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落」第十六日,星期一。
(……)
能听到学生的嬉闹声隔着窗传进来。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能感觉到手臂与腿上链条的触感,但动不了。
睫毛跳动,眼睛终于费力地睁开。
辉夜第二次在这张考究的沙发上醒来,尽管脊背上的触感很松软,额心与颅后都有些刺痛。
头部受创造成的重视症状还未消退,此外,一切看上去都很暗。尤其是视野中心,还残留着一大块黑斑。
(为什么。)
(为什么呵,你。)
落地的大型盆栽也好,旋转的短叶风扇也好,拉上了一半的血红色的窗帘也好,都影影绰绰地笼了半分阳光,又笼了半分暗影。
大部分是暗影。
(为~什~么~嘛~~!)
(那个,那个,事先说明,某个少女可是很怕死的哟!但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会随她的主观意志变化的吧!)
(所以,所以,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你和其他的身体器官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先前只是缺氧宕机什么的,被刺穿神经什么的,也就算了吧!)
(这次的话,你应该已经被强硬地射了进去才对吧!)
(小小的缝隙在被强行打开与射入之后,应该流了不少污浊的白色液体出来才对吧!)
(这么一来,即便在物理上能得到修复,也应该有丢掉的东西才对吧!)
(就像被撕掉了数页的书本,即便能通过白纸与胶水修补,那些文字应该是回不来的才对吧!)
(果然,果然,你应该丢失掉了才对吧!)
(果然,果然,她应该不在这了才对吧!)
(就算是超——级厉害的「苏生魔法」,也应该是做不到那种事的,对吧对吧!)
(就像午夜的侦探剧,有点毛骨悚然,对吧对吧!)
(这么一来,岂不是好像,在这个世界上,不是由你,而是由其他东西来记录「她」的存在一样了吗!)
(——呼呼呼。岂不是好像,她这种人也有灵魂什么的一样了吗。)
(啊哈哈。但是嘛,这样也有这样的道理吧。)
(多半是温柔善良的天使在守护她吧,毕竟她是那么那么地可爱呢!)
(——一吹号角就能唤来大群直翅目昆虫的审判天使,微笑着说,她必须活下去呢。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呢。)
(不过!她可是很感激的哟!)
(别忘了,她可是相当怕死呐!不仅仅是怕死,最近连失忆都开始害怕起来了,毕竟谁知道这具身体会在那种状态下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嘛!)
(啊,嗯,一二三,黑历史记忆,抹杀。)
(既然又活过来了,就让她继续尽情享受她的人生吧。唔姆,不对不对,是以无助的可爱奴隶的身份,万般不情愿地承受那些被强加的苦难吧!)
(呼呼呼。今天倒是很安静,那只总是自作多情的金毛犬不在。)
(不用再看那张哭戚戚的——)
(……。)
拼命眨了很久眼睛之后,她终于能看清东西了。
红色的眼睛发现,另一对红色眼睛早就在不远处盯着自己良久了。
「不许动。不许说话。」另一对眼睛的主人命令。
说完后,莉拉继续把头搭在背后的书柜上。
(呃呜。)
(这女人好像以前说过「一道命令都不忍心下」之类的话?不会是我大脑被打坏以后产生的幻觉吧?)
