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天上飘起纷飞的雪花。山脚的人们看着逐渐阴沉的天空,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只有一个女人例外。她瞪圆了眼睛,却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六神无主地在街道上流窜。每见到一个看起来壮实、或者拿着登山工具的人,她便不顾矜持地冲过去将对方拦下,语无伦次地大叫:
「请帮帮我……我儿子在山上!」
但人们只是投来同情的眼神,接着便快步离开。
很快,街上已见不到多少人,温度也越来越低。女人有些心灰意冷。她闯入一间冷清的酒吧,绝望地大声求助:
「请帮帮我,我要上山!」
酒保投来嫌恶的目光,其他客人也面露不满。一个瘦削的老人从吧台边站起,走到女人身边。他的背挺得笔直,眼神像鹰一样锐利,震的女人闭上了嘴。不过,他说出的话却很温和:
「雪正越下越大,上山等于自寻死路。我在这待了四十年,目睹过十几起惨案。」
女人的脸色更凄惨了。
「真的,真的没办法了吗?我的儿子还在山上啊……」
老人沉默了几秒钟,说:
「明白了。我带你上去。不过,你要全程听我的。一旦雪变大,我们就得立刻折返。」
女人先是愣了一会,接着喜极而泣,拼命地点了点头。老人披上衣服,问:
「你的儿子为什么要上山?」
「是他们班主任组织的春游。他筛了一批身体好的孩子,说是要走一条简单的路线。
两个小时前,他们便到达了第一个联络点;可是直到现在,第二个联络点的人还是没有看见他们。」
的确,有几条没有门槛的登山路线。只要选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做好规划,小孩子也能完成。
这队人运气不佳,碰上了天气预报外的大雪。
老人说:
「不用太担心,山上有很多酒吧、民居;即使迷了路,他们也能找到修整的地方。你有路线图吗?」
女人不清楚情况。她相当信任带队的班主任,没有过问太多。
「没,没有。不过,我记得他们出发的旅馆里挂了一张好大的地图!」
女人记得旅店的名字,但因为太慌张,有点不认得回去的路;好在老人对这片地区了如指掌。两人踏着薄薄的积雪,很快来到旅馆大厅。
大厅很冷,人不多。零星几个跟来的家长围着火炉等待孩子的消息。女人说的地图就挂在前台后面——但那上面有数条路线,需要进一步确认。
老人径直走向那个服务生,问:
「早上有一队孩子上了山,失去了消息。我想要他们的路线。」
女人补充道:
「就是那个长得很斯文、穿着黑色大衣的男老师领着的那队人。我是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
前台略加思索,表情变得沉重起来。
「还真出事了。我记得他,那个古怪冒失的男人。他真不配当老师。」
「什么?为什么这么说?他是我孩子的班主任,平时相当负责任,是个好相处又温和的人。」
前台掏出一份地图,交给老人,同时对女人说:
「我也记得你,你早上也在这里。你也看见了吧?他在出发前和我聊了一会。你猜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掏出了一张起码二十年前的、完全不精准的地图,指着一条早已废弃的路线,问我想走这条路要从哪上山。我当时就觉得不对,给他提了别的、更简单的路;他却笑着说自己的学生完全有能力征服困难。
最后,我不得已翻箱倒柜,给他找了一张陈年的地图。好歹比他那张要精确。」
女人愈发的不安。班主任一直是个乐观、尽责的人,怎么会毫无准备?怎么会不跟他们这些家长说明白?
