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3 Chpt.5x 帕拉格涅娜与让娜的谈话
蛋糕和咖啡端上桌来,两位年轻的姑娘停止了寒暄。
「噢,让娜,你约我出来,不只是想和我交个朋友吧?」阿纳丝塔夏询问道。
「这,其实是最主要的原因,安娜。」让娜很认真地答复。
「好吧,那让娜,我们就以朋友的身份对话好了。我其实是个挺内向的人,这样也能让我放松一些。」
尽管这么说着,让娜还是不由得钦慕起眼前成熟的女性优雅的仪态与温婉的谈吐。
「好啊,安娜。我其实,也想多了解一些亚兰佐老师的情况,听说他受了伤...」
「嗯,阿尔辛娜小姐说,他没有大碍,很快就能康复...」她叹了口气,与教养不符地,她用叉子切下了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粗略咀嚼后咽下。
「你所担忧的,我会如实告诉你,但这个下午还很长,我们要不先...聊点其他的?」阿纳丝塔夏捂着有些梗塞的胸口,委婉地说道。
「我...没有关系,安娜你有想从我这里知道的东西吗?只是,有些东西我需要公主殿下的同意才能说。」
这个姑娘非常单纯,但绝对不会愚钝,阿纳丝塔夏这样思索着。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维罗妮卡她怎么了吗?她自己不肯说。」
「噢,这件事!嗯,您姓洛德维茨,所以说...可以的,我从头说起。」
让娜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
「是这样的,南方的几个家族都有把继承人送去军校的传统,而且算上一些小贵族和家臣的孩子,现在骑士学院里有不少南方人。因为他们扼守着魔物隐患最大的南方疆域,所以骑士学院很乐意接收这些并不会加入骑士团的人,他们也拥有着除了贝尔蒂骑士团和黎曼匿公爵的海军外最庞大的家族军队...」
「嗯,洛德维茨...曾经就是最大的一支,现在的话应该是施洛戴克伯伯家...」阿纳丝塔夏附和道。
「公主殿下和阿尔辛娜大人说过,南方人实际上一直在明争暗斗,都觊觎着雪原上广阔的土地,一直互相掣肘,加上曾经魔物潮的削减,他们没有谁实际捞到过好处。洛德维茨家族带来的狼骑兵和他们选育的冰原狼种,还有后来被纳入麾下的雪族...」
「是奴役。」
阿纳丝塔夏忍不住插嘴,她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摆手示意让娜继续讲下去。
「还有后来的雪族人一起,贝尔蒂国土的疆界才扩大到了现在的格兰尼察边境墙那里,雪原上广阔的土地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洛德维茨男爵的封地。洛德维茨人似乎还会在雪族人的带领下主动进入雪山里游猎魔物,以此赚取利益。
但是,由于二十多年前雪族人的叛乱,洛德维茨家族死伤惨重,因为他们经常身先士卒,所以本来人数就不多...」
「我知道,只有我父亲帕拉格涅和叔叔瓦尔戈涅活了下来...」阿纳丝塔夏皱了皱眉,但还是决定耐心地听下去。
「而且,帕拉格涅男爵不顾族人和弟弟的反对,和一位叫诗菈赫忒娜的雪族女性结了婚...」
让娜有些疑虑地看了看阿纳丝塔夏的脸,随后表露出了些许惊讶。
「啊,她就是我的母亲,所以我长了一张雪族人的脸,还有头发...」阿纳丝塔夏摆弄着自己的辫子说道。
「就是因为这些,普拉瓦和列卫两家实际上都想借此来削弱洛德维茨家。帕拉格涅男爵虽然因为和诗菈赫忒娜夫人结婚而保证了和雪族人暂时的和谐,但他的继承人也因此...或许多了很多能被声讨的因素,啊,还有就是,诗菈赫忒娜夫人似乎产下了一个女儿后就...」
让娜有些犹豫,她也很难想象,平时公主和她最亲信的智囊所谈论的政治会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并且有着一张越看越觉得喜欢的脸。
「没关系,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母亲一直生着病,父亲不肯再婚,瓦尔戈涅残废后就在王都自甘堕落,因为酗酒所以连私生子都没有一个...」阿纳丝塔夏苦笑道。
「安娜你...本来面临着这样严峻的政治斗争呀...」让娜惊叹道。
