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12节——莫比乌斯

「归来无恙,兄长大人。」


太阳的光斑在脸上挪步,不慎跌入眼中,刺得我回过神来。


奇怪,这应该是下午了吧,感觉还没睡醒的样子……


「洗尘接风,是先用茶,还是……先用我?~」


手边递来茶杯,隔着陶瓷,恰到好处的水温从指尖传来。


「嗯,谢谢了。」


茶水入口,微涩的口感染上舌尖,血液回流入大脑,一阵温润:



「噗——!!!!!」



「咿呀♡~~~」



未央捂着被打湿的胸口,娇声嗔道,一边勾起眼角悄悄瞄了瞄我。


「哥哥这个色狼!一回来就不怀好意地用口水将妹妹喷得浑身湿哒哒,就算再怎么迫不及待,也请让我先有点准备……」


「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啊?!什么「先用我」……喂,你又乱动我电脑了是吧?」


「怎么了,刚刚还眯着死鱼眼,一说这个就有精神了?哥哥你果不其然是个……」


她戏谑满面地靠近,顺势欲将已经透出肉色的睡衣褶皱拉平


「闭闭闭、闭嘴!会着凉的,快去把衣服换了,快点!」我慌张地把脸别过。


她是怎么回事,连基本的伦理道德都忘了吧。


「这可是日均三十三度的大夏天哦,不过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那么……」


双手拉起



『啪!!』



我一个箭步夺门而出,反手拉上门把,留下房内的未央「欸?——」地叫着。


所幸,在抬手的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了,这才得以在她再一次得寸进尺地捉弄我前及时挽回。



那个在我道德底线边缘试探的家伙是……未央,不会认错的,但这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指节抵住眉心,我努力地让混乱的思绪稍微回归正轨,脑中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和眼下的情形割裂感实在太严重,简直像两个交错的时空。


我已经是第三次突然来到这里,这是整理了下那些令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记忆后得出的结论。


前面两次和梦境般,在醒来后不久便几乎忘却,现在却又能全部回忆起来,连同回忆起我曾「忘却」这件事,听起来就像悖论,这种感觉实在难以言喻。


混乱,无法用因为所以将这接二连三的事件串联起来,冥冥地觉得有什么在零碎的断层间缺少了,那让我数次铤而走险的东西……


等等,未央上次说的「钥匙」?



「哥~哥——!」


靠着门板陷入沉思间,脑后毫无征兆的骚动隔着门将身子一撼,惊得我蹭地弹开身子。


「未央不敢一个人待着,哥哥你快进来嘛~」


「少啰嗦!你再不恢复正常的话什么都免谈!」


「未央哪里不正常了呀?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凶……」



『啪嚓』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门把手居然在自己转动。



「给我适可而止!乖乖去把衣服换了!」


「又是这样凶巴巴的,未央做错了什么嘛,呜呜呜呜……」


假哭的演技也太过于拙劣了而且请你别继续拉门了喂喂喂————



『咔』



「呜喔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



「……哥哥?」



遮住眼睛的手指被拉开。



「呐,哥哥,为什么要这么慌张地挡眼睛呢?原来还期待看到什么吗?呜呼呼呼呼~……」



揪着我的手指,未央先是愣神,当她把眼睛逐渐眯起时,我就知道被扣上污名在所难逃。


「绝对不可能有那回事!这么大太阳不拉窗帘,我只是挡挡眼睛,总不能等着被刺瞎吧?」


当然,这种借口鬼才会信,但如果支吾着不作声那更可能会沦落至未央鄙视的再下一层,此乃下下策。



「这样的嘛……误会哥哥了,对不起哦~」


「所以不想信就别信啊!!」


一副故意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她到底有没有把我作为兄长的威信放到眼里啊。



不不,先别管这些,又被牵着鼻子走了。每次都在紧要关头突然来到这,未央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



「啊呀,这次意外地快呢。」


刚想开口,未央歪了歪脑袋,抢在我之前说道,我即刻会意。


「嗯,大概和你想的一样,那我就不废话了,未央,这里是哪?」


「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嘛,哥哥又在明知故问。」她搔搔头发。


「未央,这里是哪?」


语气加重, 我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显得严肃些,但未央看着并没被吓住,反倒是眼神从轻佻变得饶有兴趣起来。