(而且,这打扮是……)
她的头发没有束起,蓬松且略带曲卷的红黑色长发就这么披散下来,但对她的身体没有起到什么遮掩作用。
幼女的上身是下摆飘摇的吊带式内衣,包裹着圆润短小的腿的则是透出了内裤的白裤袜。从肩头被撕破的女仆服丢在一侧,两只高跟鞋与发带都丢在上面。
左腿在地板上伸直,左手支撑着地面。右腿折起,右臂摆在其上。
平日最重视「庭中」礼仪的女仆长,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
——不,并不是地上。
泛泪的米黄色眼睛悲伤地闪烁,绿色的长发凌乱,苍白的脸颊上是已经快消退得看不到的小小掌印。
希娜的手足皆被白布巾捆起,紧贴着书柜侧卧,而莉拉就坐在她的侧背。小小左手支撑的也不是地面,而是搭在绿发少女被女仆长裙勾勒出轮廓的大腿上。
看上去,莉拉正在用自己少得可怜的体重压制希娜。这么一来,幼嫩却强势的少女与尚未摆脱稚嫩且弱气的少女,两人柔软的身体就以极其罕见的方式彼此紧紧挨在一起。
(……这气氛,要不就是痴女们在玩高级的SM PLAY,要不就是两人刚经历了一场「扭打」。)
(没有抓掉前发。没有指甲的抓痕。没有咬痕。尽管撕破了衣服,还有捆绑要素,还算是控制了分寸的「扭打」。)
(考虑到姐姐大人的体格没法撂倒绿发姐姐,那自作多情的金毛犬估计还是来过一次,帮的是哪边也很明显。)
(地上那本是什么书?)
「现在她醒了,也能听得懂我的命令,那么再休息个三十分钟左右应该足够了,」披头散发的幼女说。「下一节体育课,我希望她能正常工作,当然更重要的是你。毕竟今天并不是帕尔的执勤日,她这会儿本来应该在练习钢笔字。」
「您是……恶魔……」希娜轻轻地颤声说。
「那你是什么,姓哈维斯特的。」莉拉顿时扭过头,用右手抓着希娜的领前问。「你是天使?真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照一照你现在的样子,龌龊的自虐狂。」
希娜开始抽泣。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曾经以为,你是那个,我可以毫无保留地推心置腹的人……。」莉拉喃喃自语,「实在是我太一厢情愿。」
「……您现在……连这些也要否定……吗……」
「否定这一切的人是我吗!?」
在希娜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中,女仆长爆发了。
「十二岁,我捉弄泽伊尔的时候,是你在我边上。十三岁,我参加四校辩论的时候,是你在我边上。十五岁,我回到这里,是你第一个来欢迎我。直到今早,为了让那边的笨蛋多吃点东西,也是你在我边上给我出主意。」
随着弯腰,愤怒的红色眼睛靠近不停落泪的黄色眼睛。
「你一直在我边上,可我发现你从没允许过我在你边上!我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我对你说什么都没用,我没有权利进入你的世界,是不是这样!」
「不是的!不是的!」希娜哀叫。
「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固执地做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事情!」
莉拉大喊。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偷我这本书!」
莉拉蹬了左腿,将民法典小册子往辉夜的方向踢了好远。
「又为什么,要做米莉娅绝不会高兴的『傻事』!」
莉拉大声质问。而听到过世挚友的名字后,希娜只是低低地哭。
(……)
(尴尬……死了……)
由于靠近的脚步声,莉拉暂时收声,并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随后男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庭中』男性侍从组的沃库,现在自『剑鞘』到了。」
「午安,我是莉拉。现在因为若干原因不便让你进来,请见谅。」女仆长神经质地往上拉扯内衣,以挡住呼之欲出的胸部,然后又拨了两下裤袜的褶皱。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会主动去找你听取这次事件的简报,但如果有需要紧急处理的部分,请立刻说明。」
「我明白了。需要您立刻判断的事情只有一件,弗莱明男爵夫人要求我们尽快交出在场的奴隶,请您指示。」
(唔姆?)
「目的是?」
「……您是指?」
「你只记录了诉求,没有问目的吗?皮格马利翁没有把工作中的常识教给你们吗?」
「对、对不起!」
莉拉深呼吸了两次。
(弗莱明……今天使役我的,总是散发难闻气味的嚼烟先生的姓氏。)
(在我昏睡过去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难道说!)
