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落」第四日,星期三。
到处都是线缆与巨大齿轮的暗室之中,有什么一直在发出低频震动声。
「——!」
辉夜痛苦地捂着胸口醒来,圆圆的眼睛睁大到极限。
乓。
由于身体突然地抽搐,她失去了平衡,从实验台跌落到地上,脑袋侧前因此传来了与地面相撞的疼痛感。
限制双手的短链也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
裙子被掀起,细长的腿曲折在身后。
「哈……哈……哈……」
随之是剧烈且不停歇的喘息。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哎,对着这么可爱的我,还真能下得去手啊。)
(——等等。)
小口微张,喘声如同雾霭一样不停冒出来。辉夜努力止住手指的颤抖,再次通过触摸来确认自己胸前。
女仆服的小小领结下,已然没有任何伤痕。
尽管濒死时身体被刺入的体验依然持续着,但那已经只是脑所产生的幻觉。
她理解了。自己因为某种奇迹,幸存下来了。
(啊啊,是吗,在这个世界有「这种程度」的力量啊。)
(这不是比我原来的世界还厉害了吗。)
(呼。人家难得认真起来,结果没死成啊。)
(算了,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家很怕死,哪怕身为奴隶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有人来了。)
(现在的我已经相——当擅长了!普通奴隶模式,启动!)
脚步声越发靠近,直至在辉夜的额边停下。她勉强自己用软弱的手臂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把颈抬起来。
她看到面部完全被遮掩的高大怪人,正把双手插在袋中,站直身体俯视自己。
「连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大小姐坚持要我救你的性命,」怪人低声自言自语。
(普通的奴隶绝对应该是这种表情。)
普通的奴隶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露出这种表情。
尽管还不自觉地用一条手臂捂着胸口,甚至没有力量站起,但是被长发遮掩双眼的少女正展露着无害且感激的笑容。
(我是相当认真地想说——)
「辉夜向您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感谢您保护了市政厅与子爵大人的财产,救下没有丝毫价值的卑贱之人的性命。」
侧着头的小小身影处传来这样的声音,虽然低,没有一丝颤抖。
(就算从来都没有特别盼望过,被人拯救还是非常让人开心的事情。)
(呼呼呼。如果能顺带告诉我,是因为我很可爱才救的我,我会更高兴就是了啦。)
(因此。)
「辉夜没有处分自己的权利,但会在允许范围内竭尽全力去满足您的命令。」
(就算不情愿,如果想对我做色色的事情,或者拿我当作人体实验的素材,我也会接受哦!)
(什么什么?难道要一边做人体实验一边做色色的事情?)
(用那种安装了各种各样小玩意儿的机械臂!?钻头啦,小锯子啦,会旋转的硬硬的东西啦!?)
(呼呼呼。蒸汽朋克异世界,居然会变得那么可怕,真是完全出乎意料呀。)
若她仅仅是在普通的「危机」中被救下,然后为此表示感谢,想必会被冠以良好的评价。
即便身为奴隶也懂得知恩图报——这自然能在侧面体现出背后的主人调教有方。
但这已不止是「危机」,而是确凿无误的「死」。将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死」视若等闲,也即缺乏与普通人相一致的共鸣。
伦道尔男爵已经进行了逾十载的心理学研究,这确实是从未见过的样本。
先前在课堂上那副面对烙铁也毫不退缩的态度,还可以视作即将发生的「伤害」缺乏理解。这种状况固然少见,但在「退行行为」的研究中偶有记录。
亦或者,这个奴隶曾受过过度的折磨而心灵崩坏,甚至缺乏痛觉。
然而这些推论在「灵魂转移」的手术与术后观察中已经被否定。她能切实地感觉到疼痛。
那么,为什么完全不会害怕?
啊啊,这样啊,原来我死了啊。啊啊,这样啊,我又活过来了啊。仅仅就是这么接受了,没有动摇、震惊、恐惧,哪怕一丝好奇心。
纵使会受到肉体上的疲劳与伤害的影响,但精神上已经脱离了人类,接近机械的领域。
若说是「求死心理」,在奴隶中也不算特别少见,但这种焦躁会在更早的无关阶段中就显露出来。这么一来,被复活时想必也会展现出失落与愤愤不平。
那么,就算不情愿也得相信,她真的就是基于对临时主人所抱有的义务感,甘愿献上自己的性命。加之,还能够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冷静地观察与判断自己可为之事,所以才有了那番行动。
——这活生生的,按照特定指令运作的机械。
与市政厅交接衣物和新项圈时确认过了,她只有十三岁余。这不是能产生如此强大精神的年龄。
想要知道。与大小姐一样,想要知道这行为模式背后的秘密。
「你身为奴隶,不用试图去理解贵族行为背后的超乎一般道德的崇高动机,那不是你能接近之物。」他说。
「辉夜惶恐,」地上的少女垂下头。
「不过,身为『实验品』与『奴隶』的你,依然有义务回答几个问题。若你真的诚心想要表示感谢,就务必在回答时展现出足够诚意。」
「辉夜明白了。辉夜以被救下的性命起誓,会完完全全说实话。」随着少女抬起头,侧发往后落下,露出红色满月一般的有线瞳的眼睛。
(嗯,唔。说句心里话吧。)
(我实在做不出对救命恩人说谎这种事情啦。)
她跪直身体,而怪人只是抬起手。
「会让你说实话的。」
(唔唔?)
于是辉夜感觉到自红色项圈开始,有什么生长起来,与原本自己所睡的实验台之间的别的什么连在一起。
「……!」
(好痛!)
