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賈宅、成為賈家的寵物狐狸已經一星期了。
一星期的生活,
與我所想像的不同,
被鐵欄圍繞的豢養生活,
根本就是樂園的最佳代名詞。
這只是以擁有狐狸的身體、
身為賈家寵物的情況為準。
這一切都並不屬於我的。
把我帶回來的他,志軒,把我安置到狐狸的專屬房間後——沒錯,寵物有自己專屬的房間而非一平方米寵物屋——便通知獸醫前來替我治療。獸醫匆匆從鎮子趕來時,我鬱悶極了。我本來該直接把狐狸送到獸醫那的。
獸醫以憐憫的目光輕柔地替我檢查身體並且處理了傷口。現在,我的後腿已經痊癒,每天三餐營養豐富,餐點比我是人類的時候豐盛不知道多少倍。
每天無需多想,
只管享受餵養。
妖狐說不定選擇了對的人交換身體:倘若是別的女生,說不定會想盡辦法奪回自己原本的生活,或者在這種自在卻不自由的顛倒日常逐漸崩潰。
我認為現在被飼養的生活是至高享受,
無需擔憂未來,
無需懷緬過去,
只需享受當下。
所以,妖狐選對交換的對象了。
我幾乎要放棄過去的身份,
把原本的人生隔絕門外。
又何必讓自己回到那一片陰霾的躁悶中呢?
好不容易離開那個困境,
好不容易擺脫那種生活。
安於現狀也挺不錯的⋯⋯
真想就這樣拋棄過去,
以後永遠陶醉桃源鄉。
陶醉、逃罪、陶醉⋯⋯
我幾乎要安適於這個香巴拉,
差點兒要這樣把過去隔絕在四壁外,
險些要代替狐狸繼續以寵物的身份活下去。
我是一位沒有絲毫存在價值的人類。
不幸的是,對過去的生活也沒有未了的遺憾,
沒有因為成為狐狸而升起的悔意或恨意。
啊,恨意是有的,
我想只要我努力我會憎恨自己,
或許也憎恨把我變成這樣的所有事。
無人需要我這種可有可無的人,
我的全部情感一文不值,
空洞的無意義。
既然如此,
為甚麼我不乾脆繼續現在的優渥生活?
因為我不想就這樣作為狐狸死掉。
僅此而已。
歸根究底。
消極積極。
我不想死。
第一天,我發現「狐狸」現在的主人是一位五歲的小男孩。
初到賈家時,我被志軒安放在房間裡的軟墊上時,男孩跑了進來以哭腔迎接我。
「對不起,萊爾,嗚嗚,但我好擔心你——」
被他小小的身軀緊緊地抱住,小孩子身上獨有的奶香味與小太陽般的熱度令我心底一陣悸動。
狐狸現在的主人。
賈家的小公子。
雖然一直刻意無視關於賈家的消息,但我也知道五年前賈家的夫人誕下一子,名為賈蒼。
心底泛起一陣苦酸。
物是人非。
一切都在改變,
但我卻仍然停留在原地,
在腐敗的沼澤中放棄折騰。
這位深受鎮子裡的長輩們喜愛的賈家小少爺,非常疼惜自己的寵物狐狸,到了讓我敬謝不敏的地步。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與賈蒼以這種形式見面,甚至沒有想過自己有必要遇上他。賈蒼全心全意把狐狸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遲鈍如我也體會到了他天真無邪的熱情。也對,在這種被山環繞的鎮子裡,要找上同齡人比較難,所以才飼養寵物吧。
藤壺鎮漸趨少子化,因為離開鎮子的年輕人考慮回來成家立室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如今鎮子唯一一所學校裡的學生也變得僅分為低中高三班。像我這樣的二十歲年輕人、並非繼承家業卻留在鎮子裡,根本是異類。
賈蒼每天都要找狐狸一起吃飯玩耍,不像志軒,他沒有察覺自己的愛寵「狐狸」已經不是萊爾而是我。小孩子很敏感的說法也許不甚正確。
看來賈蒼不知道狐狸是妖狐。他說不定只是認為我變得不太像以前的萊爾,但那根本無所謂。
無論是誰,
只要能陪自己玩耍,
讓自己不孤單——
那無論是誰也沒差。
還有,我發現當天的晚餐並不是我抓到的兔子肉。而是與人類食物相似的、經過精心烹調的佳餚⋯⋯
第二天,我發現「狐狸」在賈家的待遇非同尋常。
暴力行為、虐待動物、意圖忽視——這種令動物想逃跑的事並無發生。沒有。一件令人不快的事也沒發生,想找出不滿意的事也只是雞蛋裏挑骨頭。
這與牠所說的「在我的記憶裡人類都是這樣做的」不符。
狐狸有專屬的房間,如我以前住的房子客廳般大,四壁塗上淺綠色,到處堆放著軟墊或者五花八門的玩具。甚至還有高清電視。
在賈家工作的人們對「可愛的狐狸」笑臉相迎,甚至會停下來逗玩狐狸。膳食方面更是準備了如人類般的菜餚,據說都是萊爾愛吃的食物。
看來在這些人的認知中,狐狸可以吃人類的食物。或者,他們知道狐狸是妖狐。
但沒有任何一人在見到我時表現出害怕或疑慮。是我太敏感嗎?我對狐狸這種生物不甚了解,平日不看科普節目、百科全書、動物圖鑑的後果便是如此嗎?
