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舞台,空無一物的舞台。
這裡是牢獄,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牢獄。
這裡是湖底,與世隔絕,永不見天日的幽邃湖底。
我赤著腳,踩在黏膩濕滑的地上,地上佈滿青苔。
我一步一步地向前邁進,有時摔跤,偶爾滑倒。
咬住牙,我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泥牆是軟的,自己用來支撐身體的手掌深深陷進濕軟朽爛的泥濘之中。
在這裡……向前踏出的任何一步都必須耗盡體力,氣喘吁吁。
空氣裡瀰漫著令人難受的惡臭,彷彿吸進肺裡的每一口氣都在灼燒自己,腐蝕靈魂。
自己最終來到了他的面前、來到自己的面前、來到我的面前──
那個是蓬頭垢面,一臉困頓的男人,他像是個被囚禁的犯人一樣被綁縛在椅上,遍佈血絲的雙眼瀰漫著倦怠,嘴角低喃詛咒,他是詹。
彷彿白晝般的劇場燈光唐突地打開,聚焦在自己和男人身上。
自己原先刻意用來限制、束縛詹的鎖鏈,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被盤踞在他週遭的憎恨給燃燒殆盡……現在的詹,是隻任由憤怒焚燒自己的野獸,他深惡痛絕的傢伙不是別人,是我、是佩姬,還有身為詹的自己。
詹像雜草一樣紊亂的頭髮已經變得蒼白,他在這裡掙扎了太久,受傷的太深。
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我抗拒他,我厭惡他,我排斥他,就跟我痛恨自己一樣。
畢竟我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詹的狀況看起來並不太好,他的身體像是潰爛一樣在逐漸崩塌、消融──
──我知道原因。
比誰都還要清楚跟明白,畢竟詹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在遍尋不著自己上輩子的妻子羅莎莉的現在,伊莎是詹和這個世界僅存的唯一聯繫。
自己渴望被愛、佩姬渴望被愛、詹渴望被愛……
這個世界裡,愛著詹的只有伊莎,伊莎是詹存在的唯一理由──
伊莎已經不在了……
伊莎被殺了……
伊莎在像個線操傀儡一樣遭芮菈縱情戲弄之後,被魔女殘忍地殺害了。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
「伊莎死了!」我對詹輕聲低喃。
『我知道……』
「伊莎死了!」
詹摀住臉發瘋似地吼叫,他和自己一樣在哭:
『我都知道。』
我撫著胸口,一步一步走向他,聲音充滿沉痛:
「──那你倒是為伊莎作點什麼啊!」
詹怨毒地望著我,眼神裡滿滿都是憎恨:
『妳真卑鄙!』
他唐突地站了起來,用手戳著我的胸口:
『妳卑鄙到連自己都可以利用……!』
我愣在原地,詹說的沒錯,自己是個卑鄙的人……
可是即使是這樣糟糕透頂的自己,還是有無比重視的存在──比自己更加重要的存在!
我對他微笑:
「你說的對,我想利用你,我想利用我自己。」
詹盯著我,盯著佩姬,盯著那個試圖與他分道揚鑣的同一存在,不同人格:
『……我才不會被妳利用,我是個自私的人,我所作的一切都為了我自己。』
詹狠狠地撂下了這麼一句。
密不透風的黯淡開始崩塌,四週的風景開始改變──
像是西洋棋盤似的黑白相間充斥著整個房間。
我想起了一些事,過去身為詹時所經歷的點點滴滴……
我狐疑地望著詹:
「我們最早是什麼時候開始詛咒自己的?」
頭髮和鬢角不知何時已經變得雪白的他交疊著臂膀:
『七歲?八歲?我忘了,總之是最初開始寄人籬下的那段日子。』
記憶明明已經如同霧一般稀薄,當初折磨自己的那些親戚,它們虛偽矯情的臉孔也早已經忘的一乾二淨,可是那份痛苦卻確實留下了,紮紮實實地留下了……
「還記得憎惡世界,想要燒盡一切的那股感覺嗎?」我將手搭上詹的肩膀。
他露出瘋狂的笑容──
『怎麼可能忘記!』
佩姬的表情逐漸變得冰冷,詹的臉孔也是一樣──
畢竟這是潛藏於自己心中最深沉的願望。
佩姬的嘴角陰鷙的微微揚起──
「來吧……讓我們把所有討厭的傢伙通通燒個一乾二淨!」
失去了伊莎,詹隨時都有可能消失,這是我和他最後的掙扎,也是共通的願望……
這是僅此一次的變身,唯一一次的和解。
自己之所以願意面對詹的理由只有一個──
那就是伊莎。
愛著我的伊莎,我愛著的伊莎,唯一一個同時接納了詹與佩姬的伊莎。
眼眸深邃勾人的伊莎、臉上總是掛著魅惑笑容的伊莎、盪漾著慾望的唇是那麼甘甜可口的伊莎──
我愛妳,伊莎……我會為了妳毀滅魔女、燒盡世界!
