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清島!!!」
吉成邊吼邊舉槍射了對面瞄準我的敵人。
我睜大眼看著腦袋被開洞的敵人往後倒。
「你在做什麼?現在不是恍神的時候吧?」
「抱歉...謝謝你。」
「謝什麼?我們一定要攻下這邊,不然沒辦法前進的。」
「說得也是。」
我舉起武器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後迎來數個月第一次休息。
●60-2
在附近的小鎮暫時落腳,副隊長遣我跟吉成去買糧食。
戰爭時期的物價上漲飛快,已經進入物資缺乏的狀態。
「喂,我說不賣就是不賣!」
「你們這樣叫我怎麼做生意?百姓不用買米、不用吃飯嗎?」
「可是,我一定得帶東西回去。不然大家會沒力氣上戰場。」
「瞧你說得多委屈...別以為是軍人,我就會給你們優待!」
我無法說服老闆,偏偏這裡只有一家大型雜糧店。
「這樣夠吧?」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丟給老闆一袋東西。
「是黃金…請您隨意挑選~」老闆打開袋子立刻眉開眼笑。
「全部搬回去。」男人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話。
「啊...是。」
男人穿著茶綠色軍服,和下排金色鈕釦比起來第一顆磨損得異常嚴重。
他有一雙漂亮卻銳利的眼睛,好像能洞察所有事物般雪亮。
「自己人用錢收買。」
「若是敵人,就去搶奪。」
「不能『利用』的資源,毫無意義。」
那男人向我說了幾句,便轉身離開。
他不擇手段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慄。
正當我懷疑他的身分,迎面而來的吉成向他立正敬禮。
「隊長好!」
吉成用盡全力表示尊敬,但男人沒有理會。
「黑木隊長的殺氣好重...感覺輕舉妄動就會被他宰掉一樣。」
吉成小聲告訴我,接著我們一起把所有米袋扛回紮營處。
●60-3
前往下個據點的路途,沒遇到任何河川或村莊。
沒有下雨,天氣又熱,我們的水全都喝光了......
大部分的隊員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神智有些不清。
這樣的情況持續將近一個禮拜,卻只能不斷前進。
直到一條小河進入了視野,隊員們歡喜得大喊。
「等下。」隊長冷冷說著。
「水...是水!我要喝水!」
不顧隊長的攔阻,某個隊員逕自衝向河邊。
只見隊長一腳踹過去,狠狠擊中隊員腹部。
「自己看!你說你要喝什麼東西?」
隊長抓著隊員的頭,逼他往下看。
河面浮出幾具魚屍,原來水裡早就被下毒…
「往東北邊。」看了河流堆積物,隊長馬上下指示。
「廢物。連人話都聽不懂。」
那個隊員被魚屍嚇得愣在原地,我上前安撫他。
「沒事的,等下就有水喝了。」
「謝謝你...」
●60-4
走向河川上游時,其他隊員們交頭接耳著。
「聽說隊長是為了交涉才抽菸喝酒,可他打死也不碰女人。」
「奇怪的傢伙...該不會是口頭說說,私底下卻吃得很開吧?」
「不。他唯一的興趣只有事業,是個滿分的工作狂。」
「難怪了。他一定是把壓力發洩在我們這些下屬身上...」
「隊員在他口中就是兩種稱呼,廢物跟雜碎。雜碎在廢物之下。」
「真假?要不是跟他升得很快,我才不想在這種人底下做事。」
「對呀~我也是。你看到他剛才的態度沒有?根本不把人當人看......」
「早知道就不來了...要是前面的人能換成大野,該有多好啊?」
背後各種厭惡、怨懟、批評的話語,我相信隊長不會沒聽到。
「裝水紮營分頭進行,幾個人去砍柴生火。」
像個沒事人一樣,他下完簡單的指令就帶著副隊長到前方探路。
●60-5
翻山越嶺到下個據點時,已經進入冬季。
幸好沒遇到任何敵人,不然閃個子彈就會墜入谷底了。
我們來到封閉的村落,好像是專門供給武器的中繼站。
大家在這裡保養槍枝、交換情報,也稍微喘口氣。
我發現除了站哨的隊員,大家都不知道去了哪裡。
「清島~我們去後頭看看嘛。」吉成難得露出高興的表情。
巷弄裡擁擠的空間,混雜著菸酒、香水以及脂粉的味道。
深處傳來親吻、呻吟跟喘氣聲,口袋的錢幣互相碰撞著。
「這是什麼地方?」
「唉呀~清島應該比我更瞭解吧?這裡當然是...」
沒等吉成說完,我就吐了一地。
第一次看到屍體時,我拼命忍住喉嚨裡的混合物。
但現在好像因為忍耐過度,反而噁心得更加嚴重。
怎麼可以這樣?他們為什麼能這麼做?