瞭解動物脾性的獸醫把我當作普通狐狸般診斷,除了憐憫外絲毫沒有發現狐狸的異樣。我唯二忌憚的賈家主人賈駱一並未住在宅子裡,所以無從得知他對「狐狸」的看法。
暫時把賈家人們對我的看法當作是「認為狐狸只是普通的寵物」吧。
在這其中最讓我摸不清頭緒的始終是專門負責照顧狐狸的志軒。他把我帶回來後,除了在人前向我進行必要問候,大多數時間都任由我獨自在宅子闖蕩或者與其他人互動,冷眼旁觀。
不,他甚至沒有把任何注意力投放在我身上。三不二時便消失在宅子裡。說不定,是去找真正的萊爾了,但看樣子是徒勞無功,每天沉著臉色靜靜歸來。
我想他是宅子裡唯一知道狐狸是妖狐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用甚麼方法瞞天過海把狐狸偷偷送到宅子外面的呢?
第三天,我大致上逛完賈宅一圈、並了解了崗位分配。
賈宅是一棟古老的傳統中式建築,圍合式庭院、鏤空木窗、坡頂琉瓦、逼真飛檐、韻味木廊走道⋯⋯外加上有好幾人都穿著藏青或墨藍色的長袍在宅子內走動,總令我有種時空錯亂的異樣感。
住在賈宅的傭員們只有四位。我至今為止在這個偌大的宅子只碰見過七人:
「看照」狐狸的青年志軒,
負責管理狐狸健康的獸醫,
負責整理大宅事務的總管,
負責保全工作的保安張叔,
負責採購與烹飪的名廚師,
負責教導賈蒼的家庭教師,
飼養「狐狸」的小孩賈蒼。
他們全都是男性,並無女性,無論年老或稚嫩。
這麼大的宅子裡,能夠動用的人手只有寥寥幾人,然而我卻不見走廊角落堆塵或者草地疏於打理。這種完美潔淨帶給我一種錯覺,彷彿這個宅子存在著隱形人,會在每晚夜深人靜之時從陰影中出來活動。
大多數時間賈宅都靜悄悄的,只聽見自己走過廊道的腳步回聲空洞卻被無形之物注視的低鳴,所以我寧願與賈蒼待在一起。
拜此所賜,我甚至認為宅子中只有男性此事也異常奇怪。
也許⋯⋯妖狐只能與女性進行身體替換。為了避免牠運用自己的能力,宅子中只有男性。既然如此,賈駱一肯定會知曉狐狸的妖狐身份,因為宅子裡的員工都是他進行聘請或篩選的。為甚麼要把妖狐當作寵物飼養,甚至放心讓牠與自己的兒子獨處?