(因为射击奴隶少女的头部,被枪械巨大的反作用力拉扯,导致帕尔扭过的关节再次脱臼,以至于不能用右手干一些对青春期男孩子而言非常重要的活动,诸如此类的……)
(呼呼呼,那目的不是显而易见嘛。要拿那个奴隶物尽其用,代替右手,侍衣啦,吃饭啦,还有在晚上——)
「你的个人判断呢?」
「……您是指?」
「就算是贵族,男爵夫人也是人类吧?人类应该会有眼神、表情,还有话语中的语气之类的吧?你在听取诉求时,是如何感觉的?她是打算要对奴隶进行『问讯』,还是怎么样?」
(等一下!关于右手事件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我昏迷后的事情!)
「……她很激动,但我觉得那是人之常情。从措辞上理解的话,她好像是要在场的奴隶对她的儿子『谢罪』——」
(这也太过分了!扭伤嚼烟先生的人是帕尔,开枪的人是他自己,连这都要怪在我头上的吗!)
「好了,我明白了。」
(呼呼呼。不过,没有办法的嘛,奴隶就是这样承受恶意中伤的命嘛。)
打断对方的话后,莉拉再次深呼吸了两次。
男性仆役两次强调了「在场的」这个词,也即是说,是不自觉地在复述男爵夫人的原话。
要「在场的」人谢罪?谢什么罪?明明「在场」却没有起到应有作用的罪吧。没能阻止她家的那个混蛋死掉。
那恐怕就不是「谢罪」了。多半是要辉夜「负责」。
莉拉已经完全明白了。莉拉的决定也是明明白白的事。
(接下来姐姐大人会怎么做呢?果然是把我交出去吗?)
(毕竟在「姐姐与妹妹」之前,我们的关系首先是「女仆长与女仆奴隶」。)
(对于母亲身患重病,以至于急需用钱的女仆长来说,她的工作,「保证奴隶工作」是更优先的吧。)
(她只是一个下人。身为主人的贵族可以恩准奴隶一直休息下去,她没有权力这么做。)
(所以奴隶醒了的话,必须命令奴隶尽快回归工作,即便把那个奴隶当作妹妹也一样。三十分钟的休息已经是巨大的让步了。)
(呼呼呼。不过,没有办法的嘛,奴隶就是这样持续工作到死的命嘛。)
(不是姐姐大人的错。疼爱妹妹的姐姐大人多半也不想的,生活所迫,职责所在,妹妹都知道的啦。)
(我也一点都不需要休息就是了。不配被垂怜的奴隶正应当回归到她的工作中去。)
(……啊哈哈,但是。这心情是怎么一回事嘛。)
「之后你再去『剑鞘』时,尽可能避开她。避不开时,就回答她,这个奴隶是案件的『证物』,已经被『剑』带走了,让她管『剑鞘』要去。」
(!?)
让小辉夜给她那个混蛋儿子陪葬!?想都别想!
「但是您先前明明让我和『剑鞘』说——」
「沃库-诺阿比克斯!是谁给你发薪水?」莉拉提高了音量。「是男爵夫人?还是『剑鞘』?」
「是、是中央中学!」
「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在、在下就此告退!」
脚步声远去了。莉拉陷入沉默。
房间里一时只有希娜的低声抽泣与短叶风扇旋转的声音。
(姐姐大人,您呀。)
(您以前说过自己「干的荒唐事一抓一把」之类的话吧。这果然不是我大脑被打坏以后产生的幻觉吧。)
(「蒙骗贵族」,听上去,更早的阶段,您还「蒙骗『剑鞘』」。您……不想想后果吗。)
(您应该不是这种人啊。)
(因为,您还说过,「对谁都放不下,就是长不大的小孩」之类的话吧。这绝对不是我大脑被打坏以后产生的幻觉。)
(真是的,明明我……只是个奴隶呀。)
(……呼呼呼,但是。这心情是怎么一回事嘛。)
(不过,「案件」是怎么回事?)