「美妙的兄妹重逢这么快要变得无趣了呢,哥哥就不想在切入正题前再多和我享受一会鱼水之欢放松下吗?」


「不要用那种让人误会的说法!」


我作势要戳未央的脑门,她也毫无躲闪的意思,冲我吐吐舌头,做鬼脸以表回应。


这幅模样,完全就是一个普通、有点调皮的小女孩,我的妹妹——溯边未央。和记忆中的她并无二致,可回想起上次她在这说的,以及现在她话里藏着的……又不敢苟同了。


「听着。首先,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其次,之前你所说「世界是光构成的」何其含义?我是否可以认为你想通过告诉我什么来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最后,未央,你去哪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逗留多久,即便很不想这样拷问似的对她,那一边的状况无疑更加紧迫,必须尽可能快地得到信息并消化。至于我的私心,就放在末尾权当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加题吧。


「我拒绝回答。」


几乎是在我说完的同时,未央脱口而出地,干脆而无丝毫迟疑,快到使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就是对我问题的回答。


「什么……?」


「未央拒绝回答哥哥的问题,再次重复。」


「没时间了,这明明是未央告诉我的吧?我能带着记忆来到这,不是说明已经得到所谓「钥匙」了吗,你这是什么情况?」


「非要在误打误撞的情况下强行带着那些记忆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说不定欧尼酱的大脑会变成欧尼的大脑酱哦,确定不再耐心点么?」她食指抵住嘴唇,半闭着一只眼反问我。


「这种免责声明再多一些就可以不用开空调了……所以呢,你的意思是?」


一会说时间不多了,一会又让我耐心些?抛开那蹩脚的谐音梗不谈,单是「善变」这点也很符合我对未央的印象,但我现在可不是为了吐槽而来的。


话说大脑会变成酱又是指什么,认知负载有限之类的设定吗。


「嘛……有点冗长,但为了哥哥,还是以上次为铺垫从头讲起吧,认真听哦。」


未央嘴角微微上扬,却不像是笑,只是一抹淡淡的弧度。不同地,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不得不重新掂量接下来她所说内容的分量了。


「在此之前,能不能把那「钥匙」莫名其妙的含义给我解释下?「世界之外的光」?完全搞不懂,让我去救夜樱慕可和它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这正是我预备的开头,哥哥总算肯配合演出了呢。」


她故作玄虚地哼哼唧唧,闭着眼酝酿了片刻,转身走向桌旁。


「世界运转的规律,用在人类文明中最近似的词来说就是「因果」,但只是近似。」


未央从桌面上拈起一根笔,掌心摊开,随即清脆地砸在地上一响,朝着墙边滚去。


「刚刚因为我的松手,导致了它下落的过程以及最终在那边停下的结果,时间始终按部就班地在其间编织着所谓的「因果」,时间的先后是我们通常认为「因果」的必要条件。但是——」


她从刚刚藏着照片的口袋中拎出根带子,拉直,表面貌似镀了什么,有种类似镜面的效果。


不知是否是此时太阳恰巧被云遮挡的原因,骤然暗下的室内,那根带子的两面呈出的效果竟看着一黑一白,实在难以明辨它的原貌。


「早期人对时间的认知就像一条带子,像河流昼夜不息地向一个方向汇去,哥哥也知道,这固然不对。」


她一面说着,鼻息间吐出「嗯……」的迟疑声,低下头,将带子一端旋起。


「哥哥,帮我拿下胶水好吗?」


「呃,嗯……但是先等等,你说的……」


「听我说。」


将胶水递给未央后,脑中的疑虑依然升至顶点,我试图趁机打断她自顾自的叙述,但却被无情地怼回。


「这个。」


两端被粘住,她将那条带子朝我一摊。


「莫比乌斯环?」


「没错,这是能将世界描述得最形象的模型了,镜面,以及不分表里的环带。」


未央手腕下压,正面的镜像直映出我的脸。


「物体反射光线后被看见,而我们所见的世界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出它其中一切的样貌,世界以我们最终所见的样子存在。」


「怎么可能,这算是唯心主义吗?主观能动性也太强了点吧。」


她抿嘴,摇摇头:


「都说了不是哲学观点哦。只是因为身在其中,世界的运作与我们的理论比起,就是如此,简洁得可怕。」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为什么这么久都找不到你,再次见面时你就告诉我这种事情?」


神经被焦虑绷直,在她语声落下后一触即发,摇晃她的肩膀时甚至能感受到我的手在发抖,以及用几近歇斯底里的嗓门,掩盖早已不成体统的心跳。


这又算怎么一回事……?!世界的规律,开什么玩笑?为什么会让她知道这种东西啊?!