金錢和身體的相互關係…到底是什麼?
是我的價值觀和道德觀過於狹窄嗎…?
心思和腸胃一樣,被攪和得亂七八糟。
「清島,沒事吧?」吉成拍了拍我的背。
「不要緊。你自己去吧,我就免了。」
「好吧。你不用等我,先回去休息。」
看到吉成走進建築,我轉身準備閃人。
胃酸的味道實在很可怕,頭部隱隱作痛著。
還沒離開巷弄,有個女人拉了拉我的衣服。
仔細一看...發現她的年紀很輕,也許說成女孩比較適當。
稱得上眉清目秀,不過看她的髮色和面貌,大概是從別的國家來的。
「我不需要,妳去找別人吧。」
「......」女孩鬆開手,抿了幾下嘴唇。
現在不想碰到這裡的人們,便加緊腳步。
她沒有追上來,我暗自鬆了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
那女孩給我一種不會說話的感覺。
「清島,等等我!」吉成忽然從裡頭衝了出來。
「怎麼了?」
「不行啦...那麼美的大姐姐,我好怕!」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臉上還留著鮮紅的唇印。
不是很懂這小子的邏輯,我邊安撫邊帶他回去。
●60-6
吉成總是跟男生混在一起,所以遇到異性會變得超級不自在。
雖然家裡有幾個妹妹,可是本來感情就疏離,沒說過多少話。
加上來到軍營生活好幾年,對他而言已經很久沒接觸女生了。
「我...是不是很沒用啊?」吉成看上去挺失落的。
「不會啦~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呀。」
「恩...還是覺得自己很差勁。」
「為什麼?」
「因為...放著女孩子自己跑掉,簡直在說對她沒興趣一樣。何況我還是嚇得跑走,感覺起來更奇怪了...」吉成好像很困擾的樣子。
「會嗎?換作是我,一定會覺得你好可愛~因為很天真。」
「吼...別再捉弄我啦。」看見我在笑,吉成難為情得說著。
「抱歉抱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純情的人,所以忍不住惡作劇。」
「清島才沒資格說我咧!遠堂哥說你連泳裝寫真都不敢看。」
「那傢伙...有夠大嘴巴!跟領隊一個樣...」
跟吉成打鬧一番後,他累得睡著了。
幫他蓋上被子後,我打開醫學筆記。
●60-7
在村落度過的第三天深夜,把筆記闔上。
到外頭散步時,我發現雪地裡有個身影。
是之前的女孩。
「這麼晚了,妳在這裡做什麼?」
「......」她看到我,馬上跑掉了。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是...