老人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安慰她:
「没事的。我以前也走过这条路。以前它确实相当艰险,但现在有很多人在旁边建起了民居。我们出发吧,先去第一个联络点看看。」
女人点了点头,暂时放下了心中的不安。
老人推开旅店的大门,走入呼啸的寒风。为了不让女人焦虑,他隐瞒了二十年前发生过的登山者冻毙事件。
那时,他拿着和手头这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地图,参与了搜救,最终找到了几具冻僵的尸体。实际上,能有尸体被安葬已经算是幸运,有几个登山者永远地消失在了白雪中。
雪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烈。老人充当女人的向导,再度踏上了二十年前走过的路。
老人逆着风,缓步前进,谨慎地观察着前方的道路,生怕在风雪中迷失。女人在后面跟着,低温和焦虑已经让她有些神志不清。
十几分钟后,他们到了第一个联络点,山路旁的一间民居。这间木屋在狂风中静静伫立着,窗户中透出橘黄的光。
老人用力地敲了敲门。不久后,一名中年猎户打开房门,将二人拉进屋内。简洁地说明状况后,老人问:
「我听说那队人到了你这里。他们当时还好吗?」
猎户说:
「很难说好。孩子们很兴奋,但他们没有穿足够厚实的衣物,头顶都堆着雪,被冻的不轻。那个领头的老师倒是非常自在,脸上一直挂着,呃,让人恶心的笑容,感觉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我阻止了他很多次,告诫他不要再继续爬山。但是,他只是反复强调没事的。」
「他们去了哪里?按地图,应该是往左边的大路走了?」
猎户仔细地看了看老人的地图,神色古怪地摇了摇头。他望着不安的女人,斟酌着措辞说:
「不,他们走上了右边的路。那条……那条已经封闭的路。他完全没有问路,走得非常坚决,我还以为他多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老人凝视着猎户指的方向。屋内的火炉很暖,但他感到一股渗入骨髓的凉意爬上脊背。
他认得那条路。那几个登山客就是在那里迷失了方向。
「谢谢你的回答。我记得,那边应该还有一家民居吧?」
「是的。但我不建议你冒险过去。雪太大了,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是啊,孩子们一定没法分出方向。我得去找他们才行。如果那个民居也没消息,我就折返。」
说完,老人对女人说:
「你就在这里休息吧。等我的消息。」
女人本已有些恍惚。听到老人的话,她的双眼重新聚焦。
「不行,我要跟去。没关系的,我坚持得住!」
老人本想用之前订好的规矩压她,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两个人从猎户那里借来两套防风镜和大衣,走入看不见尽头的大雪。为了不走散,两人一前一后,紧紧抓着彼此的胳膊。
老人第一次见到如此庞然的雪,简直像自然发怒了一般。风变得像刀子一样尖锐,携着死亡的寒气灌入两人的衣领。
他们艰难地在厚厚的积雪中前进。
老人一直以自己的方向感为傲,但现在他却有些拿不准。无论走向哪个方向,无论前往哪里,眼前的景象似乎都没有半分变化,只听得见声嘶力竭的风声,看得见纯白的雪。
某个时刻,老人感觉到女人的手松开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赶忙把对方拉到身边,大声呼叫着她。女人开始时还能回应,但很快便只能说出含混不清的呓语。
老人久违地感到了恐惧和绝望。他停在原地,想要回头,却忽然在风雪中看见了一点橘色的光芒。他看见了那个民居。
……
女人在床上醒来。她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暖洋洋的小木屋。厚实的墙壁完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只留下木柴噼啪作响。
短暂的懵懂过后,她立刻恢复了清醒。
自己似乎在路途中晕倒了。可是老人呢?儿子呢?情况怎么样了?
她呼叫了几声,但没有人回答。
正焦急时,她看到床头摆了一张纸条。
【好好休息。民居的主人和我一起出门寻找孩子们了。很快回来。】
读完纸条的同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女人一阵欢喜。
老人回来了!
她从床上一跃而下,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民居主人有钥匙,他们不需要自己来开门。更何况,他们应该不知道自己醒了才对。
女人问道:
「是谁?」
敲门声一下子停了。但是,对方并没有报出姓名。女人感到隐隐的不安。她再次问道:
「是谁?不回答,我不开门。」
这一次,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一阵爽朗的笑声。
笑的似乎有很多人。女人仔细地听着,认出了老人的声音,认出了儿子的声音,认出了班主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