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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侄女,我明白你的不满。但我姐姐不让你接触其他家人、接触我们的故乡,都是有理由的。她不愿说原因,但我认为你已有足够的才智接受。
先从外表开始吧。北乡并不是什么好地方。灰白的天空,枯黄的土路,烟气缭绕的窑洞,这就是全部了。
在那里,你几乎听不见引擎声或者熙攘的人声。因此每当我父亲挥拳、母亲尖叫时,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在初中毕业后,我考去了县里的中学,毕业后又立刻远赴外地读大学,并在那里工作、结婚,生子,只在过年时回家陪陪母亲。再之后,父亲死了。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故乡,我曾以为他们都已是遥远的故事,只会偶尔在噩梦的角落中露出影子。但不是这样的。父亲至今还徘徊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继续恶毒地诅咒着整个家族。我姐想必也是因此才拼命要和父亲划清界限。
我明白这话有些荒诞,所以直入主题吧。从你外婆病重,我返回故乡的那天开始。
……
10月15日,我带着妻儿开车回到故乡。路上,妻子好奇地看着窗外,大概一边在欣赏深秋的乡野,一边在思考那位伟大画家自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汲取了怎样的养分。儿子刚过13岁生日,本该跟同学好友一起去秋游,因此一直闹别扭,始终抱着个手机看,不与我们说话。
我穿过一道古老的土门,将车停在院落中。我家是由父亲一手设计的,几个房间和窑洞像体节一般相连,在地上形成了一条头尾相衔的巨蛇。一下车,我便立刻冲进母亲所在的房间。
我厌恶故乡的一切——除了一直默默关爱我、忍受父亲虐待的母亲,以及同病相怜的姐姐。之前,我已数次提出希望将母亲接走,但她总是恐惧地说父亲不会允许。现在父亲死了,她却也没了可以安心搬家、长途迁徙的年纪。
母亲正躺在土炕上,身子小而干瘪,看了便令我揪心。姐姐和医生也在床边,见我过来,他们立刻让出位子。我赶忙过去,说:
「妈,是我。我回来看你啦。」
母亲没有表现出老人常有的钝感,一眼便认出了我。伴随着笑,她满脸的皱纹花一样开了。她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你妈记性好的很,别说才过一年,再过十年我也认得出你。怎么又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当然有,我还多学了好几门菜呢。今天就让我来给你露一手吧?」
「好,好。那医生,麻烦你多留一会吧,省得待会再回来救我们一趟。」
妈妈、姐姐和医生都笑了。我正沉浸在轻松的氛围中,母亲忽然将我拉到了她的耳边。她脸上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恐惧。
她低声说:
「儿子,你老实告诉我,我还剩几天?」
「什,什么话!这次的病不严重,你还得抱曾孙呢。为什么这么想?」
我惊慌地回答。这不是谎言,我早就跟医生联系过,了解了具体情况。母亲这次住院得的是肺炎,对老人来说的确是道槛。但她出院绝不是因为无药可医,而是因为病根已除,只需静养而已。
听到我的问题,母亲脸上的恐惧更深了。我认得这个表情。每次父亲神经质地发怒时,母亲就会如此恐惧。
「是你爸。你爸来找我了。」
父亲的脸爬上我的脊梁,蛇一样咬住我的神经。我沉默了片刻,屋内一时间只剩炕下火苗燃烧的声音。我说:
「妈,他早死了,何况他活着的时候也没能把咱娘俩怎么样。你别自己吓自己。」
两道浑浊的泪自母亲的眼角流出。她渐渐提高了声调:
「我知道了,你不相信。就是昨晚,他真的回来了,就坐在这个屋子里,画他之前没画完的那副画。他没看我,但我知道,他……他要用那副画带我一起走。」
「……行,妈,你先别慌,我看看情况。」
