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要一次對付超過五隻,以耶格凱爾班的綜合實力來講,那些動作詭異的人偶還是很好處理的。
只是情況遠比預想還要來得更加不妙。
人偶們動作迅速、敏捷,在我們與最初那十隻人偶拚搏之際,坎培爾一年級新生已經有超過三分之一被屠戮殆盡。
森林裡到處都是鮮血,濃厚的腥臊味令人忍不住想要捏住鼻腔。
就連看似身經百戰的阿貝爾看起來都有不大舒服,凱茲握緊盾牌的手一直在顫抖,安娜臉色蒼白,朵朵則是一直在小聲啜泣。
只有自己,一直用泰然自若的神情不發一語的在凝視著這一切。
自己必須得感謝盧克不在這裡,不然他一定會對習慣屍體還有血跡的佩姬感到疑惑──
畢竟對於年少時期幾乎都在舊金山與洛杉磯黑幫打轉的詹來說,內臟外露、身首異處的屍體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詹對於人命的態度只剩下「自己不能濫殺無辜」這個信條而已。
那份刻畫於靈魂深處的木然,如今自然也一併保留在佩姬身上。
如果是盧克,他一定一眼就能看佩姬身上的不對勁吧?
所以自己這副冷酷無情的模樣絕對不能給盧克看到,絕對不行──
在重複了數次擊殺落單又或是以二到三隻作為編組,集體行動的人偶後,耶格凱爾班的大家已經精疲力竭。仔細一算,大家合力擊殺的人偶已經超過三十隻。
這些人偶有的因學生的拼命抵抗已經滿身是血,有些則狀態良好,彷彿剛出廠的機具一般嶄新。
意識到這樣下去大伙一定會被人偶耗死在這裡,阿貝爾已經開始倡議撤退。
安娜露出了猶豫的神情,她所建立起來的人際關係絕大多數都是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如果就這樣放任人偶們繼續殺害學生,她苦心經營的心血會在一夕之間成為泡沫。
況且,就算不以貴族間的支配關係或是利益交換來看,那些也都是她的朋友。
凱茲同意阿貝爾提出撤退的說法,隊伍中只有朵朵一邊哭一邊搖頭。
「我們還沒有拚盡全力去試。」朵朵是這樣說的。
我必須得感激阿貝爾搶在自己之前提出了撤退的建議,我不想讓耶格凱爾班的大家知道,佩姬其實是個除了身邊的親朋好友外,對他人的痛苦幾乎無法感同身受的人。
情況越是嚴峻,被自己囚禁在體內的詹,形象就越鮮明。
我對自己的冷漠感到害怕,我討厭他,我討厭自己──
大家似乎對佩姬所表現出來的自我厭惡當成了對犧牲者的憐憫和同情,這令自己投下撤退的贊成票時感到心虛。
「我們必須安全下山,請更有能力的人來處理中央教會所策劃的這起屠殺。」
我是這樣說服大家的。
這其實並不能稱得上的是說謊,只是自己說這話時實在無比難受。
為了維護自己的外在形象連好友朵朵都有辦法欺騙,詹跟佩姬真是糟糕透頂。
就當大家已經盡可能地避開成群結隊的人偶,透過追蹤學生們的腳印逃往山下時,自己看見了「墮靈」──
朵朵、凱茲還有自己同時像被冰水澆過身體一般不寒而慄。
冒險經驗豐富的阿貝爾則是揚起了手示意大家停下,他雖然沒有看過墮靈,不過歷經風霜的直覺正告誡著他不要輕易招惹那東西會比較好。
阿貝爾的判斷是正確的。
只不過定下心來仔細瞧瞧遠處那極端貌似墮靈的魔物之後,卻會發現那是遠比墮靈還要更加恐怖的存在──
「它」僅僅只有外貌類似墮靈,或許可以將其視為墮靈的性別轉變版本又或是亞種。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會像墮靈一樣發出攝人心魄的歌聲。
因為它跟墮靈一樣艷紅的舌頭,被類似釘子一樣的幽紫色尖刺固定在了下顎上。
它頭上長著一對如同惡魔般的漆黑雙角,整張臉除了絳紫色的雙唇以及裸露在外舌頭以外,都被彷彿頭盔般的白色面具所包覆著,而那張會令人不自覺地聯想到災厄的面具上方,則鏤刻了一個類似宗教圖騰的眼睛符號──
它與墮靈最大的不同在於身體,墮靈是身材纖細單薄的女妖,而它則是剽悍壯碩的男人。
它身上的肌肉並不如鼠怪將軍那般稜角分明,以戰士的角度來看可能頂多算是精實,遠遠不到強壯的標準。
但魔物的世界並不是以肌肉的大小在一決勝負的,關於這點,人類也是。
手上的指甲宛如刀一般鋒利的它將視線轉向了我們這裡。
心跳劇烈到彷彿要跳出胸腔──
「它」所散發出的魄力是如此驚人,我赫然發現自己寧願對上一打的墮靈也不要碰上一隻它。
距離明明還非常遙遠,將目光對準大家的它臉上卻露出了彷彿在訴說著「找到了」的詭異笑容。
下一刻,它就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中──
我突然非常慶幸自己這幾個月來每天早上都在和盧克訓練,要不是習慣盧克那宛如風一般超乎常理的速度,自己的眼睛根本無法捕捉到「它」的身影。
──它的目標是安娜!