但我明明記得,
我明明記得這裡以前有女性居住在此。
另一個疑惑也隨之升起:現在擁有人類身體的妖狐,還能與其他人交換身體嗎?想到現在我原本的身體裡存在著其他人的靈魂,還是該說意識⋯⋯
彷彿在諷刺我實際的感覺,
我只是有點微微不適,
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厭惡。
第四天,我更深入探險賈宅。
我能暢通無阻地進出幾乎全部的房間,除了兩所以外。
第一所是位於某條陰暗走廊盡頭的左方房間。木造的門黑垢斑斑,直覺告訴我那是被烈火舔舐所造成的痕跡,鼻腔也注滿燒焦味。我站在木門前仰望著似乎隨時皆有可能裂開把我壓蝕的門,陽光無法照耀的此處額外陰涼。
舔舐我的並非是火而是冰的感覺。
再說了,這扇門沒有門把。與我有無嘗試無關,我想沒有誰能夠推開這扇門。
更何況⋯⋯這扇門後的房間,沒有窗戶。好像聽以前的老師提過,在火場中吸入濃煙過多而死亡的機率比燒死要高。這所房間的窒息感令我毛髮直豎。
但令我更在乎的是另一所房間,是位於儲藏室對面的那所。我走到那扇上鎖並且門把積塵的門前。
我立坐在那扇門前許久許久,直到後腿麻痹、賈家的總管尋到此處。他見我坐在房門前,默默走到我身旁,最後的餘暉垂落在他灰白的髮絲上。他露出哀傷的臉,輕輕觸碰金屬門把,把上面堆積的灰塵抹去,以溫柔的聲線說。
「來吧,萊爾,這裡面沒什麼好玩的。我帶你去與蒼兒吃飯。今晚有你最愛的紅燒雞肉喔。」
態度就像是在對待小孩子般。我輕易被他抱起來,真讓人受不了,狐狸的體型就像是永遠長不大的嬰兒。
我從總管的肩膊望去房門,輝光灑在門把上,卻沒有反射出銅光。又積塵了。我的胃袋微沉,不願再去思究這所宅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第五天,我認真地在房間的鏡子前打量著「狐狸」的身體。
在見到「狐狸」的那天晚上,我就想起了自己曾經在小時候見過牠。那時候牠也有一身美麗的金色皮毛。這也許也是牠選擇與我交換身體的原因:因為牠曾經見過我。或者是前來尋仇之類的。
狐狸的體型與大小仍如我記憶般的相同。
我不確定我的記憶有無出錯,
但看著鏡子中的影像越久,
就更有種時間一直停滯不前的昏眩感。
歲月流逝十五年了吧⋯⋯
狐狸的壽命絕對沒有這麼長。
身體沒有長大也沒有衰退跡象,
因為是妖狐嗎?
倘若所有不尋常的表像都以一句:
「因為是妖狐」來解釋⋯⋯
那長年住在這個宅子中的人怎麼可能沒有發現「狐狸」很怪異的這件事?一直住在這裡的總管、一直為「狐狸」看診的獸醫⋯⋯
獸醫不可能不知道普通狐狸的生長情況吧?
也許,他們都知道狐狸是妖狐。
他們只是裝作沒發現,
只是在掩人耳目。
頓時間,
在這溫暖的房間裡,
我感覺到宅子的陰風撫過我的脖子。
我決定不再思考,
就躲在房間裡,
獨自陷入各種陰森的臆想。
畢竟賈家的主人賈駱一來賈宅看望兒子了。
第七天,我碰上了賈駱一。
與其說是碰上,
倒不如說是他親自來到狐狸的房間,
如同巡查囚犯般以審視的目光看了我一圈。
我如同屠宰場中的肉,任由秤量宰割。
的確是任由宰割,現在他供我吃供我喝⋯⋯
但我不會因此升起感謝之情。
我眼末瞄向站在門旁的志軒。他神色緊張地正著臉,緊緊跟隨著賈駱一的視線。
他如此緊張,
是因為賈駱一也許會發現「狐狸」的變化嗎?
想到這裡,也就是說,
他的確知道狐狸是妖狐。
我警惕地站起來,渾身炸著毛走到志軒身旁。
非得選擇的話,
我自然不會選擇被賈駱一識破。
未知總是危險的。
我走到志軒腳邊,勉為其難地蹭了蹭他的小腿。他矮身把我抱起來,撫摸著我背上的毛說。
「賈先生,我有一件事想告訴您。」
我的心跳加速,腦子飛快運轉,試圖找出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後該怎麼辦。
揭穿,就像是我在刻意瞞騙這些人。
無論何時何地都得撒謊,
變成狐狸後能做自己也只是空談。
變換環境後能重拾自我的說法並不適用於我身上。
無論去了哪個環境,
人類始終都是人類。
既有缺點也有優點。
但我大概沒有後者。
志軒像是感覺到我的緊張,緩緩撫摸毛髮的手勢如同安撫人心的魔咒,說著沒關係、用不著擔心。
再也用不著擔心。
「最近蒼兒少爺經常想帶著萊爾出去玩⋯⋯我實在無法說服他,所以能把萊爾帶出去嗎?」
他這是甚麼意思?為甚麼?
