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讨厌医院。医生的目光比常人敏锐,说不定能看破我的伪装。但那里的人和外面不同。他们要么虚弱不堪地躺在床上,要么大张着眼睛,在走廊上恐惧地等待着厄运或赦免降临。
尽管生理上有所差别,不过他们是我的同类,我们都是恐惧的奴隶,为了多呼吸一口空气,宁愿忍受酷刑般的痛苦,宁愿花半生积蓄请人切开自己的肉体。
我忍住饥饿,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这片废城区本来就没有住户,但偶尔会有流浪汉来碰运气。
我搬开书架,打开地下室的入口,打开灯。接着,我拉回书架,将门紧紧关上,走下扶梯。我丢了一只眼睛,所以必须慢慢走;与此同时,饥饿和疼痛几乎要将我拆成碎片。
门边的蟑螂们感觉到动静,快速地向四周散去,沿S型的曲线飞快地爬到地下室的三张床下。
地下室里满了腐臭味。每隔一个月,我便会去想办法整瓶花露水或者芳香剂扔到这里,但相对于尸体散发出的恶臭,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第一张床上躺着一具严重腐坏的老人尸体。他的脸已经被我吃掉,器官也已换做现金,现在像条烂了的鱼一样躺在坚硬的床板上。
第二张床上躺着一名少女。我昨天自那名护士家中得到了她,已经取出了器官保存,但她的脸还是和生前一样富含故事。
第三张床上空空的,只有些蟑螂和黏在上面的死皮、尸液。我驱散蟑螂,抹掉死皮和黏液,然后将男孩放了上去,用绳子将他绑死在上面。他因镇定剂的效果还在睡。
看着丰厚的储藏,我心里悠然升起一阵满足感。正常来讲,我得先处理男孩,但今天我走了太久,已经饿得头晕目眩。
我把椅子搬到少女旁边,不顾她身上散发出的恶臭,贪婪地啃食着她的脸。随着胃被填满,我感到脸上的肌肉开始蠕动。我又长出了眼睛,长出了鼻子,长出了赖以存在的所有器官。
我又可以存活一天了。
结束进食时,我转过身,正与男孩的双眼相对。他竟已经醒了!我头皮一麻。
他面色苍白地看着眼前的惨状,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但是,他不哭也不闹。他问:
「你为什么要吃她的脸?」
最先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
「不吃的话,我就会死。」
我平淡地回答。男孩似乎已经不再畏惧。他瞪大眼睛,仔细看着我流动变化的怪脸,问:
「你得了病吗?」
不知为何,男孩的问题让我有些窘迫。我擦掉嘴边的血,决定认真回答他。
「是啊,永远治不好的绝症。只要有一天不吃人脸,我就会浑身剧痛;时间再长一些,我就会死。」
「这样啊,我也得了病。爸爸一直说我会好,但我直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男孩的话让我动弹不得。我早知道他得了绝症,但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到这个程度。
我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害怕?不怕病,也好像不怕我?」
连我都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男孩向他的肚子使了使眼色。那里是一本绘本,我带他离开医院时不小心捎上的,名字叫《仁心王子》。
「读读这个,你就明白了。爸爸妈妈为了我一直很痛苦。如果我死了,他们就能快乐起来。
然后,我也会去一个只有快乐的地方。」
「……你想要再听一遍这个故事吗?」
「……好呀。」
我打开书,慢慢读了起来。既像是为男孩读,也像是为自己读。
为他人死去。为公义死亡。然后就不再痛苦,去到完全美好的世界。
我早已不信这些道理。但看着男孩,我不由沉浸在其中片刻。
要是真如书中所写就好了。
绘本读完,男孩居然陷入了沉睡。
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响动。一楼的门开了。
这声响动像一根针,轻易地戳破了我美好安定的幻想,将我拉回污秽、易碎的现实。
我拿起一根削尖的铁棍,直起佝偻的身子,爬上楼梯。
……
开车到郊外时,我才猛然意识到现在已是秋天。三个月来,我尽在学校和医院间奔波了。
这种伤感也只持续了片刻,立刻被紧张和愤怒所取代。旧诊所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我踩下油门,以最快的速度开到诊所边,然后猛刹车,停在路边,下车。护士也下了车,战战兢兢地跟在我身后。我说:
