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崩落」第四日，星期三。

（好~可~怕！）

男爵千金艾琳娜，苦恼万分。

贵族的地位与实力紧密关联。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告诫过自己，在准贵族班级中，优先要避免的就是引人注目。

首先当然是不要树敌，其次也不要与他人变得过分亲密。一旦卷入派系与派系的漩涡，随时可能会在最外围被抛弃。

时刻藏起自己的态度、主张和评价，那是流言的温床，攻讦的把柄。为了自己的性命与名节，永远铭记，「沉默是金」。

本来，自己各项成绩皆平庸，魔法才能也尚未开花，到现在还不能参加术式、魔法阵还有符咒的实操课程，父母都认定自己不怎么聪明。

既然不足以为家庭创造什么贡献，那就至少不要再给家人带去额外的麻烦，她如此想，于是十五年里她依例遵循。

规整的当季制服，朴素的提包与文具。

整洁的杏色齐肩发不使用任何发饰，绿色的双瞳避开他人的眼神。

不迟到，不早退，不成为话题，大部分人赞同的时候小声地呼应。

在校期间，将自己的存在感彻底消除。

当然，不能和同学交朋友的话会变得很寂寞。

但既然只能共处一年，彼此相熟之前就会分开，只有极其偶然的状况下才会再次同班，也就不能算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

她已经适应，不如说，她已经很习惯这样「不起眼」地生活。

所以，若要是被视线与窃笑所环绕，泪水就几乎要与如雨的汗水一同落下了。

颤抖的双手握着的是长长的金属棒子。棒身冰冷，但顶端以魔法维持着热气，甚至因此变为焦黄色。

她正身处「奴隶」、「平民」、「准贵族」与「贵族」所构成的不可能的四角中的一隅。

其对面，辉夜正顺从地伏在讲台上，口中咬着塞口球，展露出她雪白的背部与略略起伏的肩胛骨。

（呼呼呼。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

少女奴隶的身高不足，所以趴在讲台上时要踮起脚尖。圆溜溜的红眼睛看着艾琳娜，眼神中并未夹杂恐惧。

（要烙在肩膀和手臂上了吗！甚至是额头上和脸颊上了吗！）

比辉夜更矮了半头的小小女仆则是将戴着巨大腕扣、佩着白手套的手插在腰部，站在讲台左边靠窗的一侧。

甩着黑中发红的蓬松双马尾，瞪圆了同为红色的眼睛，摇晃着与外表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巨大胸部，正气势汹汹地用幼嫩的声音兴师问罪。

（……至于您，完全没必要为了我这么卖力的呀。）

这凶狠的小动物所怒斥的对象是右侧，戴着口罩与褐色护目镜，遮掩自己外表的怪人。枯草一般的长发和脏兮兮的绿色外科罩袍也算相得益彰。

中央中学所属，社会与心理学讲师，伦道尔男爵。

（怪人先生，您身为贵族的气场呢！）

这一课的内容是关于「同理心」。

他在这次课程中要求艾琳娜配合参与课堂实验。

虽然不明白意义，杏发少女有好好地按照指示，用这灼热的棒端刺向教具，比如海绵和肥皂。

但第三件教具突然毫无承接地变为活人。艾琳娜自然迟疑了。

她长那么大还没伤害过什么活的东西。

辉夜就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譬如说，突然要小孩子去杀鱼。这鱼一挣扎，小孩子就绝不敢动手。因此作为义务……）

