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落」第十二日,星期四。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没有在反省,没有在反省,根本没有在反省!」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湛蓝的眼睛如语调一般生气。鲜红的眼睛却与语调不同,怅惘得很。
「庭中」礼仪固然是一个方面,然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莉拉的腿实在是很短,所以就算再怎么快步走,想要甩脱帕尔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明明对女孩子们而言噩梦般的二十岁就在前头,容颜却完全没被岁月的痕迹摧残,偶尔暗自得意也是十分自然的事。但要说莉拉的深层心理,果然会介意自己的这对小短腿。
影响看东西的视线,做事也不方便,而且相较于查尔斯那种天生爱故作姿态的家伙,她更讨厌被帕尔这样的后辈俯视。
被说教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
诚然,自己可能是对小辉夜逼得太紧了一些,明知道她已经是一无所有的奴隶了,在她害羞成那个样子的时候,连她最后的一丝隐私和尊严都想夺走,就算是姐姐也有点过分。
所以当帕尔完成了对自己的传令,和自己一齐离开准贵族教室后,才会在走廊上一路唠叨个不停。到最后,甚至说了「如果早知道莉拉姐姐是用在这种用途上,我绝不可能把那些办法讲给莉拉姐姐听的」之类的话。
但是,那只是姐姐的「关心」,「关心」能有什么错呢。所以就算莉拉已经决定不再去逼问辉夜,也绝不肯认错。
错的,首先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帕尔的碎嘴男人,其次就是让自己丧失威严与主动权的这对小短腿。
总之,这对腿每每都让莉拉不由自主地有一种近似自卑的感觉。
正是在这种心理之下,她才会不自觉地用长袜包裹它们,盛夏时分也总穿着长裙,并且自然而然地就讨厌久站,以避免腿型因为下肢静脉曲张变得更难看。
前年春季入职的时候,她正好赶上了上届准贵族班级的第二学期,身为长时间伏案的准文官的她这辈子都还没有站过那么长时间,更不用说还穿着高跟鞋。
当时去掉被禁止进入准贵族班级的米莉娅,「庭中」女性侍从一共有五名。每日教室里需要两人待机,所以包括莉拉在内的每个人每周都需要执勤两天。那时的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对于莉拉来说就变成了最最讨厌的两天。
今年由于成员变动和某些特殊的原因,侍立频率自五天两次下降到了三天一次,要是忽略妹妹所承受的伤害与疲劳,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然而由于轮班者减少,这也意味着一旦调班,就会在充分休息前再次受累。
本周就是这样的情况。
由于周一的随机袭击事件,她被迫调班至周二。被问题学姐恶整了一番不说,仅隔一日就又要久站,疲劳得要命。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被帕尔数落,由于理亏,甚至不好意思像平时一样找些歪理反驳,只能从头听到底。
于是莉拉只能一边听着帕尔的抱怨,一边小小声地回嘴,一边在心里不断地继续寻找合适的迁怒对象。一直到最后,她都想把责任都归给那个被抹碎在墙上的袭击者头上了。
终于到了会客室,她可以从被帕尔压制的状态下逃离了。
「唉,我知道了啦,下次不会了。干活去吧,干活去吧,干自己的活去吧。」
「不要停留在口头上哦。」
金色双马尾由于回头,愤愤地旋了半周。虽然和以往一样,莉拉还是训斥了一句「要加上告退辞!」,但今天完全没有威力。
总之自己也干活吧。
子爵的口信。王都来了重要的客人,子爵指名自己接待。
「中央中学『庭中』组女性侍从长莉拉现在到了。」
那清脆的声音将平日的威仪感全部抹消,只留下了与真实年龄不符的娇媚可爱。
「请进。」
苍老的声音在门内这么回应,莉拉一时之间有些违和感,但她还是打开了门。
室内已经有四个人了。
坐在小型圆形会议桌里侧的男性大约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脸上不止满是络腮胡子,还皱巴巴的。从肤色来看,这不仅仅是年纪的缘故,想必还有风沙的功劳。
尽管身形并不魁梧乃至可以说是削瘦,然而从整洁的暗绿色衣装两侧的肩章,以及身后一男一女两名英姿勃发的侍立者来看,这是一名级别很高的「指挥剑」。