她的眼睛和嘴角旁有些傷痕。
那瘀青絕不是跌倒造成的意外,感覺像被人打了。
女孩剛才蹲的地方有幾處凹洞,她好像在找什麼。
●60-8
隔幾天,我聽到隊員們在牆後對話。
「你去找那個女生了吧,如何?」
「噢...說到她我就氣!」
「氣什麼?」
「就...本來很順利的啊!誰知那瘋女人突然發神經。」
「怎麼個發神經?」
「講這之前,先告訴你一件事。」
「啥?」
「我都不知道...原來啞巴還是發得出聲音,她乖的時候還挺可愛的。」
一陣笑聲過後,隊員接著說。
「那時在興頭上,所以我舔了一下她胸口的墜飾。」
「她忽然變得全身僵硬,還對我露出厭惡的表情。」
「接下來不管我想做什麼,她都抗拒得不斷推開。」
「一氣之下,我就搶過她手上的墜飾。」
「本來只是想鬧她,結果那臭啞巴竟然咬我的手!」
「那一口讓我痛得要死,馬上揍了她好幾拳。」
「打她還沒辦法讓我消氣,就把那墜飾用力丟出窗外。」
「什麼破東西,也敢跟我生氣?」
「在那之後,她好像到處去找墜飾。超白癡的。」
他發出得意的笑聲,好像自己在做什麼了不起的事。
「她要是真找不到、回過頭來問我,到時我一定整死她。」
「我希望那女人永遠都找不回墜飾,誰叫她偏偏惹到我?」
......
感覺自己快被憤怒的情緒衝垮,一步步走向那個男人。
「墜飾在哪裡?」
「什麼啊?你偷聽我們說話哦?」
「我再問一次...你把墜飾丟到哪了?」
「幹嘛啊?你喜歡這型的?」
我抓住那張鄙視的笑臉,拿他的後腦勺抵住牆壁。
「我數三秒,不說就把你的頭骨捏碎。」
倒數的時候,那張臉在我的指縫中用力擠壓著。
「在...在巷弄第二間屋子附近,詳細地點我也不知道!」
「你敢亂說?」
「沒騙你!!!我真的不知道啦!」他求饒的聲音不斷顫抖。
我一放開他,他腳軟得站都站不住。
旁邊的隊友前去扶他,男人眼角飆淚得大口吸氣。
「如果不想好好回答,麻煩一開始就告訴我。」
離開這裡之前,他又對著我大吼。
「你這混帳!信不信開打時我在你背後開槍啊?」
「做得到就試試看。」
我回頭瞪他一眼,他就不再說話了。
●60-9
就算那混帳給了錯誤的情報,我還是想賭一把。
不能就這樣結束,對那女孩來說太過殘忍了。
實在難以想像,她一個人在這片冰天雪地找了多久...
不清楚實際的範圍,雪積得又深又厚。
下雪的深夜這麼冷、這麼漫長,能找得到什麼?
為什麼到了晚上還要找呢?
可見這東西對她而言意義很大...
我在巷弄附近挖了半小時的雪。
終於找到了...
這是什麼?
神像......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明白了什麼。
她因為不明原因離開故鄉,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國家,身體自由被剝奪,也不能開口說話。
女孩過著被人輕賤的生活,就連路邊的野狗都敢對她亂叫。
這幾天看下來,發現即使是和她遭遇相似的女子,也不屑跟她處在一起。她沒有任何依靠......
唯一的慰藉,就是她的信仰。
然而那男人輕易奪走了,對她來說也許等同於生命的重要物品。
隨便丟在被雪埋沒的小路上,還把這件事情當成笑話跟別人說。
為什麼啊...為什麼我那時沒有動手揍他呢?
像他這樣任意踐踏別人自尊,甚至污辱當事者生命意義的事情...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究竟還有多少?
管了這次,也難保不會有下次不是嗎?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無法當作沒看見。
那晚她含著淚、忍著痛,跪下身子到處翻找的樣子。
●60-10
「我想找那個不會說話的女生。」
「她已經睡了,不會接客的。」
「那麼...請您把這轉交給她。」
我把墜飾放在桌上,老闆吐了一口菸。
「兩分鐘。」
「咦?」
「盡頭右邊那間。」
本來想再問,但老闆理都不理得開始招呼客人。
我照著她的指示,走到外觀破爛不堪的儲物倉。
我悄悄推開木門的縫隙,以免吵醒她。
跟貨物睡在一起的她,眼睛有些紅腫。
大概是直到睡著之前,都還在哭吧?