（待、调、教、的、奴、隶、决、不、能、吓、到、贵、族、大、人。）

（呼呼呼。被您识破了也没办法，身为脚垫和沙袋的我确实是海绵和肥皂的同党。）

若是少女奴隶露出哀求或是痛苦的神色，她说不定会丢下棒子就此颤抖着逃跑。

但即便是现在这种纯洁无瑕的平静眼神，也依然让她不能忍心动手。

结果她只得愣在那里。

（……为什么您也一动不动地开始扮演海绵和肥皂了呢。）

在她犹豫之时，另一名教室女仆突然对教师发起质疑。

（等、等等——）

从实验的方法论上判断，男爵正是想要展现艾琳娜需要伤害和自己同为「人类」的辉夜时，所产生的与「死物」不同的心理。

那么首先，在伦理上，不能承认这个实验。

要求准贵族在奴隶身上激发出「同理心」，等于要求准贵族在区区奴隶身上发现对方与自己的「相似之处」乃至「共同点」。

这从根本上就错了。不可能去承认奴隶和贵族是「同种生物」。

（话是没错啦！但我明明就是海绵和肥皂了啦！）

其次，作为实验品的辉夜显而易见地异样。

她未对迫近的痛苦产生恐惧感。因此会减弱「同理心」实验的严密性。

（这真正地是在胡说！我只是普普通通的和颜悦色的驯良奴隶而已！）

（啊啊，这个口球……可恶，好紧……）

既然实验对象不够随机，这么一来，即使实验也不能导出一般结论，反倒是显出男爵在实验前疏于调查。

「——因此这一实验设计在根本上存在『矛盾』。您真的有好好备课吗？」

身为男爵的教师就这么被下人训得支支吾吾地往后退。

「即、即便如此，道格拉斯小姐当前的反应依然能前后形成『参照』。因此也不必说到这个份……上……」

别提我的名字呀！艾琳娜用埋汰的眼神望向教师，于是男爵的声音越来越低。学生们不禁发出哄笑。

「咳咳，既、既然如此，这次的课堂实验就……先到此为止吧。」

（！？）

「呀哈！」于是，小小女仆欢笑着扑抱住还趴在桌上的辉夜，用胸贴住她的后背。

中央中学所属，「庭中」组女性侍从长，莉拉。

不择话语地两番把辉夜的立场贬低，无法掩盖她只是想要在产生激痛之前救下少女奴隶的立场。

（咕哦！）

这没轻没重的暴举，导致辉夜的胸口被原本攥在胸前的双拳冲击，发出阵阵疼痛。

「哎？」不少学生异口同声，发出失望的质疑声。

「这也太没劲了！」

「艾琳娜，戳她呀。」

「噫？？？」

原本以为终于可以从瞩目状态的地狱中逃出来的艾琳娜，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你动作太慢了啦！」

「戳她，戳她。」

在嘲笑中艾琳娜回过头，牙齿打着战，动摇地用双手攥紧手中的长棒，缩起肩膀左右看着自己的同学们。

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一个一个都只想看自己的笑话。

「快点戳她啦！」

「别管下人说什么呐。」

「——别强人所难了！」于是她发出了一生一次的尖叫声。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既然老师是做『随机实验』，为什么选我？身为男爵的孩子的我有作为准贵族的平均水平参考的价值吗？奴隶不『随机』，我就足够『随机』了吗？」

「那个，道格拉斯小姐，所谓『随机』——」男子颤巍巍地举起戴着橡胶手套的手。

「——我没有在问老师的意见！」艾琳娜跺了懂事以来第一次脚，男子立刻适时地闭嘴。

「而且没错，我就是胆子小，要我戳海绵和肥皂可以，活着的东西我做不到。听到没有，我、做、不、到！晚上绝对绝对会做噩梦的！」

「道格拉斯小姐……」公爵千金莉丝带着苍白的微笑，在最前排悄悄开口。

她不安地看着艾琳娜夸张地挥舞长棒时所落下的火屑。而自己距离她最近。

「别说是奴隶，就算是动物，哪怕一棵植物，我都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让喜欢做的人去做，为什么非要选我？」

整个班级被突然爆发的艾琳娜所震慑。

「噫！」她手中的长杆突然往黑板一戳，吓得莉拉一低头。

「『同理心』呀！看看这一课的标题，『同理心』！或许你们中有喜欢戳的人，自己戳呀！不要喊我来戳呀！『同理心』！『同理心』！」

她开始大口喘气。全班如死一般寂静。

「艾琳娜-道格拉斯小姐，礼仪总评分扣二分。」路过的查尔斯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关上教室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完了。死定了。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再见了，我平静的校园生活。