所以,之所以会对下人使用敬语,是高位者特有的风度吗,莉拉想。
与这风度翩翩的「指挥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侧沙发上毫无规矩地躺着的人。虽然脸上搁着一份《西弗斯新报》以至于无法辨别容貌,但从身材、略略起伏的胸部、搁在小腹上的双手以及搁在扶手上的脚来看,应该是个女性。
蓝色的外套,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褐色的皮鞋,宝石蓝的小包,没有一件像是高级货。然而不能大意,既然敢在王都的「指挥剑」前摆出这幅失礼的姿态,想必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贵族吗。
所以莉拉露出她的小尖牙,摆出她最甜美灿烂的微笑,一边仰视主座的男子,一边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展开裙摆对室内的人行屈膝礼。
「今日能与各位大人会面,并为各位大人提供服务,我感到十分荣幸,有需要时请随时对我吩咐。请稍候,我先为各位奉茶。」
就算再讨厌这对小短腿,对于「小桥」而言,在这种场合它们就和自己的笑容与声音一样,也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能得到喜爱与同情,能减少被斥责的可能性,能为自己与中央中学取得良好评价,让自己的工作水准对得起自己的薪水,甚至还能换得年末时分的奖金。
对于这样的一名年幼女仆,老年男子带着若有所思的微笑点头致意,两名侍立的「剑」则以立正礼回应。莉拉也立刻按自己所说的,打开侧面小室的门,进行斟茶的准备工作。
真有礼貌啊。挺像回事的。
在茶壶中倒入热水时,她开始猜测这些人是来找谁的。
没有在事前得到茶种偏好指示,说明是在一两日内突然抵达的不速之客。子爵只通过小帕尔喊了自己,没有传唤教室里的学生,说明要找的对象不是某名准贵族。子爵自己没有露面,说明也不是找他。
所以是要会见某名教师或平民学生,亦或者上述身份的多名人员的团体?她立刻开始回忆教师们的一张张脸庞,以及去年角逐「王的学生」的两名菁英。
本校人才济济。不管是王宫、王都「剑鞘」、王都研究院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对于「攀登之阶梯」之人都虎视眈眈。这么一来,多半是想挖角吗。
不过,如果他们想会见的是这几天三天两头跑市政厅的查尔斯,倒也可能是和突击访问本市的三名公爵有关的事情,不可轻易论断。考虑到子爵没有对这次会客进行任何阻拦,这种可能性反而还挺大的。
总之先备八个空杯,其中四个放入茶盘,再把查尔斯喜欢的那种口味最烂的红茶罐拿出来备用。
至于客人这边的话就没什么必要吝惜好东西了,喝不上是查尔斯自己活该。
再次出现在会客室中的莉拉,布置完四个杯子后,就开始了斟茶。侍立者多半不会用茶,但是自己不能因此就不准备。
若说最适合帕尔的斟茶方式是冷面迎客,最适合前胸刚刚超过桌面的小短腿莉拉的斟茶方式,则是扮演一个小小的努力家。
尽管因为身高所限,做这些事情时有点勉强,但自己真的很努力,要传递的是这样的印象。所以把蓬松的双马尾拢到背后之后,必须踮起脚尖,用小小的手抓着壶把,含着笑认认真真地把一个又一个茶杯填满。
在最后,也不是以屈膝收尾,而是以鞠躬收尾,这样能让自己显得更矮小,也就更惹人怜爱。
然后收回茶壶后,就站到女仆侍立的常规位置去。具体来说,是沙发上的女性用脚冲着的盆栽边上。
那位被访者真慢啊。这个移动速度的失礼程度,已经接近沙发上的女性了啊。到底是谁啊。
看啊,品了一口茶之后,那名「指挥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啊。这不是要败坏中央中学的名誉了嘛。
「莉拉小姐。」他最终说。
「请您吩咐,」莉拉立刻朗声回答。果然是要去催促吗。
「同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克里斯托『剑鞘』的『护国十剑』之一,主管战略室与参谋部的波尔加-阿尔伯特。或许你也听说过我另一个头衔,『王之长桥』。」
「感谢您的说明,很荣幸能见到您。」
她听过这个名字。那确实是查尔斯的老朋友了。死磨蹭鬼。
「我们今天来,主要是——」
「火车到了吗!坐过站了吗!坐过站了吗!」
「指挥剑」的声音突然被打断。叫嚷着的女性慌乱地把报纸往旁边一丢,差点把一侧的茶杯打翻。
莉拉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
帕,尔。
帕,尔。
帕,尔。
小帕尔!