这个房间不仅是卧房,也是父亲的诸多工作室之一。他在最窘迫时就在这间老屋里画,成名致富后仍在这里画,母亲得病、不宜闻颜料的刺鼻味道时,他还是在这里画。
他死以后,房间里的画作都被搬到了隔壁专作画廊的房间,颜料也已搬入仓库,但画架却留在了角落——来之前,姐姐是这么跟我说的。但现在,那本应在角落里披着布腐烂的老画架,却不知为何被移到了房间中央,移到了父亲过去最爱的作画地点。
我从床边站起身,出声问道:
「姐,你把画架移到这的吗?」
姐姐回答道:
「可能吧。我之前给房间打扫卫生,为了拖干净角落,也许把它移了过来,我也记不清楚了。需要移回去吗?」
「不,算了。医生,能请你先出去一下吗?我们有些私事想谈。」
他朝我应了声好,便钻出门帘,离开房间。我走到画架边,拉开盖在上面的布。
接着,我松了口气。画架上的那幅画只有寥寥数笔。可以看得出来,父亲要画的似乎是个半身人像,但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
「这下就好了。妈,这画根本还没画好,你安心吧。若真是他来画了一夜,不会只有这么点进度。」
「不,不一样!我知道你爸,他要慢慢折磨我,他要活活把我吓死,所以才故意画得慢。我,我——」
母亲死死盯着那副画,入魔了一般惊叫。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抓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我和姐姐都惊得浑身冰凉,她上前照顾,我则连忙冲出门叫回医生。
一番治疗后,母亲总算是脱离了危险,吞了片安眠药,在床上睡了过去。见事态安稳,医生说:
「惊吓对她的恢复很不利,她本已不需服用安眠药。尽量多陪陪老人家,别让她害怕。天色不早了,我先回房了,有事叫我。」
医生离开了房间,留我一个面对沉睡的母亲和孤立的画架。我坐在炕边,握住母亲的手,感觉到异样的不安在心中生根发芽。
母亲不算勇敢,经常哭泣、崩溃。但她的头脑却是数一数二的清醒,此前也从未做过噩梦。
我真的可以将她的话归为幻觉吗?父亲……那个魔鬼般的怪人,真的离开了这里吗?
「爸爸!什么时候吃晚饭!都九点了!这地方真烂!」
儿子闯入房间,大声叫了起来。我怕惊扰母亲睡眠,赶忙拉着他离开了房间。舟车劳顿,我本来也饥肠辘辘,但经过刚刚的事,现在完全没了吃饭的心思,便随意自厨房中煮了点方便面,和妻儿一同吃了。
妻子正追着孩子过来,在门外。我跟她聊了聊各种事。我们一家本该去住客房,但现在我改了主意。我要在母亲房间的长椅上睡一晚,以让她安心。
不过,现在距离深夜还早,我满脑子都是父亲和他的那些画,一点困意也没有。所以,我摸黑走入蛇腹位置的房间——这是父亲的画廊。
乡下没有光污染,晚上极黑,抬头却能看到绸缎般的星河。
或许正因如此,画廊的天花板与其他房间不同,由玻璃打造。但现在,那些玻璃已很久无人打扫,沾满了雨渍和鸟粪。
我打开灯。苍白的光点亮了整个房间,照亮了墙上的画。每张画都是畸形的人像。有些画中人长着黑洞般的巨口,有些长着两套五官,图层错乱一般重叠交错在一起。这些特征完全非人类所能有,但画的光影和笔触却异常写实,让观者觉得他们随时可能在某个雨夜出现在自家的窗外。
它们就是父亲的成名作。我站在十几个画中人的目光中央,心存厌恶地回忆着父亲。
我家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族谱中要么是工匠要么是农人,从没有出过一个与艺术沾边的人。我自己也没有继承一颗艺术细胞。二十八岁前,父亲的人生轨迹和祖先并没太大分野。
可是某一天,他忽然着魔似地开了窍,变卖掉家中所有地产,买了一套昂贵的画具,在窑洞中画出了风靡全国的画。他也是在那之后变得乖戾易怒,以嘲弄、鄙视的态度对待世界上其他所有人。
一个人怎会有如此大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刺激了他?抑或这才是他的本性?
最重要的是,他真的仍阴魂不散吗?他纠缠妈妈,到底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