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公园是座花草砌成的复杂迷宫,建造者已不可考。随着四季更易、昼夜变换,迷宫内的景色也会不同,即使是熟客都可能迷路。听说常有小孩在其中失踪,留不下一点踪迹。
我现在就在走向野地公园的深处。
人声渐弱,蝉鸣四起。夏夜的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潮湿的泥土味。
我举着手电筒,跟在弟弟身后。卵石路上洒满了密密麻麻的绿叶,我局促不安地望着黑暗中的一草一木,生怕手电的光圈忽然照出一个人的轮廓。
我低声对弟弟说:
「叶行,我们回去吧,我总觉得周围有东西,而且爸妈会担心的。」
瘦小的弟弟穿着白色的背心,踏着时新的运动鞋,牵着狗儿,表情却像个身着金甲、驾着骏马的将军一样威风。听见我的话,他大声回答:
「叶希,找到尸体前,我们不回去。你就不想看看尸体吗?胆小鬼。」
一点也不想。一听到「尸体」二字,我便感到心颤。我花了好几天才将尸体忘掉,现在它又不受控制地回到了我的脑海。
三天前,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从迷宫公园里走出,手里抱着一团花。他满身污垢,毛发乱长,一直在反复念叨「兰花」和「死」两个词。
妈妈是警察,她去处理了此事。我和弟弟在夜晚偷听她和爸爸谈话,隐约听到了三点。
第一,疯子曾经不是疯子,是当地的孩子。十年前,他消失在了迷宫中。
第二,他手里的东西不止是一团勿忘草,其下藏着一根女童的断手。
第三,有一名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和家人去野地公园玩耍。家长有5秒没有看好她,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她。
弟弟嘴碎,他立刻将消息传遍了班级,可没人信他。于是,他就半夜偷偷溜出家门,打算找到断手以外的身体。
一阵浓郁的花香将我拉回现实。我恍然一惊——周围的景色从未见过。
我们已经来到了从未到过的迷宫深处。我拉住弟弟的手。
「真别找了。现在黑漆麻乌的,就算尸,尸体就在眼前,你估计也看不见。对了,等明天早上再来吧,带上你的朋友们一起来。」
「你怎么就不懂呢,我俩自个找到,他们才会佩服。黑不要紧,我有它帮我指路呢。」
弟弟虽不高兴,却没有甩开我的手,只是向我眨了眨眼,示意要掏东西。我放开来,他从裤兜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放到狗儿的鼻子下面。狗儿顿时兴奋起来,向着迷宫的某个方向舔着舌头。
我将灯光打向他手中的东西,吃了一惊。那是一团湛蓝的勿忘草。
「你从哪弄来这个的?」
「嘿,妈妈那天把那只手带回来了,就放在她包里。我就偷偷取了点下来。」
我哑口无言。弟弟肯定在撒谎。
妈妈是个细心的人,她以前从来没有把工作上的证据带回家里,甚至连跟爸爸谈案件都避着我们。
我仔细地盯着弟弟的手,等他摸自己的后脑勺。每次他撒完谎,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干。
可是,这次他只是将手塞回了裤兜,握紧了狗绳。
狗儿在地上瑟缩地摇了下尾巴,接着忽然挣脱绳索,窜向左侧的一条小路。
……
眼前是一个三岔口,三条路被高耸的、暗绿色的叶墙隔开。手电的光芒下,每条路的开头各异,却都通往黑暗而未知的迷宫深处。
狗绳上传来一阵兴奋的颤动。我离我的花儿,我的尸体越来越近了。
狗儿选择了左边的路,那条长满勿忘草的路。和我想的一样。
和训练时不同,它没有兴奋地吠叫,反而缩起了尾巴,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低低地喘着气。我望向左路,凝视着幽深的道路。
我很熟悉野地公园,将数百张公园内的照片贴在了笔记本上,翻查多次。但我确定,眼前这条路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照片上。
那个失踪的女孩,那个疯了的男人,他们是不是也看过这个景色?
不祥的念头,可怕的猜想难以遏制地浮现。我感到自己的腿肚颤抖起来。
「我们回去吧,爸妈会担心的。」
我又想起了姐姐之前说过的话。好了,我必须进去。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我轻轻嘘了两声,狗儿稍稍安静下来。可下一刻,它忽然兴奋地狂吠起来,挣脱狗绳,消失在人工灯光的范围外。
我没有机会细想,铆足马力跟了过去。但狗儿跑得太快,我还未见到,眼前的路已先裂成了三条。
「我总觉得周围有东西。」
行了,姐姐,别干扰我。我装作勇敢的样子,大声呼唤着狗儿的名字。接着,欢快的狗叫自中间的路传来。这条路不宽也不窄,刚好容两个人牵手通过。
我冲入道路,走到了一个干枯的喷泉前。我仔细地检查了喷泉周围地面,发现有数片勿忘草被踩扁。那是数个小小的爪印——狗儿刚刚留下的痕迹。
道路又裂成了三条,每条都通往一面叶墙。但每面叶墙上都有一个人形的缺口。晚风吹过,人形舞蹈起来,邀请我进入我本该在的地方。
我再次呼叫狗儿。我细细地侧耳倾听。
「汪!」
恐惧的狗叫自左边的人形传来。
「汪,汪!」
幸福的狗叫自中间的人形传来。
「汪——」
听起来像人在模仿的狗叫自右边的人形传来。
我控制不住自己,立刻转身,想要逃跑。但来时的路也已经分成了三条。我来时匆忙,没有注意,它是本来就如此吗?
不,别想你无法决定的事。我将手电打在每个人形前。然后,我在右边的叶墙前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爪印,在墙上看见了几根棕色的狗毛。
我叼住手电筒,挤入第三条路。路越走越窄,柔软的叶和花轻轻地压在我的肉身上,肆意揉捏我的形体。
我抛却杂念,盯着手电筒照亮的前路,向前挪动。我试着发出呜呜声呼唤狗儿,但回应我的只有越发聒噪的蝉鸣。接着,手电的灯光也渐渐暗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看似循环往复的道路忽然开阔起来。
蝉鸣停止了。
我从道路走出,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圆形广场。广场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盛放着勿忘草,中央立着十几个人形的雕塑。无数蓝色的花儿爬满了雕塑的全身。
我将暗淡的手电光照向雕塑脚下,看到了一个狗儿轮廓的东西。我又将灯光照向其中一尊雕塑。
我意识到那并不是雕塑。那是我要找的尸体。
「——」
我清晰地听见了姐姐的声音,但我无心分辩她说了什么。
我紧紧盯着尸体身上盛放的花,走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