「咦,我是什么时候到这里——学姐!是学姐!真的是学姐!」
戴着眼镜的女性青年瞪圆了栗红色的眼睛,欢笑着叫嚷起来,短短的茶发一副乱蓬蓬的样子。
虽然理由不同,自从在中央中学入职以来,比泽伊尔还不愿意再会的人,出现在了莉拉面前。
克里斯托大学,亦或者说王都大学,历史系三年级在读,辛西娅-帕特里克。
「久疏问候!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睡着的!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去就抄《导论》十遍!」
对方已经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了,然后摆出了在大学共处时的倾慕眼神,莉拉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迎接。
只知道自己的脸烧得一塌糊涂。
小帕尔!
小帕尔!!
小帕尔!!!
「这孩子一路上实在太兴奋了,在车里基本没怎么休息,到了这边反而是一坐下就睡着了,我实在不忍心叫醒她。」「指挥剑」微笑着说。
「所以,要会见的是……我?」
「是的,你似乎产生了重大的误解。」他又呷了一口茶,「谢谢,茶很不错,莉拉小姐,不,实在冒昧,桑莫斯小姐。」
小帕尔!!!小帕尔!!!小帕尔!!!
你究竟是哪一步弄错了!?是没听懂子爵的命令,还是听懂了却没传达清楚!什么叫「指名接待」啊!倒是说清楚是作为女仆接待还是作为被访者接待啊!
见大学的后辈前至少让我去休息室换身衣服啊!!!
有空在那边和我抱怨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倒是把本职工作做好啊!!!
「在我来得及自我介绍前,你已经去泡茶了,倒完茶以后你又跑到那边去站着,这气氛让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才好。」
在莉拉别开羞红的脸时,阿尔伯特笑着说了下去。
「不过,怎么说呢,我先前真的没想到,莉拉-桑莫斯居然是个这么可爱的人物。一路上辛西娅可没少说你们测绘时的种种轶事,那段让她一个人背着帐篷加两人份行李爬山的部分尤其令我印象深刻。」
「那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这对于我来说都是必要的训练,否则没有体力进行未来的重要工作,」辛西娅认真地回答。
「瞧,你把年长的学妹教育得多好。」
「请别再开坏我了,」莉拉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双手捂着脸的姿态出卖了她的内心情绪。
一个人对自己,至少是自己大学时的德行知根知底,另一个则多半调过自己的档案,还听前者说了不少。
在这前提下,以那副过度天真可爱的样子接客,无异于公开处刑。反过来也一样,自中学时代开始建立的强硬形象,被刚才的数分钟全部破坏殆尽。
「那个,学姐,能请教一下,你现在穿着的衣服,现在是在西弗斯的流行吗?感觉有点像……那个……」
「辛西娅,桑莫斯小姐现在的身份是这座设施的女性侍从,你现在在喝的这杯茶,是她刚给你泡的。」
「噗——」
莉拉的小短腿自说自话地动了起来,右手则是立刻从围裙里取出毛巾。阿尔伯特饶有兴致地看着莉拉低垂的前发下那羞赧的眼神。
「不,不,不!怎么能劳动学姐为我擦衣服,不如说我怎么敢让学姐为我沏茶,不如说有生之年居然有学姐为我沏茶的那天,我居然还喷了出来,啊,真是罪该万死,应该由我自己舔干净!」乱发的女性急得手舞足蹈。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莉拉的手没有停,但原本平静的语气中加入了某种辛西娅熟悉的阴森森的感觉。
「是。」在这种感觉的催动下,辛西娅立刻坐得笔直,任由幼女用被腕扣扣住的小小的手帮自己擦领前。
「哈哈哈哈,」「指挥剑」不由得大笑。
这孩子的知识足以当文官,头脑足以当参谋,控制力足以当指挥者,为了完成工作敢于并乐于动用所有能用的手段,毫无疑问和自己一样是「桥梁」。唯一不足的地方,是情绪控制吗。
