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堤大道129号10幢2315室。这位置离我意外地有印象,是个有警卫看门的高档小区,到我家后只需5分钟便可走到。
……不过,这医院在哪里啊?不,地址我姑且知道,但对怎么去城堤大道完全没概念。
该死。怎么没在分别前跟诺兰要张地图?
医院的护士大概乐意借我电话。但我父母还在上班,估计没法立刻来接。
我摸了摸口袋,还剩几十块钱。问题不大,应该够出租费。
我在医院门口大力挥手,很快便拦下一辆出租。我上车,报出目的地。
司机回了声好,自路边起步——然后便立刻猛踩刹车,晃了我个踉跄。
老兄,能别搞吗?生死时分你还要幽默一下?就算我可能付不起车费,也不至于跟我同归于尽吧。
「怎么了?」
「不,不……没啥。抱歉。」
司机快速地嘟囔了几句,将目光从后视镜移开,重新开回正路。
他的态度明显不对劲,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我回忆着他的视线,顺着望过去。
路上的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在橙色的夕阳中仅剩个轮廓。但她仍旧那么鹤立鸡群,立在路边的街道上,阴恻恻地看向车尾。
我悚然一惊。这个司机也看到了?她的影响越来越强了?
出租车飞驰而去,她的身影只出现了一瞬间,接着便远去,缩小,消失在夕阳下的浓雾中。
但是,不祥的预感却并未退去。恐惧慢慢升起,缓缓地蚕食着刚刚才涌起的希望和豪情。
我紧张地看着眼前的路面,盯着身旁的座椅,生怕车子忽地人仰马翻,或者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边,拿起美工刀。
这些都没发生。出租车平稳地到达了目的地。我付了钱,走下车,快步来到129号面前。
高档小区自然带有门卫,还需要刷卡进入。我简单地编了个忘带门卡的理由,顺便有意无意地给警卫展示了下手腕上的疤痕,轻松地混入了小区中。
高楼像巨木一般伸入天空,围绕着小区中央的巨型喷泉。时值黄昏,几个孩子正嬉笑着在喷泉边追逐玩耍,他们的家长则坐在旁边的长椅上,聊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
雾气遮住了他们的面容,令我只听得见他们的笑声。
很好,那瘟神还没赶过来。我注意到喷泉边立着一块印有地图的路牌,连忙上前粗粗扫了一眼,很快边找到了10幢的位置。
它就在咫尺之外,就在喷泉的背后。我冲到那幢楼前,正要开门,却听见周围传来一阵惊呼。我回头一看,刚刚还在喷泉边游玩的孩子们忽然站定了,齐齐地看向10幢。家长们纷纷走到自己孩子们的身后,一边惊恐地盯着楼身,一边捂住孩子的眼睛。
不祥的预感愈发浓厚。我退后几步,和他们一起看向高楼。
她正站在3,4楼的一扇窗户外,像个骄傲的歌剧演员一样在小臂大的一块平台上来回舞动,高声唱着什么缺乏含义的话。
我看向她的同时,她也注意到了我。她再次长大瞳孔,对着我笑了笑,然后一跃而下。
他们能看见她?
坠地?跳楼?摔碎?
……死亡?
一系列词汇在脑海中闪电般地窜动,逼着我做出了决定。
我三步并做两步,飞奔到楼边,沉下腰,伸出双手。下一刻,她便精准地砸到了我的双臂之间。
剧烈的痛楚剥夺了我的知觉片刻,令我眼前一黑。数秒后,眼前总算又出现了景象。
她还活着。兴许是跳跃的姿势不对,兴许是我的缓冲起了作用,她只是将两条小腿摔得七零八碎,绽出血肉与断骨,但大腿往上却完好无损。她安慰地趴在地面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共同作用,令疼痛暂时消失。与此同时,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我身边。
「小伙子?还好吗?我,我这就报120……」
不,不行。现在回医院,我就死定了。她的腿已经断了,我的腿待会马上也回难逃此劫,必须在那之前搞清楚这边的事。
我想要伸手阻止这位好心人,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被砸断,只好换用左手捏住她的肩膀,勉力挤出一个微笑。
「谢了。我是城堤中学的学生,来给休学中的芳如同学送笔记。您知道她家在哪吗?能帮我送一下吗?」
女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怎么?为什么在这里慌乱?
「说,说什么呢!你必须马上去医院。我打电话了啊。笔记之后会送到的。」
我转动着头脑,决定稍微刺探一下她。有点不道德,但老子已经变成这样了,其他人也多少受点罪吧。
「好吧。其实,我是她男朋友,昨天她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了很多奇怪的事。我这才想来……」
还没说完,女人便停止了拨打电话,震惊溢满了她的脸。
「你,你是我女儿男朋友?不,不对,她昨天给你打了电话?她说了什么?」
这个反应非常不妙。疼痛渐渐回来了。这位女士……芳如的妈妈,似乎在惊讶于芳如昨天还打了电话,惊讶程度更甚于她有个男朋友。
她平常没有手机吗?还是说,她现在的状态,根本就不能打电话?
我的额头渗出冷汗,思考者自己要如何回答。
那个幽灵是个被逼死的本校学生。她想要报复。本校有很多人失踪了。
三个要素加起来,立刻形成了一个被霸凌者死后复仇的故事。
我忍住心中的不安,一边祈祷着这个推论不是真相,一边说:
「她说她很抱歉消失了这么久,希望我们以后别再找她了。她说自己很后悔欺负那个姑娘,现在变成这样也怪不了别人。」
女人的眼眶立刻红了起来。她颤抖地讲手机放回口袋里,尖叫着说:
「你骗人!她,她一直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才不会欺负别人!那个五班的废物是自杀!是自杀的!