自己在千鈞一髮之際將安娜推開,下一瞬間,無法想像的痛楚貫穿身體,在失去意識之前,我看見自己握著法杖的左手脫離身體凌空飛起。
再次醒來時,扛著大盾抵禦攻擊的阿貝爾已經全身是傷。
氣若游絲的自己看得非常清楚,它在戲弄阿貝爾,非常清楚彼此實力差距的它完全不在乎被晾在一旁的我們是否有逃脫的風險,對它來說,要殲滅我們只是轉眼間的事情。
對手是具備高度知性的魔物這件事徹底嚇到了我,我試圖站起身,但因失去手臂而變得模糊的平衡感卻立馬將自己拽回地上。
難以想像的疼痛令淚水在眼眶裡不停打轉,痛苦幾乎佔據了自己所有的思考,可是不去不行──
阿貝爾正在等我,如果自己躺在這裡毫不作為,大家一定都會被「它」給殺死──
足以令人昏厥的痛楚突然得到緩解。
……抬頭一看,安娜正哭著為我施加治療。
土屬性的高階魔法與和最起碼水屬性中階以上的雙重才能嗎?安娜也算是個受神明眷顧的孩子呢……
「……為什麼要救我?」
泣不成聲的她是第二次問我這個問題。
所以自己的答案一如既往──
「我哪知道。」
我對安娜露出微笑。
看見佩姬甦醒,凱茲立馬將自己的斷手還有法杖一併拿了過來。
這個眼神冷酷的少年非常清楚名為佩姬的少女身上還藏有隱藏的王牌……就某種程度上,他也許是我們之中最理解自己的一個。
我調整呼吸──
「安娜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盯上嗎?」
她擦乾眼淚,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是以爺爺的名義私下向中央教會訂購這批人偶的,只要我一死,我想就沒人知道這些人偶來自中央教會了吧?」
我從法杖中抽出了蟬翼,自己的手臂沒有連在身上這件事令我產生了這裡並非現實的錯覺──
但從橫切面所浮現,摻雜骨屑和肉沫的斷手卻硬生生將自己拖回現實。
意識到佩姬還沒有放棄,安娜皺緊眉,搖晃著像是鸚鵡一樣的挑染為我加強的治癒的力道。
即使咬緊牙關依舊無法消彌的疼痛稍稍舒緩,從傷口以及斷裂處泊泊流出的鮮紅也在安娜的治療之下暫時止住。
我向安娜露出微笑。
自己用笑容清楚地向安娜表示我會救她──
安娜一臉的不敢置信,眼神堆滿不捨和懷疑:
「妳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體內的魔力隨著血液的大量流失所剩無幾。
但裝載光屬性魔力的水庫鎖的很緊,有辦法確實發動眩光劍。
安娜重複的提問令我厭煩,自己原本想用「如果放任妳就這樣死去,那麼中央教會就無法得到應有的制裁」這類煞有其事的話去塘塞她──但脫口而出的話語卻不受控制地揭露了自己真實的心情──
「安娜……我討厭妳,從你在分班團體戰連我的樣子都沒看個清楚,就隨便臆測佩姬是個醜八怪那刻起就非常討厭──所以我才會針對妳,讓妳在分班團體戰以最快的速度出局就是我對你的報復……!」
我擰開裝載著光屬性魔力的水庫閘門,將彷彿激流般奔騰的魔力引導到名為魔力迴路的渠道之上:
「……我想,自己會這麼討厭妳的理由,是因為妳跟我很像吧?」
我對安娜露出苦笑──
「個性一樣偏激,脾氣一樣倔強,一樣抱有某種程度的自視甚高,一樣會想將惹火自己的敵人徹底毀滅,如果自己和妳處在相同的立場,那樣自己很有可能會和妳做出一樣的事,我是這樣想的──」
說實在,我都快無法釐清這到底算是告白還是自說自話了……
「所以,我想和妳做朋友,因為我討厭自己,如果能和妳作朋友,我覺得自己能多多少少再喜歡自己一些──」