「「森林」。」


「什么?!」


「答案,答案在「森林」中。」


「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都还要瞒着我?就算它是真的,你也不应该知道这些。三年!到底发生什么了?!」


「……」


没有回答。


光影掠动,明暗轮转。


光线又被重新填回昏暗中,落在条带上,冷不防地将我的眼睛一刺。


「未央知道哦,哥哥的心情。」


镜面中的我脸色惊惶,将自己也吓得心里发颤。


「对不起。」


叹息此时却流不出喉咙,只能任凭其在心底满溢。


「哥哥在担心我,我很高兴呢。」


「怎么可能不担心……」


「道歉的话还是先收回吧,因为该收到道歉的是哥哥呀。真的很对不起,但现在真的只能这样告诉你了。」


未央单手搓捻着那个莫比乌斯环,明显也陷入了纠结,双眼里的愧疚让我揪心。


「因为这是……因果。」良久,她又低声道。


「不,我听不懂。」


「世界的因果,并不像那根笔的轨迹一样只是一条直线。莫比乌斯环原本的两面,明暗分明,就像常识中的因为和所以。」


她单手托起那环形,另一手食指勾住,将环的内侧勾出。


不过就算翻转两面也是一样……



……?



「消失了?」


「并没有,只是因为它们并无区别。」


一明一暗的两面交接后本应有的断层此时却不见踪影,甚至原先二者明显不同的色调也已经看不出差距。


「它不分正与反,也不分因与果,原因可以是结果的源头,但原因的产生同样也需要结果的落实形成闭环,否则它不将存在。所以说,它们都只是对方存在的充分不必要条件,本质上没有区别。」


「我听不出这和刚刚的话题有什么联系。」


「我的笨蛋哥哥啊,理解能力原来还不如自己的妹妹吗?我当初可是一下就明白了哦。」


「当……?」


话到嘴边,我忽然意识到即使问了所谓「当初」是什么意思,也不会得到回答,于是空留半声音节飘落在空气中。


「什么?」


「不,没什么。」


也是所谓「因果」?从感觉上来说,荒谬得不像话。


「莫比乌斯环无论从哪个点出发,最终都有办法回到原地,无法给它的方向规定为「前进」或是「后退」,只有无限延伸的闭环。」


「于是乎,不让我明白所谓「森林」的含义也只是其中的一环?」


「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吗,那就算是撒谎,用这个理由当挡箭牌也是无懈可击的吧。


「那按你所说的,现在这一环所指向的目标事件也一定是存在的吧?它是什么?」


不料,未央的眉眼倏地垂下,像做错事一样不敢直视我。


「哥哥会在「森林」里找到未央,是这样的啊……」



「?!」



她诺诺地一句,险些将我的心脏从喉咙中扯出来,大脑充血似地发涨。



激动,惊讶?



「是吗,我知道了。」



都不是。



冷静,冷静。



右手按着胸口,恍惚了一会,勉强算收拾好心情。当下更重要的事情,不能忘记。



「未央,你能知道现实中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至少是不太清楚,在这里的话基本看不见什么。」


她的表情……还是好奇怪。


不对,在乎这些没有意义。


「如果,只是个假设,在所谓的世界里,同一个人有可能出现第二个吗?」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等等,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了,能拜托哥哥详细说明下吗?」



不,眼神好像有点不对劲。



「只是个假设,假设而已,如果可以的话,那是为什么?」


「哥哥在撒谎,未央知道的。」



别这样啊……我不太想让她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下换作我的目光开始躲闪,笨拙地试图躲过那仿佛对上一眼就会露馅的视线。



「唉,哥哥这样我也很为难哦。算了算了,把手放上来吧。」



说着,未央稍稍俯首,露出头顶。


什么啊,为什么突然想要被摸头?


