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64＞

第一天和老師打過招呼，我常常結束工作就會去找他。

老師不拿課本教書，他更喜歡陪著我讀故事書和圖鑑。

就算翻開字典，老師也可以用很有趣的方式替我解說。

比如這個字怎麼演變、這個字長得像什麼、這個字怎麼寫更有風格......

我總是被他生動又豐富的教學逗樂，每次上課都覺得很開心。

有時候老師會帶我到戶外找草藥和樹果，多多認識昆蟲動物。

某些基礎需要大量練習來累積記憶，老師會耐心得一一教我。

「慢慢來、好好學、深入細節。試著讓知識變成自己的。」

1遍、2遍、3遍……上篇、中篇、下篇……

字面上、實際上、聯想意象、觸及概念、多重層面……

簡單的字詞組成複雜的文句，複雜的文句帶來深刻的涵義。

千變萬化的書本和世界，讓小時候的我充滿憧憬。

「隆彥，為什麼你這麼想學寫字呢？」

老師和藹笑著，我放下手中的鉛筆。

「因為...我想知道爸爸死前對我說了什麼。」

「讓我看看。」

【ㄉㄨㄟˋㄅㄨˋㄑㄧˇ ，ㄓˇㄋㄥˊㄅㄚˇㄋㄧˇㄕㄥ ㄒㄧㄚˋㄌㄞˊ。】

「很努力呢...」老師感慨得說。

「恩！爸爸那麼努力對抗病魔，一定很累吧？」

「不是啦。我說的是你，隆彥。」

「我？」

「你很努力了呢。」

「什麼意思...好舒服～～～」

被老師溫柔得摸頭，我沉浸在舒適感中。

「吶吶～再一次！」

「是是～好乖好乖。」

老師回應我的要求，摸了更久的頭。

●64-2

大量的跑腿和搬運工作容易受傷，而老師每次都會替我治療傷口。

不過，偶爾也會有例外。

「最近你騎車好像一直摔倒，是哪裡的路不平整嗎？」

「不。那時我在想事情，分心了才摔車的。」

我對老師撒謊了。

「這樣啊...下次要注意一點哦。不然好多地方都摔著了...」

「恩，謝謝您。」

「這邊也擦傷了啊...」老師邊抹著藥膏，邊露出心疼的表情。

我不會說的。

這些傷是早上抬水桶的時候，有人故意對著我扔石子造成的。

村裡討厭我的人會在腳踏車上塞垃圾、在我拿重物的時候絆倒我。

但是，我從來不敢把這些事告訴老師。

怕他露出比現在更加痛苦的表情，那才是我真正不願看到的。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一定要說哦。」

老師臉上難得出現嚴肅的表情，我拼命忍住眼眶的淚水。

「不要緊的！老師不用操心。」

「可是...」

「要是真的發生什麼，我會去找大伯父幫忙。伯父人很好的，只是比較嚴厲。他還說過對我的期望很高呢～」

「再繼續努力的話，相信總有一天伯父會把我當作他親生兒子的。」

聽到這邊，老師漸漸夾緊眉頭。

「如果，那天來得很慢呢？」

「我沒想那麼遠耶...」

「是嗎...？總覺得很擔心...」

「真的沒問題啦～就算有個萬一，我還有爸爸留下來的手套！每當我想要放棄的時候，看到那副手套，力量就會從心中湧上來。」

「這樣啊...加油哦。」老師又摸了我的頭。

「恩，我會的！」

那時的我沒想過...

將來我會弄丟手套，也失去伯父的信任...

一次的錯誤，就讓以前所有的努力白費。

不再被相信，不斷受到冷漠的懷疑眼光。

曾經後悔很多次...想說要是自己那時說了謊，該有多好？

但謊言是伯父最痛恨的，我也不能接受為了逃避而撒謊。

覺得自己好像怎麼做都是錯的，變得不敢再去要求什麼。

●64-3

有天老師請我幫忙搬書，因為太重而不小心弄倒箱子。

老師注意到聲音，趕緊從教室出來。

「很抱歉...我馬上弄回去。」

我慌張得撿書，老師則蹲下身子。

「先別管那個，隆彥有沒有受傷？」

「......」

看我沒回應，老師急忙檢查我的手臂和膝蓋。

「太好了...只是沾到灰塵。我等下拿手帕幫你擦。」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哪有為什麼...你幫我搬東西，我怎麼還讓你受傷呢？」

