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夜 丰盛晚宴

    鼹鼠一个人住在深而黑的地穴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地上散步,也很久没有和别人正常说过话。过去其实不是这样的,但某一天开始,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地上的世界失去了兴趣,也不再有可以交心的朋友。


  现在,与他为伴的只有难吃的昆虫、难吃的蚯蚓,难吃的蛇和羊奶奶。羊奶奶虽然不是朋友,但算是鼹鼠的熟人。


  每天早晨,鼹鼠都会钻出地面,只露出脑袋,看一会阳光。此时,住在附近的羊奶奶便会和他笑着对视一眼。


  直到七天前为止。羊奶奶已经一星期没露面。她这种年纪的人,随时可能住院,死去,不来晒太阳太正常了。可是,鼹鼠多少有些放心不下。他想搞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鼹鼠先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接着便自地下挖到了羊奶奶家中。家里关着灯,一个人没有,地板上积了薄薄的灰尘。鼹鼠走遍了每个房间,没有发现有外人闯入的痕迹,四处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不过,他在书桌上发现了一封信。


  【我,可露,大限将至。如果有人看见了这封信,请将它交给我的女儿多利。我的全部财产都由她继承。】


  为什么不自己去说呢?她不希望在死前和女儿再见见面吗?她去了哪里?


  即使读完了信,鼹鼠仍然一无所知。不过,他又在信边发现了半张海报。海报上画着一只大象。在鼹鼠的印象里,大象总是高大、雄壮的,但这一只却是只垂垂老矣的老象。它低垂着头,身边没有同伴,一个人向着一轮艳丽的夕阳走去。


  鼹鼠记住了这个谜。他久违地重新活动起来,四处挖洞,来到了小镇的各个角落。


  他原本希望找到海报的另一半,但是一无所获。相对的,他在郊外看到了一只离群的老象。老象和海报上一模一样,垂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孤身向夕阳走去。


  鼹鼠回到地穴中,带上好几袋干蚯蚓,远远地跟在老象后面。


  老象在前面走,鼹鼠在后面跟。夕阳落下,月亮升起。然后,老象停在了一片沙滩上,倒在地上,死了。


  鼹鼠有些失望地看着老象、以及其他几十具腐烂的、半腐烂的尸体。这里或许是神秘的象冢,但鼹鼠不感兴趣,腐肉只让他觉得难闻。他也已经疲于赶路。


  他本来打算回家,却不由自主地朝沙滩旁的悬崖瞥了一眼。一座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古宅立在涯边,静静地沐浴在月光和涛声中。


  鼹鼠决定去看一看。它钻出地面,爬上悬崖。古宅的窗口中散发着暖洋洋的橘光。轻灵悦耳的音乐和年轻男女嬉戏的声音自窗中飘出,拨动鼹鼠的耳朵。


  里面似乎在举行着什么宴会。鼹鼠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奇地靠近古宅。


  门边放着一张桌子,桌边坐着一只老迈的蜥蜴,浑身上下都是皱纹,和鳞片混在一起。


  见到鼹鼠过来,蜥蜴提起笔,摆正桌上的表格,问:


  「你是来参加晚宴的吗?」


  「不,不是。我没有受到邀请。」


  「既然来了,你就是受到了邀请。你想要参加晚宴吗?」


  门内传来美味的香气和狂欢的笑声。鼹鼠犹豫了一下,说:


  「不,我只是想看看。」


  「可以。直接进去吧。只是不要吃晚宴上的东西。还有,在12点前离开。」


  蜥蜴放下了笔,没有记下鼹鼠的名字。鼹鼠看了眼时间,已经11点了。他将门推开一道小缝,挤了进去。


  古宅比鼹鼠想象的宽敞得多,晚宴也比鼹鼠想象的还要盛大的多。一层大厅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长桌,粗粗数来有上百张;每张长桌上都摆满了来自眼花缭乱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粗粗数来有上百份。数不清的年轻男女在桌边大块朵颐,舞蹈高歌,谈情说爱。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近乎狂乱的幸福,空气中的欢声笑语称得上震耳欲聋。除了正中央的时钟附近,人们在大厅里的任何地方肆意歌唱。


  仆人们端着餐盘,带着同样的快乐笑容在人群间穿梭,将残羹剩饭带入大厅的一扇小门。  


  孤僻的鼹鼠也被这欢快的景象感染了。他好奇地在大厅里转了一会,但很快又丧失了热情,觉得这会场不仅吵闹,还有些癫狂。


  鼹鼠叹了口气,决定离开宴会。羊奶奶显然不会来这种地方。他再次推开大门,正准备离开古宅,却忽然瞥见了蜥蜴手下的表格。


  其中一行上写着羊奶奶的名字。


  鼹鼠一惊,赶忙缩回会场内。还好,蜥蜴没有注意到他。但……羊奶奶真的在这个地方?