见我没有反应,她又点点脑袋,意义看来是非常明确了。


也罢,毕竟之前我也挺喜欢揉她头发,那就恭敬不如……



「老哥你个笨蛋妹控!让你放上来就老老实实的别到处乱摸啊!」


「哈?不是这个意思吗?」


掌心刚往下抚去,她的脸就触电似的瞬间染上红晕,一腔愠怒地尖声冲向我。


「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要被摸啊,请哥哥你你晃晃脑袋再说话行吗?」


「该问这话的是我才对吧……话说不想被揉的话为什么只是大叫不逃走啊?」


「闭、闭……闭嘴!」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难道把手放上来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虽然还是有点犯嘀咕,但我还是照她说的做。将手心按实在发顶的同时,我就知道了答案。


『嗡——』


耳边急邃地碎开一声鸣响,掌中触碰的实感也随即消失,身体感知变得若虚若实,心中立刻对马上要发生的事情下了定义。


「回溯」被发动,用不了几秒我就会在耳鸣和头痛中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意识陷入一片虚幻中。


「怎么会这样……」


未央的声音,空旷而疏远。


等等


嘈杂并未如我所愿而至,视线间只是片刻的纷扰,然后从一片琳琅中挣开,抽离出千丝万缕,汇聚成散发着幽光的冥河在我们两人间淌起,隐约地,模糊着画面叠加在现实的表面。


不对,那不是幻觉。


余光间,捕捉到流动中的碎片,密密麻麻,全部都是大脑中的记忆,记忆在意识和现实中循环,离去又回归,我所见的虚像是视觉和其叠加的产物。


「我还……清醒着?」


这不是「回溯」,未央她做了什么。


「很惊奇吧?不过这才勉强能算是哥哥身上力量的原貌哦。」


最后几块碎片从未央脑后绕过,顺着轨迹追寻回我的身躯,弥漫着的光点也消失不见。


「力量?你是指那个一集中注意力就会让我原地待机的东西吗?」


「都说了,你之前能运用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未央扯起攥在手中的环带


「哥哥口中「回溯」的真相——运转「记忆」的力场。」


「运转……记忆?不,我有想过这点,但是……」


「但是,「为什么能看到不存在于记忆中的画面」,对吧?」


嘴唇半张,停滞于声止。


可是,那些绝对不是我的「记忆」……


「医务室门后本应被忽略的夜樱慕可,或者是上次死亡前在上一楼追逐雪野泉绫的她却在眼前跑过,哥哥十分在意这些,对吧?」


「你不是不知道这些吗?」


「刚刚我稍微帮了下哥哥,引导你的力量将自己的记忆短暂剥离,只是像翻书一样,很快就能读完了呢。」


「什么意思,你也有这种能力?」


未央晃晃脑袋


「世界是光,光是人类所见,因此它承载着所见后产生的「记忆」,「记忆」在世界中无处不在,只要哥哥有意,谁都能读取。」


她举起莫比乌斯环,指尖轻轻一戳,镜像的表面突兀起一痕褶皱。


「「记忆」既是我们的记忆,也是世界的记忆。海格尔说过,人是记忆性的生物,其实不止是人,世间万物都是由记忆决定的。」


身子倾过,她手中的莫比乌斯环朝向窗外映入的阳光,折痕处瞬间被反射的光线遮盖。


「光在抵达世界前,会经过无数次反射或是折射,因为它有速度,即使再大,也不是在诞生的瞬间就抵达落点,在这误差间,即使是微观层面的一丝偏移,最终的结果也会大相庭径。」


她顿了顿,将身子转回,手指抵住的地方正是刚才被掐出凸痕的位置,但是……


「数不清的偏差赋予了世界无穷的可能性,虽然最终结果只是取其中唯一,但余下的部分都会以一种既定而未确认的中间态游离,成为世界的「记忆」。」


凸痕消失了。


「而对于我们,就像哥哥说的,无论是生命或无机物都不过是一堆乱序组合的粒子罢了,本质上没有区别。拥有了记忆后,个体才各不相同,记忆才是这个世界中存在性的根本。我们若没有记忆,我们便不再是自己。」


