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欲望的反面——博恩·斯特拉斯早已忘记自己是从哪里听到这句话的,但儿时的他一直对此深信不疑,而在他遇见那命中注定的「异端之神」梅杜斯之后,这种想法变得更加根深蒂固。
博恩出生的拉赫帝国是极为崇尚武力,高度军国化的国家,军人和武人在帝国的地位十分崇高。而作为四大贵族之一的斯特拉斯家则更是如此,家族有大量族人任职帝国军队的高官,比如博恩的父亲赫尔曼·冯·诺伊曼·斯特拉斯是帝国军队的总教官,博恩的哥哥,「极闪剑圣」埃里希·冯·韦维尔·斯特拉斯是帝国军队的副司令。
然而,出身于这样家庭的博恩却丝毫没有习武的天赋,甚至博恩的运动天赋还要弱于普通人,不仅如此,从小博恩的性格就胆小怯懦,与「勇敢」二字完全不沾边。因此在博恩出生后后不久,他就得到了家族上下一致的嫌弃和嘲讽。如果说正佑的童年是灰蒙蒙的,那么博恩的童年是毫无疑问的漆黑——正佑的身边至少还有莲和绫花,而博恩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正因如此,博恩从小就生活在无尽的恐惧中,他害怕自己的父亲,害怕自己的哥哥,害怕家族的嘲讽,害怕佣人的不屑,害怕自己的弱小,也害怕自己孤身一人——恐惧是欲望的反面,博恩认为自己恐惧是因为自己的欲望是想要得到父亲,哥哥乃至整个家族的认可,他希望自己变得强大,从此不再孤身一人。
为此,博恩尝试自己去努力——我们不得不承认博恩是一个坚韧的人,在全家族的嘲讽,奚落和厌恶中,博恩独自一人努力到了13岁。遗憾的是,现实世界不是童话,如果世界上的事都可以通过努力来解决,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困难了。博恩拼死努力的结果也只不过让他与普通人站在了同一起跑线而已,他的实力依旧极为平庸,至于胆量也未提升多少,而也就是在这一年,命运悄悄的降临到了博恩身边。
15年前,博恩13岁时,斯特拉斯的领地上爆发了大量原因未知的突然死亡,在当时的家主,博恩的父亲赫尔曼·斯特拉斯的要求下,拉赫帝国的皇帝亲自向着勇者小队提出请求,希望他们可以去解决斯特拉斯领的事件,就这样,正佑和博恩——两个看似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人完成了命运的相逢。
博恩仍旧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正佑的时候——那是在帝国首都的比武场内,当时由于帝国的突然死亡事件搞得帝国人民人心惶惶,于是拉赫帝国的皇帝决定举行一场表演用于提振民心。而这场表演的主题是——「剑圣决斗」。
博恩跟随家人全程观看了这场足以载入史册的表演——毕竟全天下的「剑圣」仅有7位,且他们大多都有着国家立场和特殊的身份地位,几乎不可能发生冲突。所以这场表演也几乎吸引了全帝国乃至全世界的关注,而博恩对这场战斗更是刻骨铭心。
埃里希的攻势宛如惊涛骇浪,连绵不绝,整个比武场都是埃里希的剑光,在场没有任何人可以看清埃里希的攻击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处,仿若千把剑刃于战场飞舞,战场之上只可见其闪光——「极闪剑圣」之名可谓实至名归。
而正佑,如果说埃里希是「千之刃」那么正佑便是「千之人」,面对埃里希纵横无方的攻势,正佑的剑术时而轻巧灵动,时而势若千钧,时而幽如鬼魅,时而凶似罗刹,以千般剑术对抗埃里希的千把剑刃——在表演结束后,埃里希和正佑打成平手,二人激动的紧紧握手,表达对于对手的认可,现场响起了穿透天际的欢呼,也深深的震撼了博恩。
博恩第一次看见可以与自己哥哥,「极闪剑圣」埃里希对抗的人,甚至这个人比起自己的哥哥还要年轻——那时的埃里希26岁,而正佑只有22岁。由于正佑并非帝国人,而且博恩听说了「勇者」是会拯救所有人的人,于是在博恩的内心中诞生了一个念头:这个人说不定可以让自己变强,这个人说不定可以理解自己,这个人说不定……
……可以把自己从恐惧中拯救出来。
………
……
…
我依旧记得那个傍晚。
在斯特拉斯领上,我们勇者小队正在全力调查离奇死亡的事件,尽管得到了斯特拉斯领主——赫尔曼·斯特拉斯的全力支援,进展依旧缓慢。
「……今天依旧没有什么收获呢」
在斯特拉斯庄园空旷的广场上,我叹着气看着面前在和斯特拉斯家孩子们玩耍的伙伴们,脑海中正在全力思索着事件的情况。
「思考明明不是我的强项来着……琴恩和莲……已经在那边玩了吗」
队伍中脑袋最好,最擅长思考的琴恩和莲正在那边和孩子们玩的不可开交,我扁了扁嘴,想要把那两个家伙叫回来时——
「那个……勇者大人……可以打扰一下吗?」