(仔细一想,右手扭伤的话,应该是去校医室而不是「剑鞘」吧。)
(他们两个倒是有什么资格去「剑鞘」呀,他们是加害人啦。当然身为他们奴隶的我也不可能有资格去「剑鞘」报案,这件事里真正的受害人是店被——)
(……冰柱先生。)
(您做了什么。)
(难道您——)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靠近的脚步声急又快。
「这个办公室是『庭中』,而且还放满了贵重物品!您若是敢未经允许就进来,等子爵阁下返回了,我会让您知道后果!」
莉拉突然的怒斥起到了效果,门外的脚步声就此停下了。
「莉拉小姐,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年轻女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这个声音,记得是,教准贵族小姐们体育的——)
只穿着内衣的幼女从希娜的身上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腰后,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门背后。
「我还能做更过分的事情。我能把您脖子上面的东西摘下来。我说的不是官僚证。」
明明对方的声音位置更高,她却低着头,像是隔着门瞪着趴在地上的谁说话一样,声音也变得低沉可怖。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你一个才入职两年多的下人居然敢威胁我?呵,平时目中无人也罢了,今——」
「您不是在传我为子爵阁下侍寝的流言吗?您有没有想过,真的能爬上子爵阁下的床的人,能做些什么事?」
「——!」
「我能把您脖子上面的东西摘下来。我说的不是官僚证。」
那绝非幼女下人的范畴。
那是连针对自己捏造的侮辱性言论都当作武器利用的,尚未完成,但仅差最后一步的「桥」的发言。
「……」
在对方的沉默中,莉拉再次开口。
「您的课不太使用『庭中』区域,所以您常常会忘掉『庭中』的做派。但我决不能想到,您连『教育者』的做法,乃至『人』的做法也忘掉了。」
「我——」
「我早就知道您经常放任准贵族随心所欲地使用市政厅的奴隶,那种事情我不在乎,她就是那种东西而已。但我万万没想到您居然会放任他们像奴隶一般用我的帕尔!」
(……)
「那是男性准贵族学生做的!他们的体育课是由——」
「我的人是在您的课上派给您用的,结果是从您的眼皮子底下被弄走的,别再撇责任了!」
莉拉怒吼。
「——!」
「我只说一遍,请您听好。希娜,帕尔,这两人是我的东西,其他我一概不管。归我使唤的这两人如果再在您的课上受到任何伤害,哪怕仅仅是可能性,您会知道,罚俸是我在您身上用过的最温柔的手段。」
(……啊哈哈。)
「但、但是!准贵族做出来的事情,我——」
莉拉一次都不让对方把话说完。
「我是您的贵族雇主,迈尔斯子爵的代理,我的命令即是您雇主的命令。对于无法教育小孩,甚至被小孩支使得团团转,以至于放弃贵族赋予自己使命的官僚,贵族会予以适当的制裁。……您的回答呢?」
「……我听明白了。」
「很好。请您务必记得,我的记忆极好,而市政厅那个奴隶又如您所知地下贱软弱,已经被我彻底调教成了我的耳目。您今天的承诺,我会通过询问每次出席您课程的她来判断是否落实。若是她有什么奇怪的说明,您知道后果。」
「——!……」
(——!……)
「我的话说完了。请您去备课吧。」
没有告别致辞,对方的脚步声远去了。
(这个姐姐大人哟。)
(还好意思一板一眼地说什么「庭中」的做派。)
(明明在「庭中」,穿得像是痴女一样。)
(明明就是个女仆,为了保护手下,一如既往地对官僚大放厥词。)
(连那个下贱软弱的租赁奴隶都要想方设法地保护。)
(……呼呼呼,但是。这心情是怎么一回事嘛。)
「对不起,」止住了哭泣的希娜轻轻地说。
「对不起什么?」莉拉轻轻问。
「我不该说您是恶魔。」
她听明白了。
没有办法对身为官僚的教师直接说「连奴隶也必须保护」的莉拉,为了曲折地实现自己的目的,用了卑劣的手段与措辞来胁迫对方。
为了避免受到辉夜诽谤,对方也唯有连辉夜的人身安全一并纳入考量。
女仆长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自己想保护的人。比身为原女仆长的自己更有用。每一次都。
