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的另一側緩緩降下的夕陽餘暉,將我和盧克的側臉映照的澄紅一片。
這是自己第二次在這裡與心愛的人一同欣賞這份景緻,第一次是和伊莎……
我輕抵胸口的手掌不自覺地用力,纖細的手指深深陷進了皮膚和乳房之中。
我一臉焦慮地詢問著盧克──
「盧克你真的忘記伊莎還有詹了……?」
盧克似乎是為了避免佩姬失望的樣子,滿臉猶豫地搖了搖頭。
怎麼會……這不可能……
像是漫畫小說一樣一旦死去,整個存在就遭受剝奪這種荒唐的事情絕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
為了否定自己那不切實際的臆測,我拚了命地不停搖頭,直到伊莎留下的翠綠色球形耳墜拉扯自己的耳垂。
意識到那是伊莎曾經存在於這世界上的證明,我用手指輕輕逗弄著耳飾──
──原來如此,如果自己推測沒錯的話,伊莎和詹的存在並不是被剝奪,而是被人所遺忘。
不然連伊