我回过头去,一个男孩正怯生生的站在角落里——他的周围没有仆从,周围人也似乎看不见他一样,他低垂着眼睛,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充分透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他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如同蜷缩的小动物一般。
我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博恩·斯特拉斯——斯特拉斯家族的耻辱,不被任何人承认的无能者,恍惚间,这个孩子与曾经的自己重合了。
居高临下的慈悲是比伤害更为恶毒的伤害——当时还不算成熟的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仅仅只凭内心中那毫无意义的怜悯和同情,我就想要拯救这个孩子。
回过神来,博恩已经向我吐露了内心的苦恼,烦闷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我静静的听着他的话语,内心的角落,一个漆黑的声音响起。
「他和你不一样」
我按捺住内心漆黑的低语,面对着他「我可以成为勇者大人一样的人吗?」的提问,我不假思索的给出了最坏的答案。
「当然可以了,你已经比我都要厉害了」
「那么,如果我身处黑暗,勇者大人会来救我吗?」
「我会来的,我向你保证」
毫无意义的善良,毫无行动的慈悲,赐予他人不负责任的希望,空洞无物的安慰——名为「勇者」的枷锁将我和他都锁在其中,我的话语只会将他推向深渊。
「你应当去寻找自己恐惧的根源」
我煞有介事的对他说道。
「你所有的恐惧都是表象,你真正恐惧的,是其他的东西」
是啊,你和我不一样。
你恐惧的只是它所带来的失去,痛苦,和绝望,而我——恐惧的是它本身。
原来如此,我终于理解你了,梅杜斯,我终于理解了你身为神的根源,「神格」的本质了。
所以,你才无法杀死我。
………
……
…
梅杜斯震惊的气息从对面传来,当然了,虽然梅杜斯吞噬了博恩化为人形,他也是没有五官的,只是从感觉上可以感受到他的震惊。
面对着使出「帝国神圣流」的梅杜斯,我只是淡然的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就轻易的挡住了梅杜斯那疾驰而来的漆黑剑刃。
「你做了什么!?与博恩融合的我应该获得了所有博恩的能力,加上我的力量,绝对是比之前还要强大的!为什么你还是可以这么轻易的挡住我的攻击!?」
我沉默不语,抬起自己的左手,在握拳好几次确认感觉后,我终于确信了。
神是无法杀死的,十五年前我们并没有杀死梅杜斯,只要神的本源,名为「神格」的根源还存在,我们无论多少次都无法杀死神。
想要杀死神,只有去理解神——探寻「神格」的根源,只有在完全理解「神格」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真正的对神造成伤害。
「咆哮吧,杜兰朵」
我挥舞杜兰朵,巨大的魔力炮击袭向梅杜斯,此时获得了博恩知识与技巧的梅杜斯已经不会被炮击轻易的伤到,他迅速的向旁边一跳——
「苍神流魔剑术——「独天」」
即使如此,论剑士的本领,梅杜斯也与我相差甚远,如同疾驰长枪一般,在梅杜斯的落点,我已经发动了苍神流中最为迅捷的招式,杜兰朵毫无阻滞的刺穿了梅杜斯的肩膀。梅杜斯身上的漆黑魔力爆发,我早有预料的抽出剑刃,如落叶一般轻巧的跳向远方。
梅杜斯警惕的盯着我,身上的漆黑魔力开始翻涌,不过很快梅杜斯就呆愣住了。
原本可以用漆黑魔力修复的伤口,现在在伤口周围只有漆黑魔力翻涌,而伤口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
「身为神的你不可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梅杜斯——你已经不可能胜过我了」
我将剑刃对准梅杜斯。
「我没有救到博恩,我无视了他向我伸出的手,我欺骗了他……但是至少在最后的最后,我会亲手送他下地狱,事已至此,我也不介意多一桩罪孽了」
「别开玩笑了,勇者」
梅杜斯的声音很平静。
「……能够理解我本质的你,已经不可能有这种感情了」
梅杜斯的眉心裂开,漆黑的眼睛出现,然而这次在那漆黑眼眸之内不再是昏黄的浊光,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刺目血红光芒。
「我要实现博恩的愿望——既然你已经理解我,那么这招也就达成使用条件了」