「不是說這個。一直以來，您都對我很好。」

「不但免費幫我上課、治療，總是給我好吃的糖果餅乾，而且...」

「還常常摸我的頭。」

這句話讓老師笑了，他又開始輕撫我的頭。

「因為...為人師表，就是要獎勵好孩子啊～」

「我是好孩子嗎？」

「不只好，還很乖巧懂事呢。」

懂事...伯父以前也經常這樣誇我。

「那...如果我有天不乖了呢？會不會讓老師失望？」

「恩...看來我搞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呢。」

我以為老師是指他誤會我是好孩子，所以變得有些害怕。

「真的很抱歉...隆彥，老師教給你錯誤的觀念了。」

【謝謝你，讓我體悟到重要的事情。】他在我耳邊輕語。

老師調整成跪坐的姿勢，我也趕緊跟著他做。

●64-4

「我認為...所謂『不乖』的孩子都只是需要愛。」

「但其實乖的孩子也需要愛，兩者並沒有區別。」

「真要說有哪裡不同，應該是獲取愛的方式不同而已。」

「也就是說...乖或不乖，都是值得被愛的？」我說。

「正是如此～隆彥真的一點就通呢。」

「老實說...我不是看隆彥乖才對你好，只是因為我想這麼做。」

「就像隆彥喜歡狗狗、喜歡大自然那樣，我喜歡我眼前這個孩子。」

「喜歡到想每天見你、喜歡到想給你禮物，喜歡到說幾次喜歡都不夠。」

「這樣的回答，隆彥能接受嗎？」

「恩...」我用力點了頭，老師輕輕抱住我。

「其實...聽到老師說喜歡我，我真的覺得很開心。」

「因為我老是畏畏縮縮、逃避事情和人群，給周圍的人添了很多麻煩。」

「然而，老師還是願意喜歡這樣的我。這讓我很高興，也很害怕。」

「為什麼害怕呢？」

「我很怕...有天老師會因為失望疏遠我。」

「這...我怎麼可能會對你失望呢！？」老師忽然激動得扶著我的肩膀。

「抱歉，我不是故意這麼大聲的...」

老師鬆開手，深吸了一口氣。

「就算隆彥真的做出了什麼不好的行為，我想我還是無法對你生氣。」

「為什麼？我...想要一個交代。」

「恩...因為隆彥是個懂得反省的孩子啊～」

「即使不說，你也會找出自己不對的地方。然後試圖去改進，不是嗎？」

「這樣的孩子喜歡都來不及了，還說什麼討厭啊？」

「我相信...以後隆彥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人。」

「不只是優秀，溫柔、堅強、謙遜、努力也全都是你的特長哦。」

「到那個時候，你只需要抬起頭來，看看四周就會發現......」

「你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清島 隆彥』。」

「你對自己要再更有信心，好嗎？」

那時老師堅定而溫柔的眼神，讓我至今都難以忘懷。

●64-5

每次對自己感到失望的時候，想起老師就讓我能夠繼續向前。

被伯父打的隔天也是...

他表現得比我還生氣，難過的淚水充滿了不捨。

因為被緊緊抱住，我才感覺到...

原來老師的身體這樣大而溫暖...

不像雨天腳下冰冷而溼黏的田地，也不像人們對我吐出的尖酸話語。

這份溫暖，讓我感到放鬆...放鬆到眼眶都管不住了。

同樣的感覺，除了勝彌和老師，還有一次是在我淋雨高燒的時候。

伯父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房間，他溫柔得握住我的手、替我擦汗。

還難得親了我的額頭...

咦？

那天我本來和老師有約，但因為暈倒讓他空等了一個下午。

老師說他待在學校熬夜備課等我，所以隔天看起來很疲倦。

明明什麼都沒解釋，他卻問我【燒退了嗎？身體還好嗎？】

我一直以為是有人轉告他的...

為什麼會搞錯呢...？

事實這麼明顯...

在那個村子，唯一注視著我、會稱讚我很努力，還給我溫暖擁抱的人，

只會是您了吧？

然而，我...

因為自己的無知陷入猜忌，把如此信任我的您從身邊推開......

老師所有的付出和幫助，最終只換來一句：「不要再叫我的名字」。

什麼都不懂的人...

原來是我。

●64-6

沒想到...