「你没必要进去。请你同行,只是希望你在我死后把这儿的事告诉别人。」
她紧紧地盯着诊所,恐惧使她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但她还是小声地说:
「我也要进去。我觉得,我的妹妹……可能也是被这个家伙掳走的。」
老实讲,没人在外面看着不是好主意。但为了家人冒险?我无法否认这种行为的正当性。
我和护士一前一后,一边观察,一边靠近诊所。
它位于一片已被抛弃的老城区中,被长满了爬山虎的写走楼包围着。偶尔有流浪汉在这附近的楼中游荡,但连他们也从不靠近诊所。没人想靠近这个充满罪恶和死亡的地方,仿佛稍微靠近一点便会被里面的厄运沾染。
诊所和之前一样,维持着废弃的状态,大门边的白墙上还涂着当年一些孩子留下的笑脸涂鸦。墙上的窗户都已被木条封死。
「好像没法翻窗户了。要不要试着找找后门?」
「不了。你到门边埋伏一下。」
待护士躲好,我踹开诊所的正门,大声怒喝:
「出来!你不是要找我吗?我来了!」
没有回应。但那个邪物一定在这里。因为诊所的内壁都被粪便、血污和不知名的脏器涂满,成就了一副地狱般的景观。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护士被这专门刺激人心的场面剥去了理智。
本能的恐惧同样窜过我的脑海,但旋即被担忧和更加强烈的愤怒压过。
我的儿子……他把我的儿子带来了这种地方!
我快步走进房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希望看到孩子或那混账的踪影,但看到的永远只有粪便和早已腐烂多时的肢体。我转过身,打算出门到车里拿点清污的道具。
见我走向门口,护士先是稍稍放松了一下,接着便惊恐地看向了我的头顶。
「——上面!」
她再次尖叫。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从天花板落下,砸向我的脸。我不躲也不防,用尽全身力气挥动雨伞,重重地击打在那玩意身上。伴随着一声怪异的嘶鸣,它被打歪,摔在了诊所地板上的粪便上。
「它」是个人,脸背对着我。
我快步走进,一脚将它踹到正面朝上。不会错,它长着一张和我一样一样的脸。我扔掉雨伞,骑在他身上,先举起拳头,朝他的鼻子砸了三拳。一阵闷响后,他的脸已经被砸地血肉横飞,不成原样。
我问:
「说出我儿子的位置。」
他不回答,只是呜呜地呻吟。我的心头无名火起,又砸下一发重击。
「说出!我儿子的位置!」
「我把位置……」
「位置?你把位置怎么了?」
他发出一阵恶心的笑,对着我张了张嘴,然后说:
「……我把位置吞下了肚子。」
说完,他忽然从裤腰里抽出了什么东西。我转头,发现那是一把匕首。我正要自他身上跃起,却见他将刀刃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我花了几秒钟理解眼前的景象。接着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他带着我儿子的位置,带着那个秘密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和儿子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个童话故事?
「止,止血……」
我手忙脚乱地撕破衬衫,希望止住他脖颈流出的血,但根本是杯水车薪。
「止血,止住啊!你叫我来就是为了死吗!」
惊慌很快转变成无端的愤怒。我再次举起拳头,无助地砸向他的——也是我自己的脸。但这一次,护士拦住了我。她的声音仍旧柔柔弱弱,但这次听起来多了分冷静:
「等下。别着急,仔细看看他。」
仔细……?就算这么说,他的脸仍然和我的也毫无分别。这又怎么了呢?
护士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困惑。她拉起我的手,扣在了地上这具尸体的手上。
他的手轻易覆盖了我的手。两只手的大小完全不同。不仅如此,他的骨架整个比我大了一圈。护士说
「冷静点。你看,他不是监控中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袭击……」
说到一半,我见到地上人的眼球自眼眶中悄无声息地跳了出来。
然后直直地跳入了我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