血红的光芒笼罩了四周,我切换苍蓝魔装的形态,使用精灵形态召唤出了巨大的植物包裹住了莲,让光芒无法照耀她。
「和我共赴黄泉吧,勇者——「深渊召来」」
我的意识就此中断。
………
……
…
「好了,你这个废物的发配地点已经决定了——冒险者之都,你就在那里度过你的余生吧」
博恩的兄长,埃里希·斯特拉斯冷哼着,不耐烦的将调任文件甩到了博恩的脸上,转身离开了房间,博恩沉默着一张又一张的捡起文件,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年,博恩18岁,时间是勇者小队结束与「异端之神王」对决的一个月后。
博恩沉默着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宅邸中的仆人看着博恩失魂落魄的样子不住的嘲笑。在一片黑暗中,博恩一言不发的一个人收拾行李,在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后,博恩瘫倒在床上,不住的哭泣。
究竟是为什么?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自己恐惧的究竟是什么?博恩错乱的在漆黑的迷宫中寻找出口,自己希冀的拯救在哪里?自己向勇者祈求拯救,可现在连勇者都化为了灰烬——自己究竟在哪里可以得到救赎?
「骗子……就连勇者,也是骗子……你为什么要给我不切实际的希望……」
博恩嘟囔着,对于自己现状的无力,对于哥哥的怨恨,对于这个愚蠢国家的愤怒,对于这个蛮不讲理世界的痛苦,终于在最后击碎了博恩的理智——他最终将刀刃对向了那个唯一给予过他温暖的人,即使那温暖只是虚假。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假如我未曾见过光明,人是复杂的生物,身处黑暗当中的人目视光明时感受到的也许并非感激,而是愤恨——为什么要让我见到这种东西?凭什么这世间有光明而我却享受不到?为什么要让自己感受到自己的可怜?幼稚而愚蠢,这就是扭曲成长的博恩,但对于他,或许我们实在无法苛责更多。
「那么……想要脱离苦海吗?」
博恩震惊的瞪大眼睛,凝视着他面前的黑暗,那里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某种巨大的存在正隐藏于黑暗中。
「我会告诉你恐惧的本质,我会让你成为恐惧的根源,我会赐予你救赎」
博恩颤抖着伸出了手。
这就是博恩与梅杜斯的相遇。
梅杜斯是执掌恐惧的「异端之神」,在博恩接受梅杜斯之后,博恩便可以看到人们的恐惧。如果说恐惧是欲望的反面,那么通过他人的恐惧就可以窥视他人的欲望,如果一个人害怕死去,那么他想要的就是活着,如果一个人害怕贫穷,那么他的欲望就是富有。
博恩以此作为自己的能力,通过不断的交涉,贿赂,通过满足他人的欲望开始在冒险者公会中节节攀升,在不到10年的时间中博恩就成为了冒险者公会的高层。得到了力量的博恩既是为了自己的复仇,也是为了回报梅杜斯赐予自己的帮助,博恩开始为梅杜斯的降临做准备。
这就是所有的故事了。
我默默的看着博恩的记忆,周围属于博恩记忆的影像逐渐消退,颜色褪去,露出一片黑暗。于漆黑之中某种存在开始显现,梅杜斯——这个与我纠缠十五年之久的敌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看见了吗,勇者,你的伪善将博恩推向了深渊……如果当时你伸出援手,博恩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你这种家伙,到底有什么理由站在我的面前!」
梅杜斯向我释放他的愤怒,我在沉默了几秒之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如果我还是勇者的话……这些话绝不应该说出口」
我尝试呼唤杜兰朵,几秒之后闪耀着金光的杜兰朵出现在了我的手上,只是她的光芒黯淡了很多。
「你说的对,没有救到博恩是我的错——但你要搞清楚一件事」
我将杜兰朵对准了面前的黑暗。
「救人的人是我,战斗的人也是我,保护他人的人还是我。而杀人的人是博恩,逃避的人也是博恩,沉溺欲望中的人还是博恩」
我对着梅杜斯竖起了中指。
「我对没有救到博恩确实感到愧疚,但这绝不代表我会理解甚至原谅他——你没资格指责我,垃圾」
「是吗,这就是你的选择……」
梅杜斯低声发出奇异的嗤笑声,原本一片漆黑的四周开始浮现无数的眼睛,只在一瞬间,所有的眼睛全部开始释放猩红的光芒。
「去死吧,勇者」
我闭上了眼睛,梅杜斯和博恩都不知道奥西里斯给予我的加护,在「深渊凝视」的攻击下我并不会死去,但这并不代表我真的没有危险。