「——所以,是来挖角『西弗斯的小桥』的吗,『铁索桥』阁下。」帮辛西娅擦干眼镜后,女仆一边重新斟茶,一边同时问。
「居然知道我的第三个诨名啊。你能坐下来和我们讨论这件事吗?」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可以立刻答复。于公来说,您找我是找错人了,现在的我是一名下人,您该去和迈尔斯子爵阁下讨论强制工作契约的换约,」莉拉垂头站着,将双手垂在腿前,回答的声音虽然礼貌,但是没有任何好意渗出。
「我们想要的是一名官僚,而不是一名下人,不过姑且先听你继续说下去,于私的话呢?」
「于私的话,我无意为『剑鞘』服务,虽然这目前不取决于我。」
「哈哈哈哈,你说得太客气了。应该是从小就发誓,绝不会加入名为『剑鞘』实为『爪牙』的机构吧。」
「我从未如此说过。」
辛西娅不安地小口舔着茶水,一边用眼睛左右看着对话的两人。她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气氛了。
当然,茶水是很好的茶水,虽然她不太懂,但学姐亲手给自己泡的茶,肯定是天下第一好喝的茶。
这值得记忆的日子不要那么沉重就好了。
「桑莫斯小姐,请不要紧张。我们都是『桥』,所以你应该明白,任何试图控制他人的主动行为都是低效的,让对方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工作才是正道。如果你没有此意,我们绝不会逼迫你,今天就权当叙旧。」
「我和阁下今天是初次见面。」
「啊,当然是和你可爱的后辈叙旧。」
莉拉叹了一口气。
「我和辛西娅也没有熟到那个地步,不过共处了半年而已,没有什么好和她说的。」
因为这突然的语言伤害,千里迢迢来西弗斯的女性目瞪口呆,在沉默中,双眼开始泛泪。
「辛西娅,不要伤心,」「指挥剑」则是笑眯眯地改变了对话的对象。「你的学姐只是在想,我控制了你的人身安全。她特地摆出一副和你不熟的态度,好让我觉得控制你是没有价值的事情,把你早点放回去读书。」
「学姐,真的没有讨厌我?」
「她要是讨厌你,就不会在山难的时候把最后的饼干留给你了。」
然后他复又对垂着手的双马尾女仆继续说了下去。
「桑莫斯小姐,我也照实了说了。我真的想要找个人让你胁从的话,你母亲才是更好的人选。我只要对你说一句,『我可以为她提供最好的医疗』,你就没有选择了,不是吗。」
「……」
莉拉的眼皮抽动了一下,阿尔伯特没有错过这一细节。
「让母亲落到『剑鞘』手里,当然是很不安的事情,远远不如自己踏踏实实工作来挣药钱。但是,如果是在王都工作的话,说不定能搞到彻底根治她的病的魔法药剂,你难道一次都没有这么想过吗?肯定是想过的吧。」
「我为了我母亲已经成为了下人,」莉拉抑制着自己的声音中的颤抖,「但不代表我愿意成为奴隶。母亲把我养大,不是为了让我把自己放到一个主人一声令下就必须去死的境地里去的。」
她十分清楚所需的魔法药剂的昂贵程度。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我们需要的也不是奴隶,而是官僚。」阿尔伯特用左手揉着自己两眼之间的鼻梁。「唉,怎么和你说才好呢。——辛西娅,你先聊你想聊的那件事吧。」
「这、这、这不太好,阿尔伯特伯伯的工作,比我的论文重要得多。」
莉拉的眉毛一挑。她一开始以为这个不怎么聪明的学妹是被「能见到想见的学姐」之类的简单的理由骗上火车的。
「辛西娅,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过来的?」
「伯伯的侄女?因为伯伯说,能见到学姐,问我想不想一起来……」
莉拉出声叹息。担心这家伙的安全的自己才是笨蛋。
不过,这才是克里斯托大学的现实吗。像自己这样依靠「王的学生」的助学金入读的毕竟是极少数,那里是云集平民上流社会的后裔之处。
自己往往会被单纯的人卸下心防,对身份低于自己的人也是……对身份高于自己的人也是。