「這理由……好自私呢……!」安娜露出了又苦又甜的複雜笑容。
我嘆了口氣,將光屬性的魔力一口氣纏繞在劍上。
一直不停哭泣的安娜突然敞開雙臂抱住了我:
「……我會和佩姬妳做朋友的,因為我想看看這麼帥氣的妳到底能走多遠。」
──帥氣嗎?從來沒想到這個詞可以使用在自己身上呢。
「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我希望大家能替我保密……」
凱茲,朵朵和安娜同時點頭。
伴隨著『祂』所賜與光屬性魔力緩緩沸騰,自己那淡金色的髮絲末梢彷彿帶電似的微微浮起,原本蔚藍的瞳孔逐漸轉變為金黃──
蟬翼那纖細的劍身開始綻放熾白的光輝。
失去左手的我將蟬翼當作枴杖站起身來,然後往阿貝爾的身邊疾馳而去──
阿貝爾已經沒有餘力再堅持下去,它戲弄般的進攻也已經到了盡頭,露出倦怠笑容的它對阿貝爾已經徹底失去興趣。
我在阿貝爾的防禦即將潰散的前一刻加入戰局。
自己原本以為佩姬那癱軟無力的攻擊,它應該完全不會放在眼裏,蟬翼雖然是柄好劍,但離削鐵如泥還是有段不小的距離。豈知它似乎察覺到了纏繞在個劍身上的聖輝是個不容小覷的威脅,開始積極閃避我的攻勢──
表情從悠哉轉變為嚴肅的它終於收起了對付阿貝爾時那副游刃有餘的態度,著手揮舞起它那挾帶著風壓的拳頭。
從單方面的挨打中解脫的阿貝爾立即重整架式,扛著盾牌縝密地替我擋下它的每一拳。
它似乎非常忌憚我所揮出的每一劍,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原來聖神萊爾所賦予的光屬性魔力對魔物來說是這麼霸道的東西!
看不見終點的攻防在持續著。
將防禦通通交給阿貝爾,自己所能做的僅剩揮劍以及突刺。
手臂的斷裂處開始重新滲出鮮血。
視野也被彷彿汗水般從額上流下的血液染成一片血紅──
魔力明明還算充足,安娜卻似乎因為擔心對我和阿貝爾造成妨礙,所以遲遲不敢加入戰局發動進攻。
她的顧慮是對的。
是個判斷能力優秀的孩子。
……但戰況如果再像這樣持續膠著下去,最後一定會是它獲得勝利。
自己加快了進攻的腳步。
無論是砍是削是刺,總之一切能用的手段都拼上了──
那如果直接施放能淹沒整片樹海的眩光劍呢?
不行……它一定有辦法躲開,以它那與盧克相去無幾的速度,身為具備高階知性魔物的它絕對有辦法在光芒劃破天際之前就全速逃離。
緩緩膨脹的不安占據了腦袋,意識逐步遠離,腳步逐漸變得虛浮──
阿貝爾似乎察覺到我的改變,準備將一些自己原本就有辦法躲開的攻擊給一併防禦下來。
會死,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死,能突破困境的方法只剩一個──
我懷抱必死的決心挺劍刺向它的身體。
一直悠哉地等待對手將體力耗盡的它為佩姬突如其來的捨身攻擊感到錯愕。
但智慧與人類相仿的它馬上就意識到這是個機會,掄起拳頭打算在自己手中的蟬翼貫穿它的身體之前,搶先一步擊殺它一直忌憚的聖女。
在它揮出的拳頭即將貫穿自己的身體前,我側過身閃避它的攻勢,我能感覺自己小腹上的血肉跟肌膚被它強勁的拳風削去一片,也能感覺臟器暴露在空氣中的劇痛和噁心感──
……之後的治療就交給安娜了,現在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將纏繞著聖輝的蟬翼刺入它的身體。
拼盡生命所創造出的空檔讓攻擊確實奏效了!