「既定而未确认……你的意思是,在所谓偏移产生的瞬间,那一刻的分歧就已经延伸出一个平行世界了?」


「一下子就上道了呢,不过表达上并不准确,它们不是平行世界,因为它们没有在真正的世界中发生。」


她从窗边走回,莫比乌斯环被塞到我的手里。若有所思间,我很难不去在意,那本该烙印在表面的痕迹此时去了哪里。


「环带被我掐住的地方,像一个缺口吧?」


环带……是指世界?世界中的,缺口……


「世界当然也是会趋利避害的哦,当像这样的缺口出现时,若置之不理,最终就可能会成为无限延伸的因果链中断裂的节点,因此世界会将缺口短暂地锁定,修正它,以「记忆」为素材。」


「修正?某一节点的事实突然偏离原先轨道的话,那时间悖论岂不是……」


「不,世界考虑的远比我们想我的周到。举个例子吧,假如哥哥原先并没有我这个妹妹,但某一天,一个因果缺口的出现让我突然出现在你身边,哥哥会认为我是你的妹妹吗?」


这算哪门子举例啊……做出这种假设时她居然还能保持那个表情,不觉得别扭吗。


「如果是突然出现的话,通常来想我当然是完全不认识你吧?」


「是的,不过那是以抛开因果插手为前提,事实上它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我的出现一定是符合因果的,假如那种情况发生,在哥哥见到未央的一瞬间,世界就已经自动修正出了有关于我的全部记忆,即使之前不存在,在那一瞬间后,我就成为了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


「按我的理解,当一个分歧出现时它会自己瞻前顾后,是这个意思吗?」


「嗯……粗略来讲是没错。」


产生修正,不存在的东西能凭空产生,还神不知鬼不觉,有些细思恐极……


如果这种缺口能随意产生,那世界早就偏离原貌了吧?这点很难不在意。


「既然那些异端都是出自世界的手笔,缺口又是怎么产生的?」


她哼着声,将食指抵在我的胸口。


「如果没有可以影响因果的能力,缺口又怎么会产生呢,我的哥哥?」


……


「时间本只以表面朝向我们,「因」与「果」在单向的时间中,以前因后果的形式,不会被扰乱。而当你尝试将当时仍未盖棺定论的过去拉取至既定的当下,就打破了这种平衡。

在哥哥第一次看见不属于当下的记忆那瞬间就昭示着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世界会像对待看过原作还来预告下张扬的剧透党一样不断地追究,这是力量,同时还是诅咒。」


她缓缓闭上双眼,难掩无奈地叹气。


她的意思……原来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吗。


「发现桌面上的书变动时,我根本就没用过那个能力吧?」


「夜樱慕可。」


她缩回手指,双臂环上胸前,伸出一手托住下巴,眼中泛起凝重:


「哥哥,你记得自己死了几次吗?」


她的话锋蓦然一转,我有些费解,但还是如实回道:


「6月9日下午,我在储物室里被夜樱刺中后死亡,也仅此一次而已吧?」


未央摇头,轻轻咬住了嘴唇,然后才继续开口道:


「6月8日17时13分,夜樱慕可跟踪回家的你时打算将你掳走,却在试图打晕你时失手致使你头部重伤,当场死亡。

同一天21时19分,你在家中遭遇等候已久的夜樱慕可,与其反抗时因碰撞肋骨被折断刺穿肺部,昏迷不久便因内出血过多死亡。

6月9日13时41分,在学校天台同井上夏谈话的你体温毫无征兆地开始上升,由大脑蔓延至全身,并发症在不到两分钟内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加剧,最终使你死于器官衰竭。

当天大约17时到18时,你为了保护雪野泉绫被夜樱慕可使用匕首刺中下腹后死亡,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一次我无法得知具体时间。

这一次死亡导致世界被修正至6月8日早晨,继后:

6月8日20时32分,在警视厅拘留室的你发动了能力,修正带来的静止结束后,你目睹雪野泉绫死亡的下一瞬间,头部被方位不明的冲击粉碎。

不到一个半小时后,22时01分,你决定通过自杀创造可能性,从公园的山坡跃下,心脏不偏不倚地被铁栏尖端刺穿。

最后,就在刚才,6月9日零时,在雪野邸地下暗门的石阶上,你还在为夜樱慕可接到她父母的电话震惊,醒来的雪野文健在你身后扣下了扳机。

至此,从第一次6月8日到现在,哥哥一共死亡了七次,其中六次你都浑然不知。对此,有什么想问的吗?」



死亡…………



死亡…………



死亡?!…………



反复出现的字眼在脑中回荡,像把钝刀挫蚀着我的认知,我妄图寻找什么来反驳,但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阵眩晕,世界在颠倒,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口,那里传来的心跳声是如此清晰,如此强烈,这是我仍未越过生死的凭据,如此地不真实。


「几乎……根本不记得。」


「每当哥哥的心脏停止跳动,我就能隐约地感觉到。刚开始时真的吓了一跳啊,像头死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终于醒了却什么都不记得。也是到刚才看了你的记忆,我才稍微有点头绪。」说着,未央用指节抵住眉心,又思考起什么。


「那些我不曾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被抹去的节点,都是出自世界的手笔吗?」


「我猜……应该是这样。对于哥哥死亡的修正发生间隙,因果链就会变得不稳定,相较平时更容易受外力干扰,因此我才能在这期间呼唤哥哥,也一定程度上印证了你所说的。」


头痛,耳鸣,偏离认知的现实,被挖去一块的记忆——因果链,亦或说是世界,这或许就是我苦寻的始作俑者。


「夜樱慕可,她有什么问题的吗?」


未央没有吱声,而是以一副「你说呢」的模样讪笑着代替回答。


也对,怪物水准的体质,还能在被修正锁定的范围内活动,她要是没有问题那才是个大问题。


「从你与她接触开始,哥哥的力量就无时不刻地暴走,小至不经意间引起修正,大则像你昏迷时,无意识地让在大范围内制造缺口。可惜关于她我也所知甚少,但当下更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夜樱慕可的记忆里会有另一个哥哥?」


乱线般纠缠的疑点纠缠在头顶,沉重地压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俯向地板,即使上面并没有刻着答案。


「假设如哥哥所听见的,她的父母没有死去,那么那些只被她拥有的记忆,又是从哪里来的?」


木板纹路的框框条条间,兀地闯入未央在裤管间被勾勒出的双腿,连同那张稚嫩却让人觉得有些违和的面庞仰起,几乎是用双眼将问题抛向我。


不用说,她知道答案。但我自己却不明白,至少是现在的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对夜樱慕可的家人做过那种事,况且事实并非她所说,她的父母也还活着。


可她的记忆不像是假的,否则还会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的心理扭曲成那副摸样,还有什么能支撑她做出如此残忍的行为啊?


记忆,为什么记忆会有问题……?


「提示,换一种更适合哥哥的问法吧,你觉得为什么,她对哥哥的称呼会从「学长」突兀地转变为「渡」呢?」她继续追加。






『『是我,或者不是我,百分之五十。是我,但不是现在的我,百分之五十,概率相乘就是百分之二十五。』』






『『是我,但不是现在的我』』……!



「我死后被覆盖的世界,仍会以记忆的方式继续存在,是吗?」


「一切存在的可能性,都是世界的记忆。」


与事实相悖的记忆,不是夜樱慕可的记忆。


「那些……是世界的记忆?!」



「回答正确。」



未央几近冰点的表情在最后一刻忽地换上了喜悦,如释重负般抬头长叹,略带满意的微笑与我对视。


「未央,你原来就知道这件事吗?」


她双手一摊:


「如果是就好了,很可惜——都说我了不能下定论嘛,但这是看了哥哥的记忆后得出唯一可能的结论。」


「既然这样,那我可不可以这么说,世界在最早十年以前,在夜樱慕可记忆中父母被我杀死的节点后,就已经被覆盖过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的那个哥哥杀死了她的父母后引起了因果紊乱,世界被一个这件事不曾发生的「记忆」修正。」