「我和施洛戴克伯爵是姻亲,我的姨婆是现任伯爵的生母,我可以寻求他们的庇护...父亲他,他不想让洛德维茨依附于施洛戴克,所以拆散了他的心腹的家庭,准备把我许配给他,只是他在一年前那次事件中牺牲了...现在看来,也许让我和施洛戴克家联姻是唯一能保障南方安宁的方法...」
阿纳丝塔夏黯然神伤,无论是提起她的未婚夫,还是那位乌尔贝特·施洛戴克,她都难以释怀。
「嗯,话说回来,一年前的那次魔物潮的发生之后,南方三位伯爵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只是现在洛德维茨领内有奥塔维拉家族和国王在干预着,骑士团的部队驻扎在那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在位的伯爵们也并不想和国王撕破脸皮,但等莉莉殿下上任,还有下一任太子们...」
让娜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了口气。
「终于能绕回来了,这就是说,太子们其实在骑士学院里就已经不安分了。他们都很好斗,在私下比武训练时都出手很重,女孩子们中只有维罗妮卡能够下得去手揍他们,虽然她并不总是能赢...」
「所以她是,被普拉瓦还是列卫的人给...」
「是列卫,列卫家的二少爷雅姆尼克。他们似乎从小就被培养了对彼此的敌意,左和右两家在骑士学院里面就有不少明争暗斗。半年前施洛戴克家的乌尔贝特毕业离开之后,现在他们越来越剑拔弩张。
是三年级的一个女孩子和雅姆尼克比武,他刻意用戴着拳甲的手打了对方的脸,把她的鼻梁打断了,颧骨也骨折了...」
「天呐!」阿纳丝塔夏倒吸了一口凉气。
「维罗妮卡和他比试肉搏,把他锁在了地上,因为怕他的手臂断掉,我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把他们拉开了。但是他并不服气,说这不是他擅长的。
维罗妮卡本来不想搭理他,但他紧接着用很肮脏的话羞辱了薇雅同学,其中很多是方言,我们听不懂,但是薇雅同学...你应该认识她吧?她总是像个娃娃一样没有表情,但那天她的表情变得很恐怖,我没法描述...」
「嗯,维斯坎蒂公爵的原配妻子早逝,他现在的妻子是普拉瓦伯爵的妹妹,因此维斯坎蒂家族似乎在政治上袒护普拉瓦家。」阿纳丝塔夏补充道。
「因为下周还有剑术比赛,维罗妮卡拦下了盛怒的薇雅同学,他们私底下约定了决斗...虽然他们用的都是训练用的装备,但没有人监管的时候这是不允许的...如果不是牵扯到了奥塔维拉家族,他们两个都会被劝退。
雅姆尼克是个怪人,薇雅当时骂他是...」
「娘娘腔。」阿纳丝塔夏解释了那个词语的意思,让娜忍俊不禁,只好捂了捂嘴。
「的确,他的声音很细,举止也比学院里的很多女孩子们还...揉捏造作...而且他惯用的武器是鞭子和手斧,这两种武器都是在对抗训练中禁止使用的...
是...有位和雅姆尼克交好的女孩担心维罗妮卡出事,来告诉了我,等我赶到时,维罗妮卡已经坐在了他的胸口,用力掐着他的脖子,身上都是血...
南方人惯用冰冻魔法,如果没提前准备暖石,身上的护具很容易就会被冻住,因此维罗妮卡的护具散落了一地,而雅姆尼克是全副武装...噢,维罗妮卡她,还是掰断了他的手臂,还有一只脚...」
「唉,她真是太鲁莽了...不过怎么说呢,结局还挺解气的...」
「呜,他之后应该都不敢招惹女孩子们了。维罗妮卡她那时候,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了吧?我当时都急哭了,背她去教会的时候她一直在喊疼,但她很坚强...好在都是外伤,没有伤到骨头什么的...」
阿纳丝塔夏陷入了沉思,事态的确有些超出了她的预期。作为领主,她实在是太天真了,列卫和普拉瓦两家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王都里,她却并不知晓。
现在如果两家爆发战争,领地里流散的平民又会再一次陷入腥风血雨,可凭她自己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切,必须要倚靠于施洛戴克和奥塔维拉家族的支持,何况现在自己身上有着魔族的诅咒...
事到如今,也还是身不由己,即使能够消除这个诅咒,哪怕还能和亚兰佐见面...