然后,脖颈一阵剧痛,她闭上一侧的眼睛。什么从项圈上插进了脖子来。
房间里开始响起有节奏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墙壁内部的齿轮开始旋转。大大小小的显示器忽然亮起,其上皆显示「—」这个符号。
「……」
她依旧笑容欢欣,复又睁大温柔的双眼,那是服从的表情。
(朴素了一点……还以为会把我绑到床上去呢。)
(啊哈哈,没有机械臂还有会旋转的硬东西的剧情。)
于是怪人开始发问。
「第一个问题。你是自愿去救达文-佩塔尔阁下的吗?」
「是的。」
(因为我是「奴隶」。)
伴随着辉夜的回答,有什么发出了刺耳的鸣声。所有的显示器上的符号,一瞬自「—」转为「○」。
「第二个问题。你乐于为使役者奉献自己的身心吗?」
「是的。」
(如果非要我献上我身体的话……)
鸣笛。「○」。
「第三个问题。你所展现出来的『唯命是从』的态度,是你真实的本性吗?」
「是的。」
(怎么样的奇怪命令我都只能乖乖遵从呀……)
鸣笛。「○」。
「创造物」测谎仪。
即便动用这一装置,也未能击溃眼前奴隶在心灵上覆盖的面具。
这不仅让怪人一时陷入沉默,也让单面镜后的莉丝眯缝起眼睛。
单面镜在怪人的正对面,奴隶和实验台在两者之间。由于辉夜背对着自己跪着,公爵千金看不到辉夜的表情,只能通过眼前的屏幕与伦道尔共享测谎仪所提供的信息。
一时间她有点失望。表里如一?
说不定能通过调查找到形成这种精神的关键,然后在数个世代后培养出完美的佣人。但是,作为研究来说,未免太无趣了。
研究是为了揭露未知与隐藏之物。若「第一步」就到此为止,原先设想用来引出这个奴隶的「真实」的种种设计就都失去了价值。
「下一个问题。你没有接受过『剑』训练的记录。为什么你能早于任何人发现刺客?又如何能那么干脆利落地阻止刺客的攻击?」
伦道尔只是机械地继续按照计划提问。
「辉夜天生就很擅长看东西。」
(我可是懂得观察气氛和眼色,正确地掌握别人对我看法的天才。)
鸣笛。「○」。
「辉夜并没有相信过能直接成功。辉夜觉得这完全是偶然的。」
(以前可能三五次里才能成功一次吧。被「那个」长时间反反复复地磨炼后,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知道心理压力为何物啦。)
鸣笛。「○」。
「能以毫无价值的奴隶的性命来帮助准贵族大人,挽回主人的名誉,即便是卑贱如辉夜也感到十分高兴。」
(啊哈哈。)
(尽管现在被救活了,但如果那时候真的死了的话……)
(真的是,会让人家十分高兴。)
鸣笛。「○」。
莉丝垂下头。
这个奴隶根本什么都没想,是吗。
只是凭借那盲目的奴性本能地行动起来,完完全全地怠于思考,是吗。
连救下了那三人——至少是达文-佩塔尔,也只是被「偶然」所支配的奇迹,是吗?
「你不怕痛吗?你不怕死吗?」
「在侍奉主人们时,身为奴隶的辉夜不会逃避疼痛与死亡。这是辉夜身为奴隶的义务。」
(这是什么低级问题,我可不想被认作有自杀倾向的抖M痴女哟。)
鸣笛。「○」。
「我是问你,怕不怕?」
(……)
「身为奴隶的辉夜的想法毫无价值,但辉夜畏惧疼痛与死亡。」
(我最……怕死了……)
(信不信……我拿……大头针……戳您……自己体会一下……啦。)
鸣笛。「○」。
够了,伦道尔,停止这些无聊的问题。
莉丝露出了小女孩玩腻的表情,在单面镜反面施展术式,暗示伦道尔停止询问。
「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白痴微微佝偻着竖起了一个手指,动作像是在哀求自己。
莉丝不至于为此就生气,于是让伦道尔进行到最后。
「……刚才问了『你所展示的』真实的本性。那么,『你未展示的』真实的本性,是怎么样的呢?」
(——。)
这不是预设问题中的问题。
原来如此……心理学家的这一问题弥补了自己所设问题集的缺陷。
「这种感情不假,但另一种矛盾感情也是真的」……人类确实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生物。
沉默。只有齿轮在响。
(啊哈哈。)
(这样啊。)
(我、实、在、做、不、出、对、救、命、恩、人、说、谎、这、种、事、情、啦。)
然后鸣笛。「○」。
莉丝的身体顿住了。
怪人的脸原本是被完全遮掩的,因此,他没有办法露出作为判断依据的表情。
但是即便如此,看他踉踉跄跄地往后连退三到四步,直至靠在墙上喘气的样子,也知道,神经原本就敏感而脆弱的他在恐惧。
少女奴隶只是跪着面朝着他,光滑的脊背对着单面镜后的莉丝,纹丝未动。
她是什么表情?
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良久。
「……请问您满意了吗?」少女奴隶发出与最开始时一样清脆温柔的声音。
怪人在喘息中不住地点头,于是奴隶保持跪姿,伏下身行礼。
莉丝感觉自己完全止不住嘴角边的笑容。血液涌上头。
啊……是这样吗……
……这才是你……这才是真正的你……
要确认你是何物。
要确认你为何变成这样的东西。
要确认怎么样的刺激才能控制你,改变你。
莉丝找到了她十六年以来,所能找到的最喜欢的玩具。
作者注:
在很久很久以后补上了方位示意图:
所以到底什么样子的表情能这么吓人
不知道完本时会不会交代呢……
穿山甲说了什么
/w\
至今也不知道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什么都没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