「我也不该……用那种说法称呼你,对不起。」莉拉也对希娜道歉。
即便是事实,即便当时自己在盛怒中,也不应该特地强调希娜那个半带侮辱性质的姓氏的。
「您不必对我道歉的,我们之间不是需要彼此道歉的关系。」
「你又开始了,只准你对我道歉,不准我对你道歉,这叫『不需要彼此道歉的关系』?」披着头发,看上去相当毛茸茸的幼女哑然失笑。
「请您给我松绑吧,我会去运动场侍立与辅助教学的,但是我一个人就够了。请让小辉夜多休息一下吧,拜托您了。」希娜垂下头恳求。
「不行,」莉拉断然拒绝。
「为什么——」
「你知道的,我一贯就是要让你尽可能多去户外转转,晒晒阳光。但在今天,我还额外需要一个人看着你,不让你做『傻事』。毕竟你明明也是做姐姐的年龄的人了,做事一直都没个姐姐样。」
只穿着内衣的幼女往一边的办公桌走去,去扯胶带卷。
(!?)
「您要做什么!?请您住手——啊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她蹲下,把希娜的脑袋摁在地上,把她的嘴封上。任由绿色长发的女仆如何挣扎,都不打算去理睬了。
(痴女呀!将SM PLAY贯彻到底的痴女呀!)
(咿!往我这边过来了,这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
(…………)
(………………)
(啊哈哈。)
为了让辉夜能顺利起到「拦着希娜做『傻事』」的作用,她要原封不动地把希娜打算做的,结果导致自身被捆绑起来的那件「傻事」告诉辉夜听。
如果不把希娜的嘴封起来的话,纵然绿发的女仆平时如何胆小如鼠,也肯定会叫嚷着阻止的吧。
(啊哈哈哈哈哈。)
(您,真的,一如既往的,是个人物啊。)
(我能明白姐姐大人为什么会变成这德行了。)
(我知道为什么连帕尔都会加入到捆绑您的事业中来了。)
(旅鼠。搁浅鲸。自轻自贱的自虐狂。举世罕见的笨蛋。)
在女仆长的话语中,侧卧在地板上的少女,拼命地挣扎。
在女仆长的话语中,侧卧在沙发上的少女,只是眨巴着双眼。
(……呼呼呼,但是。这心情是。)
(怎么一回事嘛。)
大战期间,像泽伊尔那样失去了父亲,乃至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并不少见。
不过在战后出生的希娜这样的孩子,并不会被带着同情称作「战争孤儿」。
他们仅仅是被称之为「杂种」。
这个蔑称倒也没有它表现出的那种强烈的侮辱意思在里面,在某种意义上单纯是个事实。
为了重建被破坏的城市,各领地的工人在「剑」的监督下,坐上平生未曾坐过的火车,被送到王国需要他们的地方去。建设完成之后,再次坐上火车,匆匆离去,往下一站进发。
作为直辖市的西弗斯是最早开始展开修复作业的城市之一,毕竟这里是关乎王都颜面的直辖地,又因为地处海岸线,吃了不少舰炮。
这么一来,很多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被生了出来,很快他们也就没有了母亲。
然后他们中,能活到记事年龄的那些突然发现,自己在教会所辖的孤儿院里,自己被冠上了先代王所赐,寓意着「丰收」的这个姓氏。
根据先代王的说法,儿童是国家的种子,不过一般人并不这么想。这个姓氏显然是耻辱,尤其对于十六到十九岁的孩子,也就是「杂种」们来说更是如此。
即便有王支给的特别基金,孩子也果然是太多了。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没有拼命活下去的都死了,被简单地埋掉了。
「拼命活下去」,可能是指用尽全力去从别人的手中咬一口面包,也有可能是指,老实交出本来就不多的面包,乞求活下去的许可。
如果不允许希娜吃的话,希娜不吃就是了。如果不允许希娜点蜡烛的话,希娜不点就是了。如果要希娜干活的话,希娜干活就是了。请告诉希娜吧,如果希娜可以不挨打的话,希娜应该做什么。
幼女时期的希娜就这么活过来了。
直到那天,米莉娅在光芒中出现的那一天为止,希娜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在这痛苦之上,为了寄托精神,她对那一位产生了奇怪的信仰心。
那一位是守护好孩子的。努力去做一个好孩子,就会得救了吧。
是真的,是真的,偶尔会被那一位救。
这让她的信仰变得更为坚定。
——但大部分时候,不会。
她的生活还是那样一团糟糕。
这是为什么呢?