只可惜那離所謂的致命傷還是有斷不小的差距。
它與我同時露出了代表勝利的得意笑容──
這場角力──是由佩姬我獲得最終的勝利──!
自己一鼓作氣將體內剩餘的光屬性全部灌注在劍上,然後徹底釋放『祂』──
萊爾那嚴峻的表情在自己眼前一閃而過,『祂』的眼裡充斥著對我叱責以及無奈。
最終,令人不自覺地感到溫暖光屬性魔力從蟬翼的劍身開始逐步將它化為塵埃,絢麗璀璨的光柱挾帶著金色的氣旋劃破天際,沖散雲層──
像是雷射一般的「眩光劍」如同猛獸一般咆嘯,金黃色的魔力海嘯席捲整片森林。
整體樣貌與墮靈相去無幾的它像是從未在這世界上誕生一樣化作粉末,沒有留下絲毫曾經存在的證明。
握緊盾牌的阿貝爾氣喘吁吁地倒下。
安娜,朵朵還有凱茲一臉擔憂地往我這裡衝了過來──
尤其是安娜,她那充滿焦慮的眼神根本是在盯著自己的戀人。
哎……奇怪,我不記得自己跟她的交情有那麼好啊!
喉嚨止不住的咳出鮮血。
嘴裡滿滿都是鐵鏽般的腥味。
我能確實地感受到,自己離死亡其實只有一線之隔──
自己剛剛看到萊爾那副充滿責備的神情應該不是錯覺,此刻的祂肯定是氣到七竅生煙吧?
在安娜的全力治療之下,腹腔上的傷口慢慢復原,幸好自己鍛鍊得還算強壯,所以傷口並不算深,要是內臟在激烈的戰鬥之中散落一地的話,現在的自己恐怕就沒有能在這裡胡思亂想的餘裕了吧?
手臂的話晚點再請盧克找人幫自己接回,安娜的治癒魔法不夠成熟,仍在山上徘徊的人偶也不會給我們喘息的機會。
時間過的很快,在歷經生死一線的拼搏之後,黃昏像是俯瞰著山林一樣將整座後山淹沒在晚霞之中。
凱茲抱著我的斷臂,像是熊一般健壯的阿貝爾主動背起了我,安娜似乎在自己的魔力耗盡之前都不肯停止治療,因為魔力耗盡而無事可做的朵朵則是一直摸著我的頭,把我當作受盡委屈的貓咪在照顧,而就在耶格凱爾班的大家準備起身下山的時候──
眾人視線的盡頭又出現了一隻「它」──
惡魔般成對的羊角一如既往,刻有奇特紋路的面具依舊蒼白。
兩隻看似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的它,唯一能辨別差異的地方只剩衣著。
被我親手用「眩光劍」葬送的它,身著彷彿夜空般深邃且漆黑的素色外袍,而這隻則穿著宛如白晝版明亮的純白上衣──
一黑一白的設計令人不禁聯想到太極……
陰與陽,光與暗,成雙成對,互相依存──
搶在夜幕降臨之前,絕望就已經率先壟罩在眾人身上。
它不急不徐地朝我們走了過來,態度輕鬆、優雅且從容──
死亡宛如狂風般掠過了每個人的腦袋,凍結了大家的思考。
就在耶格凱爾班的大家陷入絕望之際,自己心愛且無比熟悉的身影降臨了──
英俊挺拔的他,連同背上以及懸掛在腰際左右兩側的劍給一併算上的話,一共是背了七把。
雖然早就知道盧克實際上是擅長同時使用兩把劍的劍士,可是一次背著七柄劍不會有點太過誇張了嗎……?
真不知道盧克是怎麼想的呢。
一身純白的它似乎注意到了盧克是個超乎想像的強敵,原先瀰漫在它身上的自在和傲慢頓時消彌無蹤。
盧克沒有理會它,只是逕自走向被阿貝爾背著的我。
他柔情地望著我,眼神裡充滿憐愛和疼惜。
接著盧克不發一語地轉過身,抽出懸掛在腰際的兩柄長劍。
被夕陽映照的橙紅一片的盧克,那厚實的背影帶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安心感。
危機已經解除了,盧克會輕而易舉的取得勝利──
自己是這麼相信的。
「……任何傷害佩姬的傢伙都必須付出代價。」
盧克說話的口吻非常平靜,聲音卻藏著無與倫比的憤怒。
戰鬥一下就會結束了,自己非常確定。
──因為自己深愛無比的他,是個貨真價實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