阿纳丝塔夏长叹了口气。
————
「安娜,你觉得孤独,到底是什么?」
某个夜晚,在亚兰佐的家里,他向自己询问道。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阿纳丝塔夏往对方的怀里缩了缩,她已经疲倦了,只是想等待心跳慢下来,好让自己睡着。
「我总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很不真实,都像是一场梦,现在这样也是。如果你先睡着了,或者等我们分开,那种感觉又会填满胸口。」
「我知道的,亚兰佐,那种感觉并不好受,但...如果你的话语也没法描述它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它讲出来。」
她转了个身,让自己背对着男人,这样对方能更轻易地抱住自己的身子,可对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和肩膀,再到手臂,再到锁骨,再从腹部到肋间,她以为对方的手会停在自己的乳房上,可他只是温柔地拂过那里,停在自己的心口。
「还在怦怦跳呐?」他终于抱住了自己。
「因为你又摸我。」她慵懒地回应。
「晚安吧?」
「晚安。」
他拨开自己的发丝,在自己的脖颈上留下一个吻,在他的抚慰下,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
「安娜,也许...你也只存在于这场梦里...」在即将陷入沉眠时,她隐约听见爱人的呢喃。
「也许...我从没拥有过你...只有孤独,那种无声的、也不会痛的煎熬,就像是淹没在水底下却能够呼吸,只有那样我才感觉自己活着...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觉...不管怎样...我爱你...」
温热的泪珠从女孩的俏脸上滑落,她悄悄把手伸出被窝,将少女悄悄放在她枕边的那只玩偶小狗抱在怀里,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所以,你为什么要伤害他?」
让娜的质问仿佛是一颗子弹钻入了她的心里,把她的血肉搅成一团,却没有炸开。
「我...让娜,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是...」
泪水并没有在眼睛里停留,直接流在了脸颊上,她的嘴唇抽动着,语气却异常冷静。
「是因为我的任性,我的懦弱...帕拉格涅娜、诗菈赫忒娜、洛德维茨,这三个名字,哪一个不是拘束着我的镣铐?帕拉格涅的女儿,冰原男爵的继承人,还有雪族的公主...让娜,我多么羡慕你们能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还有深色的头发...我居然,会因为那场灾难而窃喜...我居然以为我可以以此从我不愿面对的宿命中脱离...」
见阿纳丝塔夏落泪,善良的让娜为自己贸然的质问感到愧疚,于是她站起身,将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拥入怀里,像对待孩子一样抚摸她的头发。阿纳丝塔夏没有推开她,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哭泣,但她的确想要在少女柔软的怀里倚靠一会儿。
「亚兰佐他,一直纵容着我。他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姑娘,娇宠着我的任性,接纳了我的怯懦...当我决心要逃回南方来反抗骑士团的束缚,他却阻拦了我,他甘愿接受阿尔辛娜的操控...我,我觉得...我觉得他背叛了我,但真的是这样吗?或许一开始他就是阿尔辛娜设计来把我留在这里的工具,我们的感情说到底也是被上面的手操弄的提线...
真的是这样吗,让娜?真的是这样吗...我会因为他把我束缚在这里而恨他,我也不能把他带到南方去,让他成为和我一样的靶子...我不得不挣开他的怀抱,所以我不得不伤害他,真的是这样吗?」
阿纳丝塔夏颤抖着举起自己的右手,因为她松了手,把即将涨破的魔力抽走,从亚兰佐的魔力铳里爆发的魔力震荡并没有沿着铳管尽数冲出,而是在金属膛壁和木质的铳柄上炸出了裂痕,她的右手仍然能感觉到疼痛。她握紧拳头,手腕处钻心的疼痛令她的手短暂地丧失了知觉,又猛地张开。
让娜小心地握起她右手的手腕,往上注入温柔的魔力,像是涓流带走了她的疼痛。
「安娜,你还,爱着亚兰佐老师吧?」
答案不肯是否,但她说不出口,所有的爱意在胸口都化作了愧疚,使她哽咽。
「我想要反抗,但我没有反抗到底的勇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反抗什么...反抗束缚,我就要去面对宿命。反抗宿命,我又没有勇气把领地里的人,还有和我朝夕相处的姑娘们,不去继承这个位子,我什么也不是,我什么也做不到...
至少,我是个女人,我可以攀附在施洛戴克家族,我不管自己能不能诞下子嗣,洛德维茨家族消失就让它消失吧,只要乌尔贝特能重建好洛德维茨领,让它成为施洛戴克的一部分,或者被三家瓜分,我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只要活下来的人能够活在暖和的屋子里...
我,只要那时候,让乌尔贝特给我下一封休书...我还可以...还可以回来找他...找亚兰佐...」
这些话,她并没有讲给让娜,只是反复吐到喉底,又生咽回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