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夜 转校生(上)

    「我叫林诺。高二五班的同学们,大家好。」


  除了班主任,几乎没人听我的自我介绍,或许班主任也没有。


  讲台下的所有同学都在看书,做题。只有诺兰在拍手,看着我都替这位数年不见的老友尴尬。


  跟我转学前的想象有点不一样。


  我还以为重点中学会更友好体面一点,但这儿真是死气沉沉,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莫名的敌意。


  教室虽然拥挤,却冷得很。和这帮无聊的工业垃圾很相称。


  你们等着,我马上也把自己变成工业垃圾。


  班主任说:


  「你的座位在那。把东西放下,早自习马上开始。你今天可以先听听看,不用回答。」


  他指向教室末尾、窗边的一张课桌,一张有点特别的课桌。桌边只有一个长发覆眼、浑身脏兮兮的瘦弱学生。她的桌上堆着数倍于其他人的试卷和习题,但她并没有在学习,只是将头埋在这堆沾着食物碎屑和口水的纸堆里,呜咽一般地颤抖着。


  整体来看,她与比流浪汉还要落魄。她真有才华,指不定还在暗恋我,不然如何创造得出和我这般相称的垃圾堆。


  当然,她没有同桌。不仅如此,他周围的几张课桌也空了出来,在教室中留出了一块真空区。


  我一边慢慢走向座位,一边用余光瞥着其他学生的表情。


  的确有几个人同样在偷偷窥视着我,但他们并没有挂上幸灾乐祸的神情。相对的,我从他们脸上读出了一种隐隐的恐惧。至于吗?我只是要去垃圾堆里,并不意味着会变成蟑螂。


  我放空脑袋,将书包扔到地上,摆好习题集和笔,坐上椅子。混着汗味和腥味的恶臭立刻涌入了我的鼻腔。这也就算了,她似乎还在身上喷了大量的劣质香水。


  我幻想自己是个圣徒,戳了戳她的肩膀,低声道:


  「你好?我是转学来的,咱俩要当一年同桌了。以后怎么称呼你?」


  她没有回答,但停止了呜咽。我稍微凑近了一点,想看看她的表情。她也正巧抬起头来。透过蓬乱的发丝,我与它占据面颊一半的巨眼四目相对。


  不知怎地,我看出她在笑。


  惊骇电流一般击中我的双眼,我感到某种不祥的东西钻入了大脑中。我没出息地尖叫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不慎将美工刀打飞到了对面。


  可当我再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时,只看见一张正常的脸。


  我有些脸红,坐回座位上,等待其他同学或班主任来问情况。但我只听见一阵阵读书声。


  我的惊惶逐渐转为疑惑。从进教室以来,所有人似乎都对我的同桌、以及所有与她相关的事物熟视无睹。


  我的注意力全都摆在了同桌身上。但她之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又将头埋回了臂弯,低低哭泣起来。她的侧脸上多了一道划痕,想来是美工刀飞出时造成的。


  但同样的,没有任何人对此说一句话,好像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郎朗的读书声越来越响。我心不在焉地加入他们,混过了早自习。


  ……


  「小姐,陪我喝一杯?」


  早自习结束后,我走到诺兰身边,将一杯可乐贴在他的脸上。我本期待着他跳起来,或者起码叫一声,但他只是浅浅叹一口气,放下书本,对我皮笑肉不笑。


  「谢谢。什么事?我还有试卷要做,请快点。」


  「你是诺兰吗?你还记得我吧?」


  「姑且记得。有事快说。」


  我没几个朋友,但也知道朋友间不会这样说话。毕竟已经过了快十年,是我太自来熟了。


  「也没啥,就聊聊呗。这个班上以前有人跳楼或者自杀过吗?」


  诺兰微微瞪大了眼睛。抱歉,是你让我快点的。


  「没有!晦气!问这个干啥?」


  「我刚刚见了鬼。」


  诺兰皱起眉头,浑身散发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


  「老兄,我们已经高二了,没时间聊这些有的没的。找别人玩去。」


  高二这词儿有点窒息,立刻把我从玄玄乎乎的鬼怪边拉回现实。


  不知怎地,我反而有点讨厌这样的现实。不过,既然他不愿意被打扰,我也不会死缠烂打。


  这么想着,我离开他的课桌,却听见他又叫住了我。


  「等会,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啥?你看到了?那干嘛当时毫无反应?」


  「什么跟什么呀。我说的是你脸上的伤。」


  我吓了一跳,摸向自己的脸。一阵细微的刺痛传来,同时我的手指上也沾了几滴暗红色的血。


  不知何时,我的脸上也多了道伤口。我有点感激这个伤口,我得珍惜它帮我打开的话题。


  「大概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吧。这玩意过个半天就好了,别在意。对了,你和我同桌熟吗?」


  诺兰惊讶地微微睁眼。我已经预料到他要说的话。


  「你不是一个坐的吗?哪里来的同桌?」


  「……就是我刚刚说的鬼。我知道你不信,但我旁边的座位的确有个女生。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特别长的女生。早自习期间,她一直就在我旁边。」


  我看见诺兰先是思考了片刻。他的脸渐渐苍白。


  他说:「早自习时,我一心在看书,没注意你那。我们班上没有类似的人。


  不过,有好几个人跟我说过类似的事,老师学生都有。」


  我大喜过望,正要回答,却听见诺兰压低了嗓音,说:


  「但是,他们现在全都消失了。」


  我全身的汗毛霎时竖起。诺兰的话还起不到这个效果。更重要的是,香水的味道飘到了我的身边。


  ……


  上午,我上了数学课,期间去了躺厕所。中午,我和其他同学一起冲下楼梯,去食堂抢饭。下午有体育课,我跑了个一千五百米,打了会乒乓球。


  无论我去到哪里,在做什么,她都站在我的半米之内。无论我跑得多快,躲得多隐秘,那股泛滥的香水味最终还是会涌入我的鼻腔。


  只要我抬起头,必然会看见她站在身旁。


  她并没有伤害我。她要么蜷缩着低声呜咽,要么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看着我。期间,她那双怪异的大眼又消失不见,只留一双普通的瞳孔藏在刘海后面。


  早上,我对她只有恐惧。但几个小时的形影不离后,恐惧已经转换为了愤怒和焦虑。


  该死!该死……?该死。我到底是哪里触了这个邪门玩意的眉头?就因为偷偷在心里讽刺了您两句?为什么偏偏到我头上?


  您非要在教室找乐子也就算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也看不见?最重要的,您就不能换个时间作祟吗?


  没听见诺兰说我们正在高二,没时间陪你玩吗?


  我没兴趣当恐怖片主角。我要干脆,立刻搞定这事,像搞定学业一样。我可不是,至少希望自己不是,为了这些无聊的琐事而活。


  吃完晚饭后,我铆足劲头,冲到了操场的角落。


  操场很开阔,从教学楼上往下看,任何人都会变成一个失去特征的点。这个时间,塑胶跑道上只有一两个慢速跑步的人,正适合一场密谈。


  月亮被乌云遮住了片刻。再度亮起时,她竹节虫一般瘦削畸形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呜咽,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我。


  她的眼睛又变得异样地大。


  畸变的、超自然的生物赤裸地站在我眼前,与我盯着彼此的灵魂。做了半天的心理准备霎时间瓦解崩塌。


  我的身体开始发麻,颤抖,体内的本能尖叫起来,哭着求我远离这个怪异的玩意。


  别慌。看清楚。观察她的发色,记住她袖口处的污渍和手腕上的伤痕。记住每一个细节。恐惧依赖未知生存。


  我咬了咬舌头,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要从哪里开始?直接问你要干嘛感觉会被带走。先套个近乎试试。


  我强装镇定,说:


  「接着早上的对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太好了,没扑过来把我当千层饼撕开就算成功。


  「你是本校的学生吗?」


  她点了点头。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于是又问了一遍——她又点了点头。


  她真的点了点头!


  我几乎没忍住欢呼,如释重负啊。没问题,她就算是个幽灵,也是个可以交流的幽灵。


  「你频繁出现,是想告诉我什么?」


  她又不说话了。是只能回答yes和no吗?太原始了吧。您要是没账号,我替你申请个ChatGPT。


  「你是2-12班,也就是我们班的学生吗?」


  不回答。但她忽然将嘴角下撇,露出一副狰狞的怒容。我惊得不由后退两步,但她并未再做什么。


  有反应,却既不肯定又不否定。也就是说,我问的问题有歧义?无法用是和否来回答?


  我斟酌着措辞,问出下一个问题:


  「你生前是我们班的学生吗?」


  点头。我的思绪停顿了刹那。诺兰是不是说过班上没有死人?不对,他说的只是没有自杀的人。


  「你是被某人逼死的吗?你是要向某人复仇吗?你要杀了他吗?」


  点头。点头。沉默。


  眼前是个从地狱爬回现实,一心要复仇的死者。棒极了,目标明确,还不极端。我可以帮她结束这场麻烦事,自此以后她去成她的佛,我去上我的学,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我可以帮你吗?」


  沉默。


  「你要复仇的人是谁?」


  沉默。您过载了?


  我正要换问题,却见她伸出手,指向我的口袋。那里装着我的美工刀。我犹豫了一下,将这把钝刀递给了她。


  她接过刀,推出刀刃。我的汗毛顿时竖起,死死盯住刀刃,随时准备转身逃跑。但她只是将细瘦的手腕翻正,拉开袖口,然后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脉搏。


  粘稠的污血自死者的伤口流出。浓厚摄人的腥味散发出来,涌入我的鼻腔。她并不罢休,像锯木头一样狠狠地劈砍着自己的手腕。


  薄薄的刀片割烂皮肤,划开血管,切断神经,刮在苍白的骨骼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完全没法理解她的意图,同时被她身上怪异的氛围摄住,连转身逃开都想不到。


  我只能机械地抬手,指向她的伤口,想要问问她这么做的理由,却发现根本无需开口。


  因为当我抬起手时,我看见自己的手腕忽地皮开肉绽,涌出滚烫的鲜血。


  理解。冷静。镇静。交流。分析。理智。勇敢……


  这些词在迫近的死亡面前不堪一击。我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用力握住血流不止的创口,尖叫着向教学楼奔去,像只被猫抓破肚子的老鼠。


  我拼了命地迈开双腿,冲向教学楼。混乱中,我听清了她对我最后一个问题的答复:


  「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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