然后,她想明白了。
既然好孩子会被奖励,那么如果不是好孩子,就会被那一位惩罚。
既然自己一直在被惩罚,说明自己还不够好。远远不够好。
虽然嘴上没说,自己心里总是在抱怨,自己还拼命想得救。
自己老为了自己的痛苦哭个不停,自己只为了自己的痛苦祈祷,自私鬼。
自己坏。自己不够温柔善良。
仔细想想的话,其实有好多好多比自己更痛苦的人吧。
还能活着,还能偶尔得救,到底有什么资格抱怨呢?
这一连串思考的结果,让小小的希娜成为了现在的希娜。
绿发的幼女原本就是最省事,最乖巧,最听话的那一个,在此之上,又变得万分体贴他人,直到不像话的地步。
不单单是放任别人抢走自己的面包。即便被允许留下的部分,也往往交给了喊饿的更小的孩子们。
不单单是按别人的要求去干别人的活。即便没有要求,也往往会主动地央着问有没有自己能做的事。
为受伤的小孩子清洗伤口,对修女们下跪讨要一点点纱布。然后是柔声细气的安慰,还有无声的祷告。
这么一来,大部分人都看不清真正的希娜了。
那原本是基于恐惧与渴求,糅合了信仰的模模糊糊的东西。但其外在的表现,已经和真正的温柔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可就算别人分不清,她自己是能够整理得界限分明的。
那些想法,从幼小的绿发女孩的心中,一直继承至今。
希娜根本不温柔。希娜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得救。
希娜是自私鬼。
所以希娜远远不够好。
所以希娜是坏孩子。
所以,该受苦的是希娜。最最该受苦的,是希娜。
在今日辉夜以那种姿态被回收到校区后,希娜那满是补痕的心,又一次被摔碎。
够了。她受够了。
她决定接受温斯特洁尔-萨利一直劝诱她接受,但莉拉和米莉娅拼命阻止她做的事情。
放弃公民权,成为迈尔斯子爵的奴隶。
萨利早就为最省事,最乖巧,最听话的她准备好了红色项圈。
若是像先前米莉娅在的时候一样,中央中学有自己的「庭中」侍从奴隶的话,就没有必要再租赁辉夜了。
为了让小辉夜从她可怕的使命中解脱出来,这是没有力量的希娜能做的唯一事情。
把自己卖掉后,赔付了下人的解约金,还能拿到不少钱。平日里,她自己也存了一丁点。
不过她很害怕萨利小姐。她怕那个精打细算的女人把变为奴隶的自己的一切都拿走。
所以她一直都在拼命地学习民法典。她要学习如何通过财产权契约,在放弃公民权的同时,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全部转让给莉拉。
莉拉的妈妈需要钱来治病。如果剩下的钱有多,聪明的莉拉也一定知道怎么善加利用,比如帮助帕尔,比如帮助更需要帮助的小辉夜。
已经没有米莉娅来阻止自己了。
但她忘了还有另一个人会来阻止自己。
凶狠的女仆长,在那个办公室里,狠狠地抱扑住又一次试图窃书的希娜。
两人的扭打被一边抽泣,一边把辉夜背过来的帕尔终结。
帕尔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帕尔通过两人的眼神知道,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希娜肯定是错的,莉拉肯定是对的。
她信任莉拉。她听从莉拉。她将希娜捆起来。
随后,她就眼圈发红地离开,按莉拉的要求,代希娜去理科实验室履职。课程结束后,她还需要去女仆休息室为莉拉取替换的衣服。
而女仆长脱掉自己被撕破的女仆服时,一边整理弄乱的头发,一边怨恨地把最最讨厌的高跟鞋也丢在了裙子上边。
够了。她也受够了。
这便是小小的奴隶昏睡时,发生的事。
(之前还取笑帕尔是金毛犬呢。现在我是什么?这不真的成了看门狗了嘛!)
