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订一尊蜡像。」
「早就下班了,明天再说吧。届时你可以打订购电话。」
说话的是个女人,一个戴着面具、提着手袋的女人。或许是受面具的影响,她的声音很沙哑,非常不自然,好像几个不同的声音混在一起,再经过软件调节后发出的一样。
几分钟前,我和之前的几千个夜晚一样,关闭、锁好店门,扫了扫大厅,准备再欣赏几眼作品就回去睡觉。
接着,她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大厅中,向我搭话。我没锁好门吗?还是她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在此之前,她为什么非要在这个点过来?
其实我早有预感,我知道为什么。她马上就说出了我猜的那句话。
「我要的是真的蜡像。」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走到门前,重新上了一遍锁。现在,大厅里只剩下一盏昏暗的吊灯,我和她,以及一群半沉在黑暗中的蜡像。
当然,这里没有「真」的蜡像,我很珍惜自己这条老命。每当我做出一个真的,都会在客户干完想干的事以后把它烧成灰烬。
我带着女人走到柜台的后面,用钥匙打开通往工坊的门,带她进去。我正在同时做三尊蜡像。它们的模具正倚靠着繁复的玻璃钢支架站在工坊中央,都只浇筑了一半,像三个已经长出神经、血管,却还未长出肌肉和器官的胎儿。
我请她坐在了蜡像旁边。我向来在此处和这些人谈生意。蜡像都是我的孩子,生死完全由我主宰。只有在它们旁边,我才能安下心。
女人带着面具,所以我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想来与其他准备杀人的人差不多,恐惧中带着点兴奋。不过,她很擅长控制身体,没有因紧张微微颤抖或绷紧肌肉。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静的像一尊蜡像。
我说:
「我对那个人的身份不感兴趣,对你的也一样。但要把蜡像做成真的,做到足够摄人灵魂,得有足够的细节。我需要起码200张不同角度的照片,星座,出生地和一滴血。」
「可以,一滴血除外。」
「没法弄到血吗?头发也行,要最头顶的那一块。再次也起码要有指甲。」
「都没有。那个人已经死了。」
「什么?那你……」
我说到一半就闭了嘴。你可以打探客人的意图,但不能问客人的意图。
等等……对了。我以前也遇见过差不多的客人。她的体态和眼前这人似乎差不多,只是没有戴面具,全程一直用那双哀怨的眼睛盯着我。她听说我能够摄来活人的灵魂,便想当然地以为我能摄来早夭女儿的灵魂。
但那是不可能的。死就是消亡,就是终点,灵魂会和肉体一样失去机能,腐败,最后化为尘埃。
或许能留下什么吧,但留下的肯定不是她想见到的那个人。蜡像也是人的躯壳,人的躯壳只能承载人的灵魂,人的灵魂也只能由人的躯壳承载。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女人继续问:
「你能不能行?」
换做过去,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不行」。一点点贪欲都可能把我拽入深渊。我自知注定下地狱,因此还不想那么快离开人世。
但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让我改变了想法。
我明确告诉她不行后,她仍旧夜夜站在店门口。有时只有她一个人,有时还带着另一个女儿。一见我从店内出来,她就跪在地上开始祈祷,恳求,咒骂,诅咒。
我实在受不了她的纠缠,请来认识的人采取了必要的手段。可是,她隔天照旧出现在了店门口。是的,她少了三根手指,半张脸毁了容。但她仍站在那里,而我再也没能联系上我拜托的那几个人。
很多人觉得我做的蜡像阴森恐怖。我觉得它们和她比非常温柔。
最后,我想出了一个计划。我将所有的技艺记载在一本笔记上,略做更改,交给了她。
之后的几天,她没再出现。一个星期后,我偷偷摸到她的家里,发现了一尊小小的婴儿蜡像。
我知道,她谨慎地照着我的笔记完成了制作,然后将自己的灵魂封在了这个狭小畸形的身体里。
然后,我感觉到她仍在盯着我,仍透过蜡制的眼睛看着我。
我已经杀了很多人,和各式各样的像待了无数个日夜。但直到今天,只要一回想起那个眼神,我仍会不寒而栗。
所以,我将它偷出了女人的家,在工坊中将它砸成碎片,扔进了火化炉,不留一点碎屑。
「我可以试试。既然没法弄到本人的,有直系亲属的血也可以接受。我保证可以唤回逝者,只是她的性格可能有些许轻微的不同。」
「轻微的不同?你确定吗?」
看来,女人能够轻易获得死者直系亲属的血液。不出意外的话,她本人就是死者的至亲。
这想法忽然令我有些不安。她和过去的那个客人太像了。声音,举止,体态,一模一样。
这个女儿会不会弄明白了过去的事情,决定向一把火烧死母亲的人复仇?