  鼹鼠又绕着会场走了一圈。但是,他所见到的所有面孔都非常年轻、非常快乐。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每个面孔好像又变得更加年轻、更加活泼了一点。


  11点半的钟声响了。鼹鼠开始焦急起来。他看来看去,最终将视线锁定在仆人们进出的小门上。


  羊奶奶一定在后厨里。这就说得通了,她或许是个精于烹饪的老太太。


  鼹鼠靠近后厨。可是,刚刚走近几步,两名壮硕的守门狮子便向他投来凶光。鼹鼠不禁吓了一跳,忙撤到会场的角落。


  在把注意力投向后厨的同时,一个疑问也同时升上鼹鼠的头脑。


  宴会从哪里弄来的食材?这里远离城区,还在悬崖边上,要运这么多吃的上来,需要很多货车日夜兼程,来回往返。可是,古宅门前别说货车的影子了,连车辙的痕迹都没有。


  鼹鼠忽然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想。他踉踉跄跄地跑出会场外,仔细观察着地面。正在会场内狂欢的每一个人,都在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


  进门的脚印。进门的脚印。进门的脚印。一片进门的脚印。


  没有离开的脚印。


  鼹鼠瞥了一眼蜥蜴,蜥蜴并没有在看他,只是呆呆地望着会场。鼹鼠钻入地下,小心地挖向古宅。他估算着距离,知道自己穿过了宅门,穿过了大厅,来到了后厨的正下方。


  鼹鼠看了眼时间。还有5分钟到12点,但他已经不在乎蜥蜴的警告了。


  他拨动泥土,破开地砖,来到后厨内。这是个与会场规模匹配的大厨房,几十个厨师在几十个灶台前烹饪;时不时有仆人推门而入,端入空盘或端出菜品。


  有些厨师掌勺,有些厨师打杂。鼹鼠看见打杂的厨师打开冷库的门。数不清的老人正躺在冷库中,干瘪的皮肤上结满了厚厚的霜。


  羊奶奶也在其中。她正躺在房间的角落。


  鼹鼠吓得尖叫起来。主厨的鹿先生发现了他,走到他旁边。


  「客人,请你出去。厨房谢绝他人进入。」


  「什么厨房?你们这是在杀人、吃人!」


  「原来如此,你并不了解晚宴吧,所以才会误会。请上来吧,晚宴马上结束了,我有时间给你解释。」


  鹿先生的眼神非常清澈,不带恶意。鼹鼠从洞中爬了出来,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尘。鹿先生带着鼹鼠走入冷库内部。鼹鼠近距离观察着老人们。


  不可思议的是,老人们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意。


  同时,冷库也并不只有老人,其实它们只占了一小部分。还有很多立着的食品架子,上面摆满了正常的食物,例如蛇和蚯蚓。


  不过,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也只占了冷库的四分之三。剩下四分之一属于一只半腐烂的巨象。在鼹鼠和鹿先生面前,这具尸体本身就跟一座房子一样大。


  奇怪的是,巨象并没有发出任何臭味。鹿先生庄重地抱起一名老人,将他放进巨象半张的口器中,将口器闭合。接着,一阵沉闷的悲鸣自巨象体内响起,令鼹鼠不寒而栗。


  鹿先生又打开口器。鼹鼠本以为会看到血肉模糊的场景,却只看见一嘴巴的新鲜食材。他惊讶地问: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没什么稀奇。生命转化为别的生命而已,自然界中时刻在发生着这种事。」


  「可是,这分明就是些死肉。」


  「待给客人吃下去以后,它们便会化为养分,将客人的身体重新带回青春。不过,一名老人的时间毕竟不多了,他只能给别人至多几小时的青春而已。」


  客厅的钟声响了。12点到了。鹿先生对着后厨大喊:


  「时间到了!过来帮忙!」


  一群厨师涌了过来,默契地将老人们搬起来,放进巨象的口中;再自口中搬出食材,放到架子上。


  给老人们躺的铁床渐渐空了下来。鼹鼠看见客人们一个个进入冷库。他们看着还很年轻,但一脱下衣服,皮肤便立刻变得褶皱起来。客人们将褪下的衣裳放到房间角落,纷纷选择铁床躺下,满足地闭上眼睛。


  鼹鼠呆呆地缩在冷库角落,看着厨师和客人们完成各自的使命。


  过了一会,他钻入地洞,前往回家的路。


  那之后,鼹鼠不再缩在地穴中了。他开始在地上积极地活动,呼吸着世界各地的空气,品尝着世界各地的蚯蚓。


  一直再想要不要将古宅公之于众,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鼹鼠觉得,总会有人需要那个地方,所以它得在那里。


  但是,他不希望自己进入那个古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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