宗教渊源的名字的理由倒也充分,但我是个无神论者,所以无法接受。
而这位挺立的老人在我暗地里对他表达抗议的时候似乎仍等待我的回答。
「我昨晚躺在床上睡不着,里克神父,今天一大早就又早早醒了。」
听到这,我仰头才能望到的满是皱纹的脸挤得更紧了。「呵呵,小汉斯已经到有心事的年纪了。」
我决定从这一刻无视那个居高临下的称呼。但是里克神父,你是认真的吗?
七岁,只会在草地上打滚的年纪能有什么心事?但是我不是,仔细想来我都还在青春期,有心事不是很正常吗?
「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呢,里克神父。」
「我四十年前也是这么觉得的。」老人的脑袋快速地转了一下继而盯着我,又眨了眨眼笑道。故事,有故事的味道。
「那现在呢?」
「哈哈哈哈,现在?现在我要上楼打钟咯,前几天我教你热饭还记得吗?既然今天起这么早就帮我干点活,早上吃昨晚的剩汤和面包。」
老人真的很狡猾,人生阅历给人类带来不仅有庄严,还有滑不溜秋的身段,当对方都不打算继续了,我一个外来者又要怎么反抗一个打算保持缄默的屋主呢?
「收到,里克神父!」
多说无益,现在去食堂比翻黄历重要。
「小心别绊着——」
…
老人的生物钟有一种难以解释的精准,并且越老越是如此。这越来越准时的生物钟给了里克日复一日生活越来越大的帮助。只是这种帮助能影响的范围也有限,以往还能给人报报时间,如今下山得少,便是这个村子也很难被影响到了。唯有敲钟还算是自己为数不多能真正帮到村子的地方。
现在周围大城市一日的营生靠的是市中心的机械钟楼,那般构建甚至比自己的生物钟还要精准,听说最近甚至已经有了能放在家里的座钟,想来自己对这个村子的用处今后也只会越来越少吧。
可话又说回来,这些东西虽然比起自己更有用,但和这个离所有进步和繁华都有着不长不短距离的农村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又到不了村子里。
「那个」开始之后,连行脚商人都不敢轻易穿过荒野了,大小的交换都要靠临近城市士兵,要是南边的来人多半会赞叹一句,「多大的阵仗。」
这么一看这个农村总有一天会与那些不长不短的城市彻底失去联系——少它一个不少,没了它也有其他不长不短的物什,这里的人和物早就彻底和不长不短拴在了一起,跑不掉了。
上午有不长不短的农忙,下午到不长不短的旁边的山里打野兔,晚上再不长不短的走几步去老熟人家里喝喝酒,连这座教堂到各个村民家的距离都是不长不短的,不然义塾也开不到这了。
这便是这个村子日复一日的全部了。
今天也是如此,里克一如往日,起床穿衣叠被,上楼敲钟。唯一微小的变数只是撞见了难得早起的汉斯,更让里克感到不一样的是,今天的养子难得有了一股生气,具体是什么里克还说不清。
于是在一阵寒暄之后,
「这小孩原来有这么多话吗?」
看见汉斯跑远,不知怎么的,里克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拍了拍肚子,朝厕所走去,然后推开了厕所门。
「嚯,看来今天的钟要迟点敲了。」
可惜只是短短几秒,里克清早的好心情便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