我從混沌不明的深淵之中睜開眼睛。
看似漫長的對話實際上不到一秒是嗎……?
皺緊眉頭的我死死盯著飄在湖上的使徒不放。
他形同骷髏的手再次將魔杖指向了自己。
魔女已經消失無蹤──
被魔女稱為派屈克的使徒他的力量固然強勁,可那絕不是自己的對手,絕不是詹的對手──
平靜的湖面正在沸騰,因為詹的憤怒在熊熊燃燒,我感覺得到。
映入眼中的晨曦是如此刺眼,不過這不要緊,畢竟過沒多久這裡就會被狂風暴雨所籠罩。
派屈克所施放的黑焰似乎將附近的氧氣都燒的一乾二淨。
空氣異常稀薄,身體感覺喘不過氣。
我踏著蹣跚的步伐,彎腰拾起了伊莎遺留下來的翠綠色耳墜,一邊念誦久違的咒文,一邊將它仔細戴在耳上──
「概念置換──」
視野因為憤怒染成一片血紅,金色的髮絲隨風飄蕩。
耳畔傳來劇烈的風聲,除了憎惡之外,自己的腦袋此刻裝不了任何東西……
視線下方的紅色阿拉伯字串開始激烈的倒數……那串字碼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改變過了。
不過此刻那像是符號一樣的數字已經失去意義,這是最後一次變身,也是自己下定決心要徹底成為佩姬之後,唯一一次的變身。
大氣在震盪,地面在顫抖。
我開始低喃解放詹的第二句咒文──
「存在展現。」
熾熱的焚風籠罩著自己。
我是佩姬、我是我、我是詹──
野獸開始咆哮。
湖像是被電器加熱一樣開始沸騰,水面翻滾著泡沫和熱氣。
自己站在湖畔,和被魔女稱為派屈克的使徒開始對峙。
握持著法杖的派屈克口中唸唸有詞,似乎正想要施放黑光,釋放那個奪取伊莎性命的魔法。
我不會給他機會──
術式的建構仰賴想像還有情緒,仇恨使我能鮮明的想像、能清楚的想像派屈克從湖面伸出的無數尖刺貫穿的樣子。
數百支由湖水凝結而成,像是鐘乳石一樣的尖刺從湖面襲向派屈克,老人的詠唱被迫中斷。
派屈克表情充斥著疑惑,驚惶失措的他似乎從來沒見過這種魔法。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個術式因為仇恨而誕生,是為了毀滅使徒、為了殲滅魔女所產生的咆嘯──
被無數像是導彈一樣的針刺追擊的老人在空中徬徨地亂竄,他飛行的動作因為從各種不同角度襲來的冰柱失去優雅,神態也少了初登場時的卑鄙和從容。
不過這還不夠,我要拆開你那像是骷髏的身體和腦袋,用它們來奠祭伊莎──
「存在展現──」
詹不講道理的力量令我輕易傳送到了派屈克的身邊,專注於閃躲冰柱的他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的靠近。
我掄起拳頭,往他的腦袋就是一拳。
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遭受突擊的派屈克像流星一樣筆直地向湖面飛去。
派屈克若是沉入湖底只會給他逃脫的機會,這不是自己能接受的事情。
我握緊拳頭,令湖結冰。
這個術式簡單到不行,想像也很容易──
不對,是只要在腦海裡想像派屈克被自己凌遲致死的樣子,一切都變得非常簡單。
撞上凍結的湖面,全身上下幾乎只剩骨頭的使徒渾身是血。
從空中緩緩降下的我走到了奄奄一息的使徒前面。
踐踏、踐踏、踐踏,踩碎他的盆骨──
毆打、毆打、毆打,敲爛他的腦袋──
「可惡啊────────!」
詹在吼叫,我在咆嘯──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給我去死!」
身邊不知道何時開始瀰漫著黑霧,原先我以為那是派屈克試圖用來伏擊自己的招式,但定睛一看,卻赫然發現那是從自己身上傳出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魔女她又在盤算著什麼?