我試著用最輕的動作把墜飾放到那女孩的手中。
不想驚動她,也不想讓她看到我在這。
就算傷害她的是我的隊友,我還是會感到慚愧。
也許這狹窄得窒息的倉庫,是她唯一能感到安心的地方。
我絕不能破壞這份僅有的歸處。
她忽然翻來覆去,又流下兩行淚水。
連作夢也不能擁有片刻的安寧嗎...?
「妳的東西,我已經取回來了。至少今天...」
「度過一個不用擔憂的夜晚,好嗎?」
●60-11
離開屋子前,我把零錢放到櫃檯。
「我不會給她當醫療費哦。」
老闆這句話,讓我想把手收回來。
「沒關係...這當作您讓我過去的謝禮。」
看到我逞強的樣子,老闆笑了起來。
「騙你的~這次我就開特例,幫她買條毯子吧。」
「謝謝您。」
「真是我遇過最有禮貌的客人呢。」
「什麼意思?」
老闆沒有搭理我,又招呼起客人。
●60-12
過兩天,那個女孩自己來找我了。
不知是老闆說的,還是那晚被她看到了。
她手上拿著一杯熱可可,似乎是要給我喝的意思。
「不用了。」
她喝了一口,表示裡面沒有下藥。
然後再次把杯子端到了我的面前。
「真的不用啦。」
這回她放下可可,張開雙手做一個大大的擁抱姿勢。
「不...我的意思是——妳跟可可我都不要。」
她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不是所有男人都需要女人的。」
「就算需要,我也不想用這種方式。」
她還沒做出回應,我便轉身離開。
沒走幾步,她又追了上來。
女孩緊緊拉住我的外套,堅持不讓我走。
「不是說過不要嗎?已經夠了。」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
在她激動得張闔嘴巴說著什麼的時候,
後面有個人舉起手上的槍朝這裡瞄準。
「趴下!!!」我趕緊撲倒那個女孩。
以最快的手速拔起腰上的槍,往敵人身上開了幾彈。
他的手指被射中而無法握槍,右胸和肩膀也受了傷。
我謹慎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開下一槍。
他明白情勢已去,所以主動離開。
等到他走遠,我才終於鬆了口氣。
●60-13
「發生什麼事了?」槍聲讓附近人們受到驚嚇。
「沒事,我不小心碰到槍了。」
我邊安撫民眾,邊把隊員叫過來說話。
【去看西北方有沒有埋伏。】
「知道了。」隊員加緊步伐離開。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我慢慢爬起身體。
「妳沒受傷吧?」
......
奇怪...怎麼一點回應都沒有?
往下看了一下,沒想到...
她整個人被我壓扁,根本無法動彈。
「啊...這就讓妳起來。」
●60-14
「那個...妳還好吧?」
女孩點了點頭。
「抱歉...讓妳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
她搖搖頭,用手在雪地上寫出"Thank you"的字樣。
「不,這是我的職責。」
女孩又搖了頭,把墜飾從衣服裡拉出來。
我想那句話的意思,似乎更接近:
【謝謝你幫我找回重要的東西。】
「這沒什麼...」我有些難為情地說。
她以微笑代替回答。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覺得女生的微笑這麼可愛...
當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的女孩時...