「这点当然不用说,重要的是为什么那个世界的记忆会出现在这和现在的夜樱慕可产生冲突,只有搞懂那个才能知道她接近我后因果失控的原因吧?」


沉思些许,一个疑点被突然放大


「而且……夜樱说我杀了她的父母却还拼命保护她,这有点奇怪吧?」


「确实,但完全没有这段记忆呢,你应该没有做过……」


说着,未央不知为何放慢了语速,直到最后一个字悬在半空,就像脑中有什么打断了说话的进程一样。


「对啊,哥哥你没有做过那些,对吧?」


「啊,那肯定不用说,不然还费得着折腾吗。」


「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哥哥你还没有做过那些事,对吧?」


她貌似想到了什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语气中不知为何掺杂着兴奋。


「不不不,你不是看过了吗,夜樱说了那是十年前,她六岁时候的记忆,怎么可能是我干的。」


她猛地摇摇头,双手晃动我的肩膀:


「因果,因果啊!未来的结果反过来锚定了过去的事实,因果出现倒转了!那种假说居然是真的……这可是第一次出现啊!」


「等一下,等一下,第一次出现?」


「为什么原先的世界会被修正?因果间出现故障了,所以夜樱慕可的记忆才会被覆盖啊!」


倒转,故障?


夜樱的记忆被覆盖后仍然保存,但我却什么都不记得。


我现在分明就记得上次死亡前发生的事情,自己做过的事却不记得了,怎么可能。



倒转……



如果我没做过呢?



「我没做过,我还没去做,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


「就是这样啊!哥哥,因到果变为了果到因,世界在她的记忆被未来的你坐实前就将其判定为错误了,但因果链的紊乱仍然没有被修正,错误才被延续到现在。」


未央摇晃我的双手更加起劲,异样兴奋的气息不断地朝我扑来。


这样啊,确实「合理」了呢。


「事不宜迟了,赌一把吧,如果事实如此,哥哥就有机会将意识送入未修正的夜樱慕可的记忆中去,你离开这里后就先……」


我那样做,一切就「合理」了。


「做不到的。」


「诶?」


我心一横,拍开她抓在肩头的手。


「杀死夜樱的父母,让她带着那种畸形的情感活到现在,这些都是因为我?你不见了,雪野死了,井上也被牵连进来,是啊……原来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啊。」


未央错愕得不知其所以然,眨眼间尽是不可置信,又一次将手伸向我


「哥哥……怎么了,未央说错什么了吗?」


「雪野,水咲,井上,本来和他们没有关系,这见鬼的因果从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到头来不过是徒劳地又一次死在它手里,再牵连更多人陪我送命,你也都看到了吧?!!」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想办法反抗啊!哥哥不也一直在拼命吗?」


「没意义的,没做过的事情自作主张地先成了事实,再逼着我为其自圆其说,除了折磨我不断地自己朝坑里跳,就算继续还能有其他意义吗?」


我狠抓一把头发,压抑的焦躁像倒刺似地扎得我坐立难安,无法再控制语气和先前般冷静,未央逐渐盈泪的眼睛已经倒映出了我的失态。


「为什么哥哥会这么想啊?!未央不是已经出现在这里了吗?」她突然颤声地


「……什么?」


「没有意义?哥哥这三年承受那些时难道都是这么想的吗?别想骗未央,未央最了解哥哥了,所以我也在很努力地回应了啊!」


她抹着眼角,可无法阻止眼泪从腕边滴下。我也一时语塞,但又意识到了不对


「未央,你还看了我更早的记忆?」


「因为哥哥从清醒过来后表情完全就变了啊!哥哥以前不是那样的……未央了解哥哥,知道这都是怪未央,但我不想看到哥哥这幅样子啊!」


她说得愈发激动,最后已不再顾及蔓布脸庞的泪水,扑向我怀中。


「别这样……我没有在怪你。」


「未央也在想办法,如果能瞒过它们……如果能做到的话,就不用再绕这么大的圈子了,可我做不到。但只要能见到哥哥,一定还有希望的。」


「瞒过它们?因果吗?」


「不知道……明明很重要,可我没办法告诉哥哥,不然你一旦离开这就会被修正的。」


因果链,这种令人不爽的存在无论多少次提及,无力感总是一成不变,但眼下的未央已是如此,我更无法将自己内心深处的迷茫向她吐露。


于是,只好以行动代以言语,沉默地将手心贴至未央脑后,轻抚着那层昭然若揭的窗户纸。


「明明很重要,吗?……!」


「……哥哥?」


她懵地抬起脸,或许是想看向我,但此时我凝视着前方,凝视着前方的过去,一个被掩盖的句点浮现于未央刚刚的话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上一次的死亡时间是零时整么,能再具体些吗?」


