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诺。高二五班的同学们,大家好。」
除了班主任,几乎没人听我的自我介绍,或许班主任也没有。
讲台下的所有同学都在看书,做题。只有诺兰在拍手,看着我都替这位数年不见的老友尴尬。
跟我转学前的想象有点不一样。
我还以为重点中学会更友好体面一点,但这儿真是死气沉沉,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莫名的敌意。
教室虽然拥挤,却冷得很。和这帮无聊的工业垃圾很相称。
你们等着,我马上也把自己变成工业垃圾。
班主任说:
「你的座位在那。把东西放下,早自习马上开始。你今天可以先听听看,不用回答。」
他指向教室末尾、窗边的一张课桌,一张有点特别的课桌。桌边只有一个长发覆眼、浑身脏兮兮的瘦弱学生。她的桌上堆着数倍于其他人的试卷和习题,但她并没有在学习,只是将头埋在这堆沾着食物碎屑和口水的纸堆里,呜咽一般地颤抖着。
整体来看,她与比流浪汉还要落魄。她真有才华,指不定还在暗恋我,不然如何创造得出和我这般相称的垃圾堆。
当然,她没有同桌。不仅如此,他周围的几张课桌也空了出来,在教室中留出了一块真空区。
我一边慢慢走向座位,一边用余光瞥着其他学生的表情。
的确有几个人同样在偷偷窥视着我,但他们并没有挂上幸灾乐祸的神情。相对的,我从他们脸上读出了一种隐隐的恐惧。至于吗?我只是要去垃圾堆里,并不意味着会变成蟑螂。
我放空脑袋,将书包扔到地上,摆好习题集和笔,坐上椅子。混着汗味和腥味的恶臭立刻涌入了我的鼻腔。这也就算了,她似乎还在身上喷了大量的劣质香水。
我幻想自己是个圣徒,戳了戳她的肩膀,低声道:
「你好?我是转学来的,咱俩要当一年同桌了。以后怎么称呼你?」
她没有回答,但停止了呜咽。我稍微凑近了一点,想看看她的表情。她也正巧抬起头来。透过蓬乱的发丝,我与它占据面颊一半的巨眼四目相对。
不知怎地,我看出她在笑。
惊骇电流一般击中我的双眼,我感到某种不祥的东西钻入了大脑中。我没出息地尖叫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不慎将美工刀打飞到了对面。
可当我再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时,只看见一张正常的脸。
我有些脸红,坐回座位上,等待其他同学或班主任来问情况。但我只听见一阵阵读书声。
我的惊惶逐渐转为疑惑。从进教室以来,所有人似乎都对我的同桌、以及所有与她相关的事物熟视无睹。
我的注意力全都摆在了同桌身上。但她之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又将头埋回了臂弯,低低哭泣起来。她的侧脸上多了一道划痕,想来是美工刀飞出时造成的。
但同样的,没有任何人对此说一句话,好像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郎朗的读书声越来越响。我心不在焉地加入他们,混过了早自习。
……
「小姐,陪我喝一杯?」
早自习结束后,我走到诺兰身边,将一杯可乐贴在他的脸上。我本期待着他跳起来,或者起码叫一声,但他只是浅浅叹一口气,放下书本,对我皮笑肉不笑。
「谢谢。什么事?我还有试卷要做,请快点。」
「你是诺兰吗?你还记得我吧?」
「姑且记得。有事快说。」
我没几个朋友,但也知道朋友间不会这样说话。毕竟已经过了快十年,是我太自来熟了。
「也没啥,就聊聊呗。这个班上以前有人跳楼或者自杀过吗?」
诺兰微微瞪大了眼睛。抱歉,是你让我快点的。
「没有!晦气!问这个干啥?」
「我刚刚见了鬼。」
诺兰皱起眉头,浑身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
「老兄,我们已经高二了,没时间聊这些有的没的。找别人玩去。」
高二这词儿有点窒息,立刻把我从玄玄乎乎的鬼怪边拉回现实。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点讨厌这样的现实。不过,既然他不愿意被打扰,我也不会死缠烂打。
这么想着,我离开他的课桌,却听见他又叫住了我。
「等会,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啥?你看到了?那干嘛当时毫无反应?」
「什么跟什么呀。我说的是你脸上的伤。」
我吓了一跳,摸向自己的脸。一阵细微的刺痛传来,同时我的手指上也沾了几滴暗红色的血。
不知何时,我的脸上也多了道伤口。我有点感激这个伤口,我得珍惜它帮我打开的话题。
「大概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吧。这玩意过个半天就好了,别在意。对了,你和我同桌熟吗?」
诺兰惊讶地微微睁眼。我已经预料到他要说的话。
「你不是一个坐的吗?哪里来的同桌?」
「……就是我刚刚说的鬼。我知道你不信,但我旁边的座位的确有个女生。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特别长的女生。早自习期间,她一直就在我旁边。」
我看见诺兰先是思考了片刻。他的脸渐渐苍白。
他说:「早自习时,我一心在看书,没注意你那。我们班上没有类似的人。
不过,有好几个人跟我说过类似的事,老师学生都有。」
我大喜过望,正要回答,却听见诺兰压低了嗓音,说:
「但是,他们现在全都消失了。」
我全身的汗毛霎时竖起。诺兰的话还起不到这个效果。更重要的是,香水的味道飘到了我的身边。
……
上午,我上了数学课,期间去了躺厕所。中午,我和其他同学一起冲下楼梯,去食堂抢饭。下午有体育课,我跑了个一千五百米,打了会乒乓球。
无论我去到哪里,在做什么,她都站在我的半米之内。无论我跑得多快,躲得多隐秘,那股泛滥的香水味最终还是会涌入我的鼻腔。
只要我抬起头,必然会看见她站在身旁。
她并没有伤害我。她要么蜷缩着低声呜咽,要么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看着我。期间,她那双怪异的大眼又消失不见,只留一双普通的瞳孔藏在刘海后面。
早上,我对她只有恐惧。但几个小时的形影不离后,恐惧已经转换为了愤怒和焦虑。
该死!该死……?该死。我到底是哪里触了这个邪门玩意的眉头?就因为偷偷在心里讽刺了您两句?为什么偏偏到我头上?