忽然注意到她的指頭有些紅腫,感覺凍傷有段時間了。
於是我脫下自己的手套,要她穿上。
看她不肯接受,我就拉著她的手,將手套放到她手上。
女孩勉為其難收下,久久維持手套的原樣捧著。
「我...明天就要離開這裡了。」
她表現出吃驚的樣子,連忙將手套放進口袋。
在我的手掌上小心翼翼地畫著「卍」的符號,
畫好了圖案,她輕柔得讓我握緊自己的手心。
雖然不知道記號代表什麼,卻覺得心頭暖暖的。
「喂~清島,輪到你看守了。」吉成對我喊著。
「馬上就去~」我大聲回應。
「那我走了。」
女孩點頭表示明白,並在離開前向我行了禮。
走到一半,發現她把杯子放在某戶人家的窗台忘了帶走。
可是已經看不到她的蹤影。
杯子裡的可可…還熱著呢。
「好賊哦!你哪來的可可啊?我也要!」吉成向我抗議著。
「我在路上撿來的。」
「路上撿的?該不會有問題吧...這樣你也敢喝呀?」
「要你管。」
●60-15
輪班站崗的時間是兩小時,結束就要趕緊收拾...
睡覺前,我畫了一張專治凍傷的藥草圖,
打算讓那個女孩到春天時自己製作藥膏。
還是有點擔心,又畫了外傷、肚子痛、中暑、感冒等常見病症的配方。
雖然我的魚醜得要命,畫藥草好像還行。
希望她看得懂。
「吉成,你在幹嘛啊?」
我看到他拿筆在照片上塗塗改改的。
「我在記錄有誰還活著呀~」
吉成盯著離營前拍的合照,想了想就把一個人的臉打叉。
「這位大哥似乎前幾天犧牲了,希望他好走。」
我明白吉成沒有惡意,只是單純想知道還有誰存活下來。
「會不會...有一天也輪到我呢?」他忽然開口。
「不會的。有我在呢。」
「清島,不要輕易離開我...」
他怕得握緊我的手,我也緊緊握住他的手。
●60-16
把草藥圖送給那女孩,她高興得抱了我一下。
太緊張沒能好好應對,瞄到吉成在旁偷笑著。
軍隊出發前,女孩擠在送行的人群裡。
她戴著手套揮手,好讓我一眼就發現。
看到她開心笑著,我的嘴角逐漸上揚。
離開平安的地方,我們再次投入戰場。
推進最前線的戰況下死了更多人,
昨日的祥和已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然後,我再次感受到...
舉槍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60-17
只要突破防守點,軍隊就能迅速推進。
不過,這個前進方式有著致命的缺點。
那就是...有些士兵會用屍體作為掩護。
雖然在徹底確保路線安全前是不會任意放消息的,
可是,不能為了這些殘餘的戰力拖慢了整支軍隊。
總得留下幾個傢伙做確認,這次我也是其中一員。
我負責檢查B區情況,要放訊號通知後面的分隊。
本來以為工作結束,卻瞥見樹後閃過一個人影。
我立刻衝過去壓制那傢伙,用槍瞄準他的眉心。
「求你了!放過我吧...」他哭也似得拼命求饒。
「不准動!」我邊吼邊用槍瞄準他的腦袋。
「我發誓我把槍丟了,不信的話你可以檢查。」
我摸他胸前和褲管的口袋,也把帽子和背心都扯掉。
真的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張他和家人的照片。
「拜託你大發慈悲,家人...我想見我家人...」
「我已經受夠這裡了!我要回去...」
像拋棄了自尊那樣,他用力得哭喊、抖著。
「......」
「拜託了...拜託你,讓我回去找妻子和兒子。」
「我真的...好想見他們一面。」
(砰!)
我用槍聲結束這惱人的一切。
●60-18
「滾。走越遠越好。」
「謝、謝謝...」
那個人連滾帶爬得拼命逃跑,消失在戰場盡頭。
其實,我不清楚他下一秒會不會遇到我們的人。
被槍殺、被刀刺、被痛毆,不敢保證他能逃多久。
我做了件非常荒謬的事,要是那個人在撒謊呢?
要是他在哪裡藏起武器,騙了我又馬上殺人呢?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怎麼蠢到會放走敵人?
哭又怎麼樣?鬧又怎麼樣?再沒尊嚴又怎麼樣?
這裡是戰場、是死亡的入口,人為了不要死能做出多少事?