她眼前出现了从此以「暴走千金」闻名的未来。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女儿如此不争气。

要被送进修道院了。绝对要被送进修道院了。

恢复神志的艾琳娜，沉默着低着头把烙铁长棒搁在辉夜的侧面，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她趴下来暗自啜泣。

（…………………………唔姆姆。）

（……咦？）

随后，莉丝却站了起来，环视教室。

「诸位同窗，诚如道格拉斯小姐所说，这一骚乱的根源，乃是『匮乏同理心』所致。」

她以毋庸置疑的威严开口。艾琳娜抬起了头。

「若说她突然情绪爆发是『贵族失格』，则将她逼迫至这一处境的我等亦是『贵族失格』。我深深反省，未能更早阻止道格拉斯小姐面对厌恶之事。」

眼前的公爵千金宛若落入凡间的天使。

然后她的语速变得更快。

「为此，我以瓦伦之名向各位提起倡议，关于道格拉斯小姐此番举止的记忆，仅持续至踏出这个教室为止。」

与其说「倡议」，不如说是以公爵之名胁迫。

她对艾琳娜款款微笑。

「贵族中的最低一阶为『骑士』，这意味着骑士的行为准则与荣誉，乃是对贵族的最低要求。请各位如『骑士』一般守护少女的名誉。」

这一即兴演讲迎来一片掌声。

被泪水充盈双眼的艾琳娜在阶梯教室靠后的座位上，满怀着感激地望向拯救了自己的天使。

莉丝侧过头，对艾琳娜回以微笑。这么一来，道格拉斯男爵的中立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啊，今天恶役千金小姐的遗憾美人程度下降了至少有七成。）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搂抱着辉夜的莉拉眨巴着眼睛想。

「莉拉，你会负起责任吧？」突然她被发难了。

「瓦伦小姐，」她惊讶地继续眨巴着眼睛。

天使以恶魔之姿回过头。「我同意你的论点，奴隶不能也不应激发贵族的『同理心』。」

一端滚热的长棒被高挑的少女所取，然后自左手被换到右手中。

「那么身为『平民』的你又如何呢？能激发我身为准贵族的『同理心』吗？」

（等等。）

「请等一下，瓦伦小姐！就算身为准贵族，您也不能随意伤害我。我、我只是在此工作，还是自由之身，请您三思这么做的后果……！」

莉拉松开辉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舌头开始打颤。

随之莉丝前进，将她逼得靠在黑板上。

顶端有意无意地靠近莉拉的硕大胸部，然后往上，炽热的空气逼着她把下巴抬起。

美少女胁迫美少女的情景，令教室中的不少人再次屏住呼吸。

「那条能言善辩的舌头，伸出来。」

（等等等等。您是有多喜欢舌头？）

「请您三思！」莉拉拼命抬着头，噙着泪水，作出最后的反抗。

（等等，等等，请等一下。因为我很怕死，而和您战斗我必死无疑，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同您战斗——）

「请注意，到这一时点，我并未对你施加任何伤害，甚至未如此宣言。你身为仆从，难道要抛下自己的本分吗？」

「……！」莉拉的脑海变得空白。她屈辱地张开那有小小八重齿的嘴，伸出同样小小的舌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往前举起长棒的莉丝。

「这对你而言是个教训，你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得宠，再怎么爬在教师们的头上作威，别真的以为我们治不了你，」莉丝压低了声音。

然后她优雅地回过身，张开双臂对全班屈膝行礼。

「看来『人类即便尚未受到伤害，也能预想到自己受到伤害的情景』。我想伦道尔老师的这一『同理心』实验，到此依旧能勉强算作成功。」

雷鸣一般的掌声，伴着莉拉的低声呜咽再次响起。

作为「教具」的辉夜还趴在讲台上，眨了一下眼睛。

（更正，很不幸，恶役千金小姐依旧百分百是个遗憾美人。幸运的是，程度也仅限于遗憾美人。）

作者注：

请注意新登场的女仆长叫莉拉（Lilac），与早先登场的公爵千金莉丝（Liz）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