您非要在教室找乐子也就算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也看不见?最重要的,您就不能换个时间作祟吗?
没听见诺兰说我们正在高二,没时间陪你玩吗?
我没兴趣当恐怖片主角。我要干脆,立刻搞定这事,像搞定学业一样。我可不是,至少希望自己不是,为了这些无聊的琐事而活。
吃完晚饭后,我铆足劲头,冲到了操场的角落。
操场很开阔,从教学楼上往下看,任何人都会变成一个失去特征的点。这个时间,塑胶跑道上只有一两个慢速跑步的人,正适合一场密谈。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片刻。再度亮起时,她竹节虫一般瘦削畸形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呜咽,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我。
她的眼睛又变得异样地大。
畸变的、超自然的生物赤裸地站在我眼前,与我盯着彼此的灵魂。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霎时间瓦解崩塌。
我的身体开始发麻,颤抖,体内的本能尖叫起来,哭着求我远离这个怪异的玩意。
别慌。看清楚。观察她的发色,记住她袖口处的污渍和手腕上的伤痕。记住每一个细节。恐惧依赖未知生存。
我咬了咬舌头,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要从哪里开始?直接问你要干嘛感觉会被带走。先套个近乎试试。
我强装镇定,说:
「接着早上的对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太好了,没扑过来把我当千层饼撕开就算成功。
「你是本校的学生吗?」
她点了点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于是又问了一遍——她又点了点头。
她真的点了点头!
我几乎没忍住欢呼,如释重负啊。没问题,她就算是个幽灵,也是个可以交流的幽灵。
「你频繁出现,是想告诉我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是只能回答yes和no吗?太原始了吧。您要是没账号,我替你申请个ChatGPT。
「你是2-12班,也就是我们班的学生吗?」
不回答。但她忽然将嘴角下撇,露出一副狰狞的怒容。我惊得不由后退两步,但她并未再做什么。
有反应,却既不肯定又不否定。也就是说,我问的问题有歧义?无法用是和否来回答?
我斟酌着措辞,问出下一个问题:
「你生前是我们班的学生吗?」
点头。我的思绪停顿了刹那。诺兰是不是说过班上没有死人?不对,他说的只是没有自杀的人。
「你是被某人逼死的吗?你是要向某人复仇吗?你要杀了他吗?」
点头。点头。沉默。
眼前是个从地狱爬回现实,一心要复仇的死者。棒极了,目标明确,还不极端。我可以帮她结束这场麻烦事,自此以后她去成她的佛,我去上我的学,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我可以帮你吗?」
沉默。
「你要复仇的人是谁?」
沉默。您过载了?
我正要换问题,却见她伸出手,指向我的口袋。那里装着我的美工刀。我犹豫了一下,将这把钝刀递给了她。
她接过刀,推出刀刃。我的汗毛顿时竖起,死死盯住刀刃,随时准备转身逃跑。但她只是将细瘦的手腕翻正,拉开袖口,然后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脉搏。
粘稠的污血自死者的伤口流出。浓厚摄人的腥味散发出来,涌入我的鼻腔。她并不罢休,像锯木头一样狠狠地劈砍着自己的手腕。
薄薄的刀片割烂皮肤,划开血管,切断神经,刮在苍白的骨骼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完全没法理解她的意图,同时被她身上怪异的氛围摄住,连转身逃开都想不到。
我只能机械地抬手,指向她的伤口,想要问问她这么做的理由,却发现根本无需开口。
因为当我抬起手时,我看见自己的手腕忽地皮开肉绽,涌出滚烫的鲜血。
理解。冷静。镇静。交流。分析。理智。勇敢……
这些词在迫近的死亡面前不堪一击。我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用力握住血流不止的创口,尖叫着向教学楼奔去,像只被猫抓破肚子的老鼠。
我拼了命地迈开双腿,冲向教学楼。混乱中,我听清了她对我最后一个问题的答复:
「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