「你怎麼了?」被某人碰了肩膀,我嚇得全身暴汗。
「有點出神…」確認是隊員,我鬆了口氣。
「快走吧,我們得跟上隊伍。」
●60-19
進入被佔領的區域後,我們很快攻破敵人的堡壘。
對方死了將近一半以上的人,剩下的都成了俘虜。
「帶進去。」隊長下了命令。
「是。」
十六個人被五花大綁,一個接一個接受拷問。
這天我們在城內到處搜索、確認有沒有殘兵。
「都吐乾淨了?」
「是。都寫下來了。」
「很好。現在開始行動。」隊長說著。
行動?
俘虜們被迫蒙上眼罩、摀住嘴巴,在門口前跪成一列。
「一人一個目標。我倒數完就開槍。」
「3、2...」
「請等一下!」我忍不住大吼。
「1。」
隊長的聲音落下,十五發子彈讓地上血流成河。
「把人殺得要死不死的,就是你吧?」
「什、什麼意思?」
「我給你最後的機會,把你眼前的人殺死。」
「否則,他會死得更慘。」
隊長瞥著最後一個戰俘,他的眼罩被人拿下。
「...我拒絕,這種威嚇根本沒有意義。」
「這可是你說的哦?調整隊形。」
以戰俘為中心,拿著槍的大家圍成一個圈。
意識到將下來的慘況,我急忙衝上前阻止。
但是,吉成和另一個隊員緊緊架住我的身體。
我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戰俘拼命掙扎。
他嚇得全身上下都在抗拒,褲子也濕成一片。
「動手。」
伴隨隊長比雪還冷的聲音,子彈立刻掃射起來。
眼睛、耳朵、鼻子、手臂、肚子、腰部、大腿......
早在前幾發子彈,那個人就已經失去意識,
承受衝擊的身體像是瘋狂起舞般四處扭動。
直到隊長往腦袋開了最後一槍,他才終於躺入自己的血泊。
和其他戰俘不同,他身上都是鮮血和彈孔。
恐懼、憤怒、冤枉、痛苦、仇恨、絕望,屍體說明了一切。
「混帳…我要殺了你!」我使勁拽著隊長的衣領。
「哦?要殺就殺啊。」
「隊長!」
我拿槍指著隊長,他揮手讓副隊長退下。
「能成為你第一個殺掉的人,我很榮幸。」
「殺了我之後,你一定能殺更多人。」
「到時候,你會感謝我的。」
●60-20
我果然...
還是辦不到。
「連對著我都沒辦法開槍,這表示...」
「你比我想得還窩囊。」
我拼命忍住怒氣,不把放下的槍舉起來。
「那些傢伙也是人...」
還沒說完,隊長就往我臉上揍了一拳。
那股力道強勁到我直接飛向樹幹,被崩塌的雪埋住身體。
「你這傢伙…」正要起身,隊長就用槍口抵住我的額頭。
「你恨這把槍嗎?恨攔住你的傢伙嗎?」
「恨對他們下令的我嗎?還是恨無法阻止他死的自己?」
「想想你為什麼站在這裡。要是說不出為什麼,就別回來了。」
「......」
「清島,沒事吧?」
揮手要吉成別管我,獨自走向城門外頭。
●60-21
我走了好長一段路,在松樹旁坐了下來。
回想起剛才的事,無力和懊悔的感覺湧上心頭。
都是我太沒用...才會讓那個人承受那麼多痛苦。
都是我太沒用...才會被槍嚇得話都不敢說出口。
都是我太沒用...才會連自己要做什麼都不知道。
我仰望那片湛藍的天空,對生命感到無所適從。
突然間,我發現...