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对方是「铁索桥」这个老屠夫的侄女……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接纳对方当自己的小尾巴。
多半还是会的。自己在这方面一向挺没用的。
「所以,论文是怎么回事?」
「学姐,你、你能坐下和我说吗?你、你、你站着,我好紧张……」
于是,沙发上出现了荒诞的组合,现役的幼女女仆坐在了现役女大学生的右侧。
能休息一下小短腿的话,好像也不错。
「指挥剑」不由得一笑。果然情绪控制是她的弱点。
「说吧。」
「麦德教授听说我毕业论文打算写『大革命』的事情,说我选题太大,到四年级再写肯定来不及,让我现在就准备起来。他给我建议的书选里,有学姐的论文,但我没在大学找到。」
莉拉不由得轻笑,这能找到就有鬼了。
「问你伯伯好了,我的论文草稿上哪儿去了。」
「桑莫斯小姐,我必须声明,你的论文被管制,和大骑士团与『剑鞘』都没有关系。」阿尔伯特连忙出声反对。
「哦?那它一定是生出了两只漂亮的翅膀,也许四只也说不定。」
「——它被王宫拿去审阅了。我不能透露对方的身份,但我能说的是,对方非常欣赏该作,不然你肯定明白,你的脑袋早就没有了。」
「……。」
这是未曾设想到的情况。
在最初选题之际,莉拉也同麦德教授商量过到底要不要写大革命的事情,但最后她自己放弃了。
大革命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命题。时间久远,总跨度长,可考据的文献少,文物多半不在博物馆,还要和考古系的学生组队去发掘。在那样的队伍里,历史系的学生向来不受待见,自己也没有那种能背上背囊长途跋涉的体力。
性价比对于「桥」而言实在太低了。
——但它十分安全。
——因为,无魔力者赢了,人民赢了。当然,有魔力者,或者说贵族也并未输,他们也赢了。
这是王国的荣光的一部分,「人类」成为「人类」这一整体概念的瞬间,任何教科书上都会以积极正面的词汇赞美的历史事件。
莉拉最初的选题十分危险。亦或者说,它直面的东西过于可怖。
「如果大革命失败了」。
麦德教授看到这一选题时,面对得意门生的「会不会砍我的头」的提问,笑着摇头。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毕业那年已经写过了。」
教授从图书馆为自己调取的这篇论文毫无疑问会成为莉拉下一步写作的助力,但莉拉也就不得不换个题目了。
在莉拉沉思的时候,阿尔伯特继续说了下去。「直言不讳地说,这次来寻访你,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而不对你进行任何逼迫,一切都让你自己决定,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莉拉终于笑了。
「所以说,如果我同意了这个邀约的话,就有面见那位大人,甚至成为宠臣的可能性。克里斯托『剑鞘』怕我到时候哭得梨花带雨,把『十剑』里的某几位变成阶下囚,所以不敢对我来硬的,是吗?」
「辛西娅,你伯伯没拿你的性命威胁你学姐,你学姐却拿你伯伯的性命威胁你。」
「学、学、学姐,是这样吗?」
女大学生紧张地闪眼睛。莉拉没理会这个笨笨的家伙,低下头抱着膝盖,玩弄自己的拇指。
「那位大人还真是小气。不能直接赏一支药剂给我吗?」
「对方想这么做,被首席和我一起阻止了。我们告诉对方,这么一来,你肯定会以『还人情』的方式工作,达不到那位大人所要求的『心甘情愿』的境界。」
「哎呀,我都不知道他是谁,是怎么样的人,要如何『心甘情愿』呢?而且,这两者之间微妙的差异,我也不是很明白。我在『还人情』的时候,本来一向都是『心甘情愿』地尽可能付出我的全力的。」
「性质不同。如果仅仅是『还人情』的话,对方对于你而言还是『别人』吧。对方希望你能凡事以对方的角度、对方的意志来考虑问题,把对方的事情乃至这个国家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
原来是「死心塌地」。这要的不是官僚,而是喂了迷情药的妃子吧,莉拉想。
王宫的大人物吗。没法直接拒绝,谁知道对面在被拒绝的懊恼之下会做什么。但是,自己也不想进入王宫。