誤認了那晚照顧自己的恩人，甚至因為這件事不斷感激伯父。

「老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對著無人的教室不停道歉，淚水混雜難以言喻的慚愧和感動。

「謝謝您...一直以來...都把我看得那麼重要。」

我對老師說了謊，老師也對我說了謊。

「好高興...好痛苦...好想見您。」

「我也...好喜歡老師。」

「喜歡到想每天找你、喜歡到想給你摸頭，喜歡到說幾次喜歡都完全不夠！！！」就算知道不會得到回應，我還是用盡全力大喊。

希望這些聲音...能夠傳到遙遠的老師耳中。

●64-7

我環視因為戰火殘破不堪的教室，然後開始動手整理。

搬桌椅、擦黑板、洗窗戶、掃地……

我想盡可能讓教室恢復生氣。

移開倒地的櫃子時發現有副破掉的眼鏡，便用手帕撿起。

這是老師的...

我強忍內心的不安，看到地上還有徵收軍營教師的信件。

是因為這樣...老師才離開村子嗎？

那段時間常找不到他的原因也是...

軍方邀請函中，夾了封老師親筆寫的信。

封面寫了【給我摯愛的學生】。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來讀信的內容：

隆彥，好久不見了。你過得還好嗎？

我其實希望親口對你說這些的，不過要是能見面就不需要透過信了。我認為你有天也許會回到這裡，所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給你。

照理來說，作為老師，對學生是不能有偏愛的。但既然這是寫給你的信，我想應該能通融一下吧？

自從你離開之後，我不斷在思考……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是不是我沒能陪伴你的憂傷？或著無法參與你的重要時刻？還是因為我言行不慎傷害到你了？我想了好久好久。結果……除了冒出幾根白頭髮，什麼也沒得到。我好像陷入了自己跟你說過的『循環』裡，感覺挺矛盾的。你想的沒錯，現在的我很不安，就連寫著信的手也在顫抖。

我說這些並不是要怪罪你，反而是想告訴你：『很抱歉。讓你獨自承受了那麼多。』雖然不確定具體發生什麼事，不過……你一直都是個喜歡逞強的孩子。你一定是在某處被誰傷害了，才會開始武裝自己吧？而我認識的隆彥，不只喜歡逞強，又是個十分溫柔的孩子。溫柔到就算只是想保護自己，也會時時刻刻擔心你是不是對他人做出過分的行為。恐怕從分開到現在，你的內心也依然會因為想起這件事而受到煎熬。考慮到這個可能性，我想寫些沒來得及說給隆彥的話，希望這封信能多少讓你釋懷。

我想告訴你的是……就算沒進步也好，犯錯也好，我只希望能多見你幾面。和你說說話、摸摸你的頭，將你可愛的笑容烙印在腦海裡。與你一起學習的時光總是非常快樂，常常快樂得讓我忘了自己是個大人。我曾以為……至少在隆彥成人前，能像這樣一直相處下去。但是，沒想到分離的日子來得這麼快。光是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你就讓我淚流不止。一方面慶幸自己這副窘樣沒被你看到太好了，一方面又覺得如果這樣能見到你就儘管來吧。頹廢也罷，難堪也罷，這些都不會比跟你見面來得重要。

後來想想，即使不能跟隆彥碰面也沒關係，因為……我會永遠在這等待隆彥的到來。為了做好再見到你的準備，我得學會更多東西來替你解答，也要努力讓自己成為更棒的老師。畢竟隆彥可是我最好學、最認真，同時也是最讓我驕傲的學生呀！

附註：師母說見到隆彥就知道你是個可愛的孩子，看來我倆想法一致呢～

信的內容讓我的眼眶再次濕潤，我無法看清眼前的景象。

「老師，真的很抱歉...」

「我還未能符合您期盼中的那個模樣...」

「但我接下來會更努力...」

「努力成為連我都能認同的『自己』。」

平復情緒後，我將教室打掃乾淨、擦去眼鏡上的厚灰。 

把眼鏡放在老師平常坐的桌子，並且摸著自己的胸口。

【我會永遠在這保留給您的位置。】

●64-8

即使還是不知道老師的下落，我卻覺得心中輕鬆許多。

話說回來，師母是誰？

啊...

某次找不到老師，有位熱心的女性前來關心我。

即使表現出敵意，她還是對我溫柔笑著。

這就是所謂的緣份吧？感覺好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