人好像會在無助的時候…
抬起頭來,看一看天空。
●60-22
回到堡壘,我發現那些戰俘們已在熊熊大火中燒成灰燼。
副隊長正在指揮現場工作,但我知道,他只是遵從命令。
「哦!你回來了呀。」副隊長和我打了招呼。
「為什麼...不把他們埋起來呢?」
「因為,那不是最好的辦法。」
「最好的...辦法?」
「你看嘛...這兒已經被攻下,又是沒有資源的雪地。不會有人來替他們收屍的。不論是我方或敵方,都沒空理會這些人。」
「這些人一定都做好了犧牲的心理準備,不這樣反而會褻瀆他們的決心。而且,你往四周瞄一下。」我看到了在暗處蠢蠢欲動的狼群。
「你說要埋,但埋得到處都是血腥味,動物遲早會把他們挖出來啃食。比起成為野獸的晚餐,我寧願自己被火燒得一乾二淨。」
「畢竟…越是苟延殘喘,生命就越是容易失去尊嚴。」
「對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生不如死更嚴重的懲罰了。」
副隊長指揮大夥把最後的火苗澆熄,並默默悼念著。
「快去吧。隊長在等你呢。」
●60-23
照著副隊長指示走進建築,我看到他正在座位上整理文件。
奇怪的是…戴上眼鏡、放下武器的他,一點威脅感都沒有。
我敲了敲早已打開的門,他沒停下動作。
「回答呢?」
「一開始就問這個,未免太急了吧...」
「你以為我時間很多嗎?」
「不,我只是需要緩衝一下。」
「連小孩都比你會利用時間。」
「......」就算對話中止,他也不屑看我一眼。
「聽好,我之所以站在這裡...」
「既不是為了國家的榮耀,也不是為了人民的安全。」
「我沒那麼偉大。」
「就只是...無處可去而已。」
「反正我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所以,到哪裡做什麼事都無所謂。」
「這就是...我的答案。」
我立正站好,等待他的回覆。
「我問你...」
「是。」
「你在這半年的生活,殺了幾個人?」
「我...不知道。」
「那你曾經瞄準敵人的腦袋或心臟開槍過嗎?」
「沒有。」
「一個都沒有?」
「我只打四肢和腹部。」
「我知道哦。」
「您指什麼?」
「你放過樹後的敵人,對不對?」
他怎麼知道的...
「沒錯。」
隊長露出詭異的笑容,不知在打量什麼。
「為什麼放走他?」
「因為那個人已經失去戰意、丟了武器,所以我放他走。」
「如果他在最後反咬你一口,你也無所謂嗎?」
「......只能算我倒楣了。」
「有趣。好有趣。你這傢伙真有趣啊~真虧你能活到現在。」
他大笑完,隨即把手上的木板砸向我。
我趕緊躲開木板,完全不懂怎麼回事。
「你腦子到底都裝什麼啊?排泄物?」
「竟然讓敵人活命...你來搞慈善的嗎?」
「這裡是戰場!而你是戰場上的士兵!」
「看來你到現在都還不明白...戰鬥不是敵人,而是生活!」
我壓下害怕的情緒,試著直視發飆的隊長。
「可如果是這樣的生活...如果得有這麼多犧牲,即使無法阻止戰爭爆發,也要盡可能讓它提早結束,不是嗎?」
「你想忤逆體制嗎?明明連我都不敢反抗?」
「......」
「聽好,所謂的戰爭不過是一種奪取想要東西的手段。」
「你這一路上見到的人們,都只是為達目的遭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棋子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就算有,也只會淪為被操控的對象。」
「繼續抱著那種天真又愚蠢的想法,你遲早會被自己親手弄死。」
●60-24
因為反駁不了他的話,我下意識得猛瞪隊長。
「再問一次,你恨我嗎?」
「......」
「應該很恨吧?因為你現在擺出恨不得把我殺掉的眼神。」
「要是恨能讓你繼續前進,那就恨吧。」
「儘管去恨別人、恨世界,也恨自己。」
「從憎恨中獲得力量,然後用那份力量成長。」
「等到有天你不需要仇恨,自然就會放下了。」
這番話破壞以往所有認知,導致我完全無法接受。
「我沒辦法...做到你說的這樣。」
「在悔恨中度過的每一天,都是那樣可怕。」
「像被人遺忘在深海一樣,既寂寞又冰冷。」
我再次想起領隊的叮嚀,還有勝彌、醫生和婆婆對我說過的話。
「我絕對不會辜負...把我拉上溫暖陸地的人們。」
隊長抽出腰間的槍,朝我丟了過來。
「前方等著的是更加沒有道理且無可奈何的事。」
「在我隊上不需要不殺人的士兵,你自己選擇。」
「看是要跟著我們?還是選擇了斷這一切?」
我拿起地上的槍,手指不停顫抖著。
這應該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認真殺人吧?