很有可能。非常有可能。如果真的是为了见死者一面,她完全没必要隐瞒身份,戴上面具。
我只动摇了数秒钟,便平复了心情。若真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一个主动跳出来的敌人,可比一个深藏在暗处的威胁好对付得多。
若真是如此,她应该已经知道母亲的遭遇。她不会中一样的陷阱。我得另想办法,现在,马上,尽快解决掉她。
工坊的灯光闪了闪。我不动声色地回答:
「没错。只要你悉心照料,多和她说话,她便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很好。」
女人终于动了起来。她伸出带着手套的手,从手袋中取出一叠厚厚的照片,放到桌上。
她早就准备好了照片。她带着手套。她没有自然地抓起照片扔在桌上,而是小心地、好似自烧杯中汲取硫酸一般用两根指头捏着它们。
我没有去碰那些照片,只是瞥了一眼。照片上的人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女人,而是另一个平平无奇的老男人。但这根本无关紧要,即使我的猜测正确,她也不会拿出真的照片。
我皱皱眉头,拿起手机,一边打开工坊的监视系统,一边对女人说:
「我更希望有电子版的。那样更方便,做的也会快些。」
「可以。我该怎么传给你?」
女人的声音很自然,似乎完全没有设伏。我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但我真的非常珍惜这条老命。就算猜错了,也只是损失一名客户而已。
出生地可以推测,星座……虽然不能确定,但我只需要做12尊不同的蜡像就行了。
我站起身子,走到工具架旁边,从上面取下一张纸和一支笔。
我走得很慢,用余光和直觉感受着女人的视线。我知道她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我。正因如此,她也在不停地转动头部。
这样便有了更多角度。照片差不多可以凑合了。
现在,只剩下血。我背对着女人,挑选一番,不着痕迹地将一根架子上的木刺插入笔中。接着,我转身回到桌椅边,将纸摊平,小心地握住笔,写下一串地址。
然后,我一边将笔递给女人,一边说:
「将电子版传到这里即可。也请你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我会向你汇报结果。」
女人盯着笔,并没有接过去。我紧张起来。灯光昏暗,她看到那根木刺了吗?她察觉到我的计划了吗?
我努力地观察着女人,试图从她的面具背后、从她的身上找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但是,她仍像尊蜡像一样平静。
「不用了。2个月后,我会来取蜡像。」
「还是请您留下。至少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暂时的也行。这次工作与以往不同,我可能还需要其他材料,到时就得再麻烦您。」
我快速地说完了这段刚刚编出来的谎言。我相信自己的言辞语气并无纰漏,即使对面是我自己也看不出破绽。可是,我却总觉得她的视线透过面具,穿过我的肌肉和骨骼,直接看穿了我的大脑。
这视线与那尊婴儿一模一样。我感到自己拿笔的手开始颤抖。
她最终将手伸到笔边——然后收了回去。她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
不知为何,我现在反而舒了一口气,反而感到一种隐隐的胜利。
她承认了。她不躲了!
「你回去吧。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但我从没骗过她。死亡是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你母亲?这话也没错。不过,我母亲还活着呢,就活在这躯体里。」
女人忽然轻笑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很怪,笑起来更加诡异。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犯下蠢事却毫无察觉的孩童,正被刻薄的家长嘲笑。
我咬紧自己的嘴唇,用疼痛驱散恐惧和不安,然后向她大喊:
「不可能!做了这么多年真蜡像,我最清楚它的限制!你能让蜡像动起来,让活人来到躯壳中,但永远不可能控制一份已腐烂的灵魂!」
「是啊,你说的不错。人的躯壳的确无法承载死者的腐魂,更别提是两名死者和一名生者的灵魂。」
「什么?那你刚刚说的——」
「所以,我不是戴着面具吗?」
女人伸出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自己那张非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