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夜 画家的继承人(下)

  画作们缄口不言。我在画廊中踱步,默默地思考着。忽然,一阵嘶哑的猫叫在静谧的院落中响起,仿佛一群哭号的婴儿。听声音,发情的猫儿似乎有好几只。


  在此起彼伏的猫叫中,包围着我的画作们显得更加阴暗。我感到一阵不安,决定赶紧洗漱,睡下。


  接着,某个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我立刻判断出了发声的人。


  是母亲!是母亲在叫喊!她高声地求救,声音极度恐惧衰弱,仿佛一只遇见狼群的瘸脚羊。


  我冲出画廊,忙不迭地赶回母亲的房间,打开灯。平日这个点,姐姐应该正在屋里照顾母亲,但此刻她不在这里。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双手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挥舞。


  万幸,她并没有受伤,只是遭受了严重的惊吓。我坐到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她立刻紧紧攥住这救命稻草。我趁机大声打断她的尖叫:


  「妈!我在这,你是在做梦!醒醒!」


  妈妈悠悠醒转,密密麻麻的汗珠自皱纹中渗出。她的双眼先是迷离了一会,接着看清了我的脸孔。


  「儿子,他来了!他来了!」


  我站起身,一脚踢翻房间中央的画架。母亲瞪大眼睛,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您看,一切跟睡前是一样的。你是做了噩梦。」


  「不是梦。对了,去叫你姐过来,她待在这,应该也看见他穿过门帘,走进来画画……」


  母亲坐起身子,一边说,一边用目光扫视着房间。


  她很快会意识到姐姐不在房间里,那样怕是会更惊慌。我赶紧走到倒下的画架边,说:


  「你这次看清了吧?他真的坐在这画了很久吧?」


  母亲看了看挂在洞壁上的表。


  「是的,我躺下后没过多久,他就来了,一直到你过来后才忽然消失。」


  说完,她就紧紧地盯住了画架。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我和她都知道该怎么办。我蹲下身子,将画架翻转到正面朝上,伸手捏住盖布。


  父亲的脸孔浮现在我面前,蛇一样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轻蔑的嘲笑,仿佛在看一只已被开肠破肚的老鼠徒劳挣扎。


    猫又开始叫了。这次数量更少,声音却更为尖利。


  我心中无名火起。不管你有多聪明,见到过多么惊人的事物,你都已经逝去了,变成一堆白骨了。你永远影响不到我们了。我一把掀开盖布。


  画变了,之前那模棱两可的铅笔稿被完成了。但和父亲的作品不同,这不是一张畸形的人像画,而是一张全家福。每个人的脸上只有寥寥数笔,却精确地抓住了五官的特征。我认得上面的人。


  父亲,母亲,姐姐,我,我妻子,还有我的孩子。六个人同时站在画中,面带着微笑看向镜头。


  这张草稿一点也不可怕,一点也不骇人,与父亲怪异的画风大相径庭。它更像是一副温馨的家族画像。可是,画的笔触却与父亲的一模一样。


  母亲不可思议地看着画布,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接着,她对我说:


  「儿子,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偷偷画了这画?」


  「妈,你也知道,我没一丁点美术天赋,我连画笔都没拿过。而且在这地方,我也找不到别的画家。」


  「可是,这画……你能把它拿近点吗?我要好好看看。」


  我把画架扶起,推到母亲面前。母亲仔细地看着画上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如释重负、又带着些许困惑地轻轻说:


  「真怪了。儿子,给我些水,我有些渴。」


  我倒来水。母亲喝了水,跟我聊起她如何和父亲相识,以及他发狂前他们过得多么快活。


  那晚,我听到了一个与记忆完全不同的父亲。母亲或许是因为恐惧才不愿离开这里,搬进城市,但或许也是希望某天父亲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不知不觉中,黑暗中的猫儿们也不叫了。


  母亲和我聊了半个小时,便又觉得困倦,回到了梦乡。我熄了灯,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外,然后走进画廊。


  妻子正在那里等我,相当疲惫。这也难怪,她坐了一天的车,刚到这里便又要画画。


  她忐忑不安地问:


  「怎么样?妈发现了吗?」


  「不,她完全没察觉。而且就我私心而言,你画的比我爸好一万倍。」


  妻子笑了起来。


  「那只是因为你是外行人,分不出好坏。那明晚,我就要按自己的想法给画上色咯?」


  「麻烦你了。酬劳就算我下个月的工资吧。儿子睡了吗?他没让我姐难过吧?」


  就是因为这个,姐姐才不在房间。妻子需要画画,自然需要别人照顾他。


  「客房的灯已经熄了,睡下了。小家伙发现这没电脑后就很不开心,但毕竟已经累了。对,能在这里多留几天吗?我想多看看爸的画,也想多做点风景写真,为之后的美术展做准备。」


  「当然可以,待几个月都行。总不至于……」


  说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和妻子同时看向那里,只见一个歪斜的影子在门口一闪而过。


    那绝对不是动物的影子,是个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出声问道:


  「你好?」


  没有回应。我赶忙跑到画廊外,但庭院里空空如也。我和妻子面面相觑。


  母亲、儿子、姐姐都已经睡下,我和妻子在这里。也不像是医生。


  乡下的夜极黑,出了房间,我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指。


  我拿起手机,跑到大门边,大门还好好地闩着,进不来别人。围绕着院落的土墙虽然不算高,但都扎满了玻璃碎片,外人可不容易翻进来。


  但一定有人进来了。一想到这一点,母亲心病解决的快乐和睡意便都消失无踪。


  我让妻子去另一间客房休息,自己则借着手机的微光,在院子里开始巡逻了半个小时,找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我只好放下疑虑,将刚刚所见归为幻觉,摸回母亲的房间。


  房间里静的可怕。我不希望打扰母亲睡觉,于是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慢慢走向长椅。但我忘记了画架的位置,不慎撞到了它。


  画家砰地落到在地。我赶忙将它扶起。我紧紧捏着画架的木框,察觉到房间里少了两样东西。


  画。以及母亲的呼吸。


  不祥的预感骤然膨胀。我打开手机,将光打到火炕上。


  抖动的光圈中,我见到了母亲的尸体。她这次连哀鸣都没发出来,便被某种极度可怖的东西摄去了灵魂。她身上的被子落到了床下,淡绿色的睡衣上布满了暗红色的污渍。


  我起先以为那些是血,但随后发现那不过是红颜料。顺着颜料,我发现那张画正摆在母亲身侧。


  画上仍是一家六口的全家福,但已被层层叠叠的血色覆盖。上色人水准极高,用单一的红褐色将整幅画的基调完全逆转。六个人共同浸在深渊般的血红地狱中,对着画外癫狂地笑着。


  画足够骇人,但我知道夺走母亲性命的并不是它。因为在画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赤红色的指印。


  ……


  我和你母亲安葬了外婆。之后,我回到了城市,你母亲也不再眷恋故土,变卖家产搬到了外地——然后生下了你。在那之后过了十几年,并没有更多怪事发生。但我和姐姐都相信,父亲绝不满足仅仅带走母亲一人。那是一张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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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谢谢舅舅回信,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已经问过妈妈,她说的情况和您说的一模一样,只是她那天晚上睡得太沉,什么都没有听见。等第二天见到外婆时,您已经清理干净了现场的污渍。


  我想这是你们双方都没能意识到真相的原因。妈妈说,母亲死的那天晚上,她为了哄孩子睡觉,带他去外公的仓库取了些颜料玩。然后,在您离开后,妈妈发现有三管红颜料没有被放回仓库。


    可否请您给我我表兄的邮件地址?听说,他现在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成为了一名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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