不想变成一个被活塞支配的齿轮。自己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能做的只有一个字,拖。
当然自己目前的眼神,已经被眼前的老家伙读懂了吧,不过那也无所谓。对方会忌惮能随时「同意」的自己,因此不会轻易进谗。
「我们继续辛西娅的论文的话题吧。虽然大部分资料和稿纸都被搜走了,我事后还是多少凭借记忆复原了一些,」莉拉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以辛西娅无法看到的角度翻开。
密密麻麻的,都是旁人看不懂的字,偶尔能看到精细的插图。
自然翻开的最新页上画着一把椅子。总之往前翻,到了画了一座漆黑的塔的那一页。
不,不完全是漆黑的。其顶端有一个白色的空缺,中间复又涂黑,仿佛是长了一只眼睛。
「你已经听教授说了吧?我的论文是关于什么的。」
「嗯!『如果大革命无法发生』。」
「好,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莉拉的论文从表面上看,是一篇正经讨论大革命的历史必然性的论文,实际上尖锐得多。
这篇论文提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假说。
当下的这个世界,人们司空见惯的许多事物其实是异常的。正因为处于其中,人们无法发现,并将之称之为事物的「属性」、「特性」或者「本质」。
——这就好像出生在金鱼缸里的鱼,无法发现这一个「玻璃缸」,因而以为整个世界天然是这样扭曲的一样。
比如,虽然炮还勉强能用,枪械的表现远不如剑。因此,谁都不愿意在枪械的开发改良上花费时间,「剑」们热衷于使用更便宜的手弩。宗教家称之为「那一位对暴力的制衡」,细想就知道这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比如,莉拉一向瞧不起的「监视魔法」。消耗大量的魔力,却完全无法实现其初衷——即时阻挠犯罪,永远落后犯罪者一步。若对方完全不怕死,其威慑效果就等于零。
比如,每个人日常生活中都或多或少用到的「金钱转移」类魔法或技术。人们热衷于称呼它为「现代生活的革新创举」,但莉拉只能嗤之以鼻,并将之称为「多了几道手续的钱包」。
比如,这个世界的铁路线,因其重要性,无法完全对普通平民开放,对经济产生了重大的遏制作用。
比如,「创造物」中,穷尽办法,都始终无法复原的几个技术。至今那几个用古代语言所书写的词汇,都无人能猜测到其意思,也不能猜测它们工作起来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又能实现怎么样的用途。
……比如,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平民之所以是平民,奴隶又之所以是奴隶的理由。
在和辛西娅的测绘之旅的途中,看着对面山头上的辛西娅对自己大喊大叫,自己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的那一天,她突然就想到了枪械的事情。
然后思维飞到了监视魔法和储金卡片上。然后是铁路线。
然后是——
辛西娅疑惑地眺望着,小小的学姐模糊的身形,在对面的小山包上剧烈地颤抖起来的样子。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辛西娅不会知道,小小的学姐在测绘结束后,立刻以省亲的名义申请了补助,搭上了回西弗斯的火车。
连家都来不及回,立刻拜访了母校中央中学,冲到了地下的校史室,在某位高个子男性的帮助下,取得了某张照片后的某本书,开始快速翻阅。
自己曾经耐心用铅笔圈画过,并且打过问号的那些不明「创造物」,不少科学家、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将毕生时间无意义地浪费于其上,也没理解的东西。
啊,啊,啊,啊,是吗。
你们是用作这个用途啊。
全,都是那个用途啊!