──不管了,先拆了眼前這該死的老頭再說!
我捉住派屈克肋骨的尖端,使勁地將骨頭左右扳開,使徒的內臟赤裸裸暴露在外──
什麼嘛……使徒的身體構造竟然與正常人差不多,虧我還以為裡面藏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呢!
頭骨變形,眼珠掉出眼眶的派屈克用他只剩窟窿的眼窩畏懼地望著我,看他的模樣似乎是想請求我的原諒。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我掐住他的喉嚨,扯出他像是蛇一樣的舌頭,都已經做到這種程度都死不了,使徒果然是有趣的存在!
「不要一下就給我死了啊!」
我惡狠狠地盯著派屈克那空無一物眼窩,接著扯出他的腸子,拔下他的肋骨,用肋骨上的尖刺戳爛他的肺臟──
我想……縱使在使徒中,眼前這僅剩骨架的老頭也是相當詭異的存在吧?
身為使徒的直覺正告誡著自己,即使作到這種程度,派屈克還保有反擊的餘力。
所以我決定敲開派屈克的腦袋,活生生地摘出他的大腦。
正當自己準備動手之際,派屈克空無一物的眼窩發出了詭異的光芒──
下一刻,我看見自己的右手脫離身體飛了出去。
詹健壯的臂膀在空中翻轉了好幾圈之後,化為佩姬那纖細脆弱的手臂跌落在地。
明明應該是令人昏厥的劇痛,自己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因為伊莎她所遭受到的痛苦根本不僅僅只有這種程度──
我用剩餘的左手敲著派屈克的頭骨,對方那原本被自己拔掉舌頭的嘴裡突然竄出了觸手。
我沒能成功閃過,像是針一樣的觸鬚奪走了我的右眼。
視線瞬間缺了一片,但這不要緊,只要能宰了派屈克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用剩下的左手撕開觸鬚,無論情況再糟,就算自己有可能會死在這裡,為伊莎報仇的決定不會改變──
伊莎是我的愛、我的夢、我的慾望、更是詹的全部──
老人的腦殼終於被詹敲碎,乳白色的腦漿流了一地,正當我準備一鼓作氣用術式將他那醜陋的腦隨給徹底冰凍的時候,難以數計的海量觸手彷彿飽受驚嚇似地竄出。
派屈克的本體就藏匿在那堆觸手裡面,我有把握──!
──看我怎麼將你們通通給凍住!
詹深吸一口氣,準備用像煙火一樣盛大的魔法結束這場殺戮慶典!
然而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出現在視線裡的左手變回了佩姬那稚嫩纖細的模樣,從嘴裡流洩出的吼叫從詹那渾厚的嗓音變回了女孩一般的纖細……
「可惡啊!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變身結束了,在即將葬送派屈克的前一秒,變身結束了……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我伸出剩餘的左手試圖抓住老人那彷彿泥鰍一樣滑溜的本體,無奈體格與力量的差距實在太大,像是蚯蚓般不停扭動的肥厚觸手在自己面前鑽入結冰的湖面,逃之夭夭──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我歇斯底里地大吼,自己還沒成功為伊莎報仇──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自己什麼都還來不及做到──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等一下──!
冷靜、冷靜──佩姬你必須要冷靜,派屈克的本體肯定還沒逃遠,一定仍躲藏於這片湖底下。
失去右眼與右手的痛楚令自己的神智有些恍惚,腦袋逐漸開始暈眩,不過沒關係,只要用光屬性魔力像海嘯一樣淹沒這片湖就行。
我擰開體內用於存放光屬性魔力的閘門,準備一口氣全數釋放它們……
下一瞬間,派屈克那被詹拆到不成人形的骨架散發著漆黑的光芒,搶在自己釋放魔力之前就將我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