四周的感觉突然消退,就连身体的触觉都开始消失,梅杜斯的气息逐渐远离,此时的我在外在的表现大概是突然失神吧,但只有我知道,在那短短几秒的失神中,我前往的究竟是何方。
………
……
…
我醒了过来,身体没有任何感觉,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不出任何行为,仅仅只有飘荡的意识存在于此处。
「虚无之海」,于奥西里斯领域「星之海」的上层,被奥西里斯形容为「存在古老灵魂」的地方,此时的我又来到了这里。而在这空无一物的虚无之中,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极为突兀的东西存在。
那是一个几乎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影,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这个人影有着与我决定性的不同——人影有着微微隆起的胸部和黑色的长发,如果用更通俗的话来讲,面前的人影就是女性化的我。
「你又回到这里了吗……又被梅杜斯的「深渊凝视」命中了?」
人影叹了口气,像是很不满的发言。
「就算有我给你兜底,你被命中的次数也有点多了吧……真是的」
我沉默着不回答她的话,一是因为很快我的意识就会恢复,离开这里。二是我完全搞不明白面前的人影究竟是什么存在——奥西里斯曾说过「虚无之海」中除了虚无什么都不存在,那么面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然而面前的人影并不在乎我的想法,她只是自顾自的说起了话。
「而且我完全搞不明白啊……你到底为什么要掺和这件事啊?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凡妮莎和高级冒险者不就行了……干嘛你个弱者非要战斗呢?勇者的责任?对博恩的怜悯?你之前给米迦勒说你只是为了同伴,那博恩也不是你的同伴啊?」
人影的疑问触动了我的神经,我当然知晓自己的理由,只是我不想告诉这个玩意。
「还是说……是同类相斥呢?你看到博恩和梅杜斯后,无法抑制的涌起了愤怒?」
人影轻描淡写的就说出了我战斗的理由,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虽然我现在没有眼睛。感受到我的震惊,人影满意的笑了。
「看来我说中了呢,你对于「异端之神」的感情是——愤怒。你看到它们,想到的是如果没有莲和绫花,你会变成的样子,你在拼命的拒绝成为那样呢」
人影在虚空中漫步,又像是调戏,又像是认真的说道。
「你对米迦勒的愤怒是因为他伤害了你的伙伴,是因为你绝不认同米迦勒那荒谬的信仰,所以你想赢过他。而你对「异端之神」的愤怒是因为你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是因为你想证明自己已经做出了改变,因此你也要赢过它们——正如之前你在与米迦勒战斗时压抑自己的感情一样,现在的你也在压抑自己的感情」
一种撕扯我的感觉传来,我知道自己即将恢复意识,但是在这之前,我终于对着人影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到底是谁?」
人影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我的意识逐渐从虚无中上浮,身体的感觉回归,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虽然我依旧在梅杜斯制造出的黑暗中就是了。
「压抑自己的感情吗……明明长着和我差不多的脸,真是会乱说」
我竖起了手中的杜兰朵。
………
……
…
人影看着正佑消失的地方,露出了极为疯狂和扭曲的笑容。
「嘿嘿嘿……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宛如扭曲的怪异人偶一般,人影发出极为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让梅杜斯去果然是正确的,你已经开始领悟到梅杜斯的本质了……很快,很快你就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
人影逐渐融入黑暗,消失于无形。
「拥抱我们吧,正佑……不论是你,还是莲,又或者是绫花,再或者是你的学生们……这就是你们从出生就注定的命运……你们最终会拥抱我们……成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