这个世界,失去了你们啊。
她让男性把书摆了回去。也就是说,抛下母亲的父亲,这一辈子浪费掉了。
这一切对于普通人是「司空见惯」,对于莉拉而言却怎么想都是「异常」的东西,有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世界会呈现为这个样子,有一个完全相同的「前提」。
——这就好像出生在金鱼缸里的鱼,无法发现这「一个」玻璃缸,因而以为整个世界天然是这样扭曲的一样。
而听着莉拉朗读论文大纲的辛西娅,则是捂着嘴,不住地发抖。
她已经读过了麦德教授关于「如果大革命失败了」的假设。
虽然写得很恐怖,但她听说,有些遥远的小国,依旧有那种生态。
而莉拉的「大革命无法发生」的假设,更为夸张。
难怪伯伯才会说,有掉脑袋的危险。
要是满足她所说的某种前提,这个世界会出现从未有过的政治形态。
贵族绝对不会容许的政治形态。
「但这一切不会发生,因为所需的那种『前提』,无法满足。」莉拉作为结论说。
她避开了「创造物」的那一部分。以「创造物」为证据来看,古文明的时期,他们拥有那种「前提」,所以这一切已经在古文明的历史上发生过了。
她有呈现「这种可能性不仅仅是可能性,而是真实的历史」后,就真的被砍掉脑袋的自信。
她也避开了讨论插画上那座塔。那是一个试图实现这一「前提」的失败设计,在被没收的论文草稿上也没有。
「很有意思的主张,」阿尔伯特评论说。「虽然可能会有批评者称之为虚无主义,但是既然能把那么多在现实中完全无关的要素以一个简单的『前提』统一而论,那么它有成为新学说的潜力。」
软绵绵的恭维。这句话的唯一重点是「完全无关」,莉拉想。
对于你们这些务实者而言,确实是这样。不止是今天,明天、后天、以后永远,也都还是完全无关的吧。
「受、受益匪浅。」更年长的学妹只是这么评论。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和学姐之间的差距,而在这一刻这种理解又变得比任何时刻都清晰。
自己只能扒拉故纸堆,从中拾取前人牙慧,去写写确实发生过的事,而学姐仅仅靠观察眼前的世界,就能从根部窥探世界之树的全貌,得出全新的结论。
「对你有帮助就好,」莉拉对辛西娅笑着点头。「反正我也已经辍学了,只能以这种方式间接帮助母校增加一个学士了。」
「麦德教授说他随时欢迎你回去的!」学妹则是很认真地回答,然后继续小口舔那没有喝完的茶水。
「那就和他说十七、八年后再见吧。啊——还是不这么说比较好。」
她眯起红色的眼睛看向阿尔伯特的方向。
「即便为了『铁索桥』阁下回去交差,我也不能把『接下来都要在中央中学做女仆』这种话说死呀。」
阿尔伯特同样笑了,同时耸耸肩。
「我有预感,一旦你下定决心的话,恐怕就该轮到我这老头子给你泡茶了。」
于是,小短腿交迭,交迭,交迭。
坐了那么久,确实对身心健康都有好处。
莉拉的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地轻松愉快起来了。
现在的她,即便要为早上的事情对妹妹道歉,也能做得到。
当然,午餐还是要吃的,这点绝不动摇。
还有,帕尔。可恶的小帕尔,无论如何都要教训一顿。
时值课间,走廊上,准贵族们笑语如常。她推开了教室门。
辉夜不在那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边啜泣,一边用拖把清理血迹的帕尔。
莉拉奔了过去。
准贵族们笑语如常。
輝夜又死一次了?
看到血就想到死是恶习!
這一切都是作者讓輝夜背上的黑鍋阿ww
才不是咧!
莉拉:这个世界的科技树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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