「怎么问这个?不过也能做到就是了,我想想……00分…00秒?————啊!」


说完最后一个数字那刻,她的瞳孔瞬间放大。


「不行!哥哥现在绝对不能知道这个!别再往下说了,快!马上想些别的忘掉它!」


「真是刚好呢,在6月8日结束的下一秒,我恰逢其时地死在了6月9日,是巧合吗?」


「求求你了,停下来!」


她脸上的哀伤在顷刻间化为惶恐,急忙伸手要捂住我的嘴,但奈何身高不足,在我起身后便无能为力。


「来不及了,未央,无论说或不说结果都已经晚了,选择前者的话至少你会好受些吧?」


……


「原本只要告诉哥哥和夜樱慕可有关的事情就行了,但那样的话哥哥还要盲目地为了救她死掉不知道多少次,未央只是……想再多帮帮哥哥。」


「那家伙……已经急得要争分夺秒了吗。」


6月8日,我会死去两次。6月9日,我也将死去两次——因果的必然。但这两次从未央口中得知的东西,已经让它不愿意再给我更多机会。


只剩下一次了吗……这可能也由不得我吧。


「对不起,未央不是故意的,但就是一不小心……就说多了。」


「我会再一次失去有关这的所有记忆,而且能否再见到你也成了未知数,现在的最坏情况是这样吗?」


「嗯……不过恐怕已经是这样了呢,对不起。」


「不。」


我扬起指尖,擦拭未央泛红的眼角


「还没有结束。」








「大概就是这样,能做到的吧,未央?」


我放下笔,将字迹斑驳的草纸递向她。


「可能会有点难度,但问题不大,我会尽力的。不过……这真的能行吗?」


「从你提供的理论上来讲,我们并没有违背因果的规则。虽然还是纸上谈兵,但也强过逆来顺受地什么也不做。」


她一面盯着我的字迹,一面咬住拇指,这是未央犹豫时的习惯动作,她其实也没有把握。


「真的很对不起,要是未央再多些耐心,就不用哥哥去冒这种险了。」


「没有那回事,倒不如说该感谢未央,如果被动地见机行事那才更可能一直被困在圈套里,冒险比保守更加稳妥。」


未央闻言,似笑非笑地摇摇头,起身走向我。


「时间也快到了。那按照哥哥说的,未央要帮哥哥用你自己的能力消除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对吧?」


「严重的表述错误!我仍会记得曾见到过你,这点程度应该还是在因果的容忍范围内的。」


「真是的……妹控老哥偏偏就这么在乎有没有见过未央吗,呐?」


不觉间,未央又换回了我刚醒来时那副嘴脸。


……也罢,要是成功了的话,日后再教训她的机会还多的是,就先让她得意会吧。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这样我才可以在几乎忘却的情况下仍能按预期行动,请收回对你哥哥的过度解读谢谢。」


我板起脸,同时示意未央准备开始。


「好~好~那还请我亲爱的哥哥能圆满地拯救世界哦。」她牵起我的手


「那又是什么啊……这种英雄桥段还是别套用到我个一般人身上吧,压力会很大的。」


四下的物体开始扭曲,抽搐着将它们从内部由几何状解离,「回溯」的迹象愈发显明。


「虽然可能不会被记得,但未央还是要告诉哥哥哦……」


没曾想,她居然还接下我的话茬,继而缓缓道:


「哥哥不是一般人,哥哥是……未央的哥哥。」


「什……?」


「哥哥就是哥哥,是未央独一无二的英雄哦,回去后请一定要努力想起这句话。」


她的眼睛在那瞬间褪去阴郁,目不转睛地面向我。而我的视线中,清晰的也只剩下未央的面庞,这是最后留下的画面。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半张着嘴,耳边的噪音连同思维逐渐模糊,意识迟缓地向另一侧的世界迈去。



「路上小心……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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