(不过这就是我接受的「命令」哟,您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地晒太阳,吹吹风,哪——里都别想去。)
(那边!吹哨子的那位!别老往我这边看了,搞得我像是在背后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一样!)
(就说了,别看了啦!)
今天确实是极好的天气。蔚蓝色的天空边缘被金色所染。
运动场上的空气也热乎乎的,呼吸时甚至感觉有点烧。
这样的好日子,下了秋雨以后,估计就不多了吧。
一阵风吹过。长裙与短裙,绿色与黑色的长发同时朝着一侧飘摇。
绿色的那一位,满脸通红,一直垂着头。所幸学生们离得远,没人看她那不像样的脸。
今天她丢尽了人了。
虽然自己已经一贯丢人了,甚至习惯于丢人了,时不时哭,时不时做点奇怪的事情,时不时话都说不好,时不时会吓得趴在地上,但果然,和莉拉一样,隐隐约约不想让辉夜知道这些。
不管是直觉还是观察,希娜都觉得辉夜的性格变成这样温顺可人,多半是经历了一个比自己更痛苦的童年。
她自己的事情怎么都好,但她真心诚意地想要帮助辉夜从那种状况里走出来。这么一来,就有必要保有最后一丝身为前辈与姐姐的尊严。
不应该是以这种会被辉夜看不起的姿态,被捆起来,被压在莉拉的身体下面,难看地哭的样子。
眼下的她,真的好想逃跑,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黑色的那一位,也没有如同平时一样微笑。
「……这星期,您能不能放弃……」
一瞬间如同幻听一般,微弱的沙哑耳语传来过来。在这陌生的声音中,希娜惊讶地抬头,看向身边。
辉夜正像是先前的自己一样,低垂着头,因此前发遮住了眼睛,嘴巴也藏在侧刘海里,看不清楚表情。
那不是少女奴隶平日的声音。她也绝非会主动开口搭话的人。
只有风声。果然是幻听。
此时的辉夜,因为正背着光站,裙侧开衩部裸露出的大腿根也好,白皙的肩膀与手臂也好,玲珑的脊背也好,都影影绰绰地笼了半分阳光,又笼了半分暗影。
大部分是暗影。
(好险,好险,差一点没有忍住。)
(啊哈哈。所以说,这心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但是我最后还是忍住啦。)
(因为我是奴隶呀,我只能做被命令的事情呀。)
不,她会主动开口搭话。
希娜想起来了。
在某个白天,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她主动搭话了。
在某个夜晚,为了安慰自己的哭泣,她主动搭话了。
在某个风很大的日子,她没有搭话,但她在电击的战栗中,帮自己把什么给包庇过去了。
所以。
(而且。)
她是好孩子。
明明是比自己更值得那一位拯救的好孩子。
(我对您这种自我感动的做法,深恶痛绝。)
(我对您这种人,恨之入骨。)
最最体贴别人的好孩子。
最最好的,好孩子啊。
(上周二在女仆休息室的决定不变。)
(希娜姐姐,我会对您「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