不過,沒關係的...
因為今天殺的人,是我自己。
●60-25
恩?
明明聽到手槍在轉的聲音,但一點都不痛...
還是我對疼痛的感覺已經不如以往敏銳了?
我為了確認多扣幾次板機,還是沒感覺。
張開眼睛,隊長正用同情的眼神望著我。
「你連子彈的重量都感覺不出來嗎?蠢貨。」
「......幹嘛騙我啦!?」我羞恥得對他怒吼。
竟然被人用從未想像的方式汙辱了。
「你拿起的瞬間就該明白。」
他理所當然說著,終於明白領隊為何這麼惱火了。
「要是給你實彈,還得替你收屍啊。麻煩死了。」
可惡...
「你把地上那塊撿起來。」
他說我才發現...木板優美的英文字體寫著【調動兵力】的內容。
我的職守從戰爭前線調到後線,負責補充兵力和救援傷患等等。
「不識字?」
「我認得啦!只是太驚訝,你竟然肯放過我...」
「不是殺人就是救人,讓自己有點利用價值,才不會被這個世界遺棄。」
「...謝謝您。」我彆扭地對他道謝。
他看著自己的槍,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我知道我剛才很可笑,所以麻煩你不要再笑了。」
「說實話,假如我是你的話,一定會朝著前面開槍。」
「會覺得這傢伙憑什麼決定我的生死?」
「能命令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根本沒想到這個方法,但也不想這麼做。
「可你...還不是聽從國家的指示,才在這裡拼命打仗嗎?」
「那是因為...我有死也得拿回的東西。」
「是什麼?」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說的也是...」
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變得愛管閒事了呢?
●60-26
不,我不想就這麼算了。
只有這個男人,我始終無法理解。
「為什麼...你總是要用那麼激烈的手段?」
「明明還有其他辦法,你卻每次都選擇最狂暴的方法。」
「人們認知的溫柔,不過是顯得這世界更加殘酷而已。」他說。
「才不是!」我大聲反駁他的話。
「溫柔...是溫柔讓世界變得不再那麼冷漠的。」
「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跟我無關。」
他在我們之間築起一道高牆,準備防守到底。
必須碰到疑點核心才行,否則就再也無法問出什麼了。
快想。這其中一定是有什麼原因...
「你的認知...跟爸爸有關係嗎?」
「......你會後悔問了這些。」
他的眼神產生動搖,似乎十分訝異。
「不。只要你願意說,我就奉陪到底。」
我以認真回應他開始鬆懈的心防。
「我有點悶,陪我出去走走吧。」
●60-27
走到建築外頭,他叫我取些木柴來。
等到東西堆好,他開槍點燃了柴火。
「如果可以選擇出生的話,那我希望自己從來沒存在過。」
「真實就像這火焰一樣,剛開始還覺得明亮,隨著距離越近就越熾熱。」
「最終,弱者被火焰吞噬。不幸存活的人,則一輩子帶著傷痕活下去。」
火光反射到隊長臉上,但他看來像是無法接收溫暖般不為所動。
「吶~我問你,一個人要做多少事才會累死?」
「......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媽就是這樣死的。」
我深吸一口氣,他開啟沉重過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