「不可以。」
我的心情宛如坐過山車,時起時落。但我也沒坐過過山車,所以無法得知是否一樣的感覺。賈駱一嚴厲地看向我們,以說一不二的語氣重申。
「你也知道,那是不可以的。萬一萊爾逃走了,或者自己走丟了呢?雖說是家養的狐狸,但也不能保證牠不嚮往自由。」
狐狸其實是妖狐,不才是不能外放的原因嗎?我冷笑一聲:但真正的妖狐已經在外流連一週了。
「那,能請您向蒼兒少爺解釋嗎?或許,至少把原因告訴他⋯⋯」
賈駱一沉吟不語,最終從我身上收回視線。
「太早了。還太早了啊⋯⋯」
志軒低頭看著我,嘴角勾出一絲諷刺與悲傷的笑。對話內容大概全是重要的線索,我卻聽得一頭霧水。
在這一星期了,我對狐狸仍然了解不多,反而越來越沉淪於這種安然的生活。也不能說是完全的安然。
賈駱一離開房間,我便張口想往志軒的手咬去,他立馬把我放到一旁的架子上,我沿著架子旁的繩梯往下走。他全程看著我,表情就像是看到甚麼新奇有趣的馬戲團表演。
我回瞪他,他輕笑著離開了,罕見地在我跟前露出笑容。
⋯⋯多久沒有人對著我露出真心友好的笑容了呢?
我⋯⋯只是一味地⋯⋯
我搖搖頭,捲縮到一旁的靠枕底下,開始昏昏欲睡。
我是被賈蒼啪搭啪搭的跑步聲吵醒的。
接下來我從如夢似真、
散發著奢香的幻影中驚醒。
那根本不是桃源鄉的香味,
而是黃泉鄉迷惑的死腐味。
賈蒼激動地推開房門,
撲向我,
溫熱的感覺在我的皮毛上暈開。
他在哭。
我只得以鼻子拱拱他的臉。
不要哭。
「萊、萊爾⋯⋯」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被我觸碰後就哭得更兇了,緊緊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身上,聲音悶悶地從皮毛後傳來。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這令我想起與妖狐替換身體的那晚。
「對、對不起⋯⋯我、我不該、讓志軒哥哥、把你找回來的⋯⋯嗚嗚,我不要你死⋯⋯」
我瞪大眼睛,轉頭看向賈蒼的頭。
甚麼?給我說清楚不要哭哭啼啼的!
「我不想、你死,但是,爸爸說,你不死的話,上天會、懲罰我們⋯⋯嗚嗚,萊爾,我該怎麼辦?」
那瞬間,死神鐮刀的破風聲從稚嫩的童聲中直指我的咽喉,讓我全身僵硬不得動彈。這幾天累積的慵懶與閒適如迷霧般迅速散開。
自小被人類飼養,
習慣了優渥的生活的狐狸,
怎麼會突然為了自由而離開這種舒適的環境呢?
牠的目的與我相同,
因為不想死。
僅此而已。
倘若想要自由的生活,
大可不必跑到鎮子裡;
倘若無法自行尋找食物,
也並非一定得成為人類。
能徹底擺脫一切死亡可能性,
就只有拋棄「狐狸」的身份。
狐狸必須死,
變成人類後就不再是狐狸了。
因為不想死,
所以尋找了一個沒什麼生存價值的人——
我,
作為替死鬼。
我成為了「狐狸」,
狐狸變成了「我」。
牠會活下去,
我則會死去。
牠大概不知道我消極的一面,
我一直都隱藏著那種自我,
所以牠的運氣真的很好。
同時運氣也很差。
替換身體的方式仍未明朗,
賈蒼所說的究竟有無根據也不得所知,
志軒的那句
「到死的那一天來臨也沒辦法離開」
縈繞在耳邊。
我大致上能猜測是怎麼一回事。
保安對我外出一事所表現的不安,賈駱一對寵物會否溜走的擔憂;
志軒所說的那些話,剛才賈蒼說的死亡與天罰。
藤壺祭每年舉辦,一次也不曾落下,因為祖輩們說山神會發怒。
那種說法自然沒人相信,但現在我可沒辦法置之不理。
雖然從未聽聞,
但也許「狐狸」是賈家的祭品。
無論「狐狸」為何要死,
替換能力的原則是甚麼,
賈家為何需要用自己飼養的寵物來當作祭品,
志軒究竟是懷抱著甚麼想法把這種消息委曲地告訴我⋯⋯
這一切的一切,在死亡的面前都顯得薄弱。
任何事物、任何生物、任何情感,
在死亡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我的任務本來就不是搞清楚狐狸或賈家的秘密。
而是尋找不死的方法。
在這個人人都求自保的世界,
我不能妄想賈家會冒風險讓狐狸存活。
所以⋯⋯
回到了我如今非做不可的原點⋯⋯
我不想以狐狸的身份死去。
必須把身體奪回。
從「我」那裡。
推測狐狸是要被獻給?貢品(?)在宰殺之前養尊處優最後再殺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