你到底是谁?到底把我女儿带到了哪里?」
「我是她男朋友。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能多讲讲那个自杀的人吗?」
「胡言乱语!我女儿才不会交男朋友。她才高二,一心在学习……」
女人的话戛然而止,被我的惨叫声打断。我的小腿忽地皮开肉绽,崩解开来。碎裂的血肉和骨片飞得到处都是。
我一边惨叫着,一边失去平衡,向前跌倒。我闭上眼睛,做好被地面砸烂额头的准备,女人却把我在半空中扶住了。
「别说话了,我先……我先叫救护车来。」
我的伤势将她从崩溃中拉了回来。也行,就这么让她把我送去医院吧,路上也能打听更多消息。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我真的能活下去吗?芳如跟其他人的遭遇一样。只是父母不愿意承认,强行办了休学而已。这条线断了。我也没法再行动了。
不,别担心。还有诺兰呢。他比我聪明,比我冷静,一定能——
这么想着,我忽然瞥见了诺兰的身影。他站在小区的门口,脸色虽然苍白,却不知为何带着些许的微笑,一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他并没有在看我,而是在看我背后的公寓。我偏过头。她刚刚还在地上蠕动,但现在那里只留下一片血污。
相对的,她现在正在20楼左右的高空自由落体。
……
那天晚上,我在病床上静静等待着。等着自己的脸裂开,脑浆四溢,肢体崩坏。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肢体没有像她的那样变成肉泥,反而在从骨折中慢慢恢复。
诺兰也并没有来看我。我在医院里待了2个月,贴心的继父过来付了下医药费,然后便留着我一个人在病床上发臭。
一个明媚的、万里无云的晴天,我离开医院,去到学校。
其实我还远远没有完全好,甚至不能自主行动,只能请芳如的妈妈帮忙推轮椅。这种状态自然没法上课。
不过,我只是来问几句话而已。
「你们一开始就能看到她。你们只是无视了她。是吗?」
诺兰面无表情地回应:
「是啊。只要假装看不见她,她也就不会找你麻烦。这是多人死去后,我们班师生共同总结的经验。」
「经验还不止这一条吧。她一定会缠着一个人,所以你们就干脆让她缠着我,让她像带走其他人一样带走我?」
「是啊。」
来之前,我还不知道人的语气能这么无情。
「即使我跟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诺兰的脸上一下子出现了红晕。我感受到了他的愠怒。
「这段时间,你应该也知道她的死因了吧。」
「没错。她和芳如一样,并不是大我们一届的学姐,而是我们的同辈。她因家暴和学业压力跳楼自杀而死。你们对此视而不见。」
「没错!视而不见,那又如何?这就得怪我们头上?就她一个人有毛病,就她一个人有麻烦?她是巨婴吗?」
诺兰陡然加快语速。
「凭什么人人都要关注她?你以为我花了多少努力才考到这所高中,你以为要考到理想大学又要花多少力气?你以为我是超人吗,能有无穷无尽的同情心和时间去帮别人?那谁来帮我?谁来弥补我花掉的时间精力?
大哥,你也已经高二了,懂点事行吗?就是因为老是肆意妄为,你才没法和我考到一起,最后以祭品的身份来当转校生!」
我也同样火了。我努力抓住轮椅,试图站起来,结果抬起来俩厘米又坐了回去,还一头槌砸在了芳如妈妈肚子上。对不起。
「那你干嘛告诉我其他人失踪的事?干嘛要试着去解开诅咒?让她干脆利落地把迷迷糊糊的我杀……带走了不就得了?搞这么拧巴的操作?」
诺兰怒瞪着我。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出一番长篇大论,但最终只留下一句话。
「有个小测要开始了,我回去了。祝你也顺利。」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便快步走进楼梯间。
芳如妈妈推着我,离开了学校的大门。对她来说,这学校也是个伤心地,我们都不愿意久待。或许是觉得我有点沉闷,一出校门,她便开始转移我的注意力:
「结果,诅咒到底为什么结束了呢?」
住院期间,我也想过很多次这问题。但没得出什么像样的答案。
「那两天,我几乎时刻在找她,根本到了跟踪狂的地步。她大概也没兴趣再吸引人的注意力……」
我和阿姨同时呆住了。因为校门口出现了一个女生。
我认得她。这几天,阿姨给我看过好多次她的照片。
「……妈妈?」
芳如一脸委屈地看着我身后的阿姨。我赶紧催动最后一点力气,勉强移开了轮椅。奇迹啊,居然能动了。
母女立刻冲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流下眼泪。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算是好结局吧。
「你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担心死我了。」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个女孩死在了我的面前,临死前说着什么'还差两个人',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就回到这里了。」
还差两个人?什么差两个人?
首先,不是要杀的人。毕竟我和芳如现在都活着。
我忽然若有所感。她将自杀的恨意无理由地倾泻在了周围的所有人身上,认为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观的元凶。
然后,她带走人的条件是——会注视她,不会无视她的存在的人。即使知道有可能会失踪,也无法无视她的人。
那么,她一直在做的事,或许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挑选要放过的人?
还差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指的是诺兰?
「砰。」
一声闷响。我转动轮椅,看向校内。一个学生正静静的躺在水泥地上,身下绽放着一朵血花。
「砰。砰。砰。」
两个,三个。学生,老师,学校里的所有人排好队伍,自不同的窗口一跃而下。落下的人越来越多,周围的街道察觉到了一场。人们开始惊呼,奔走。
平静的校园顿时喧嚣起来,恐惧的哀嚎、痛苦的尖叫四起。
随着跳下的人增加,地上的血花也越来越多,逐渐连成了可以识别的字体。
我认出了她要写的那个字。
「砰。」
诺兰自窗口跳下。他同样绽出一朵血花,落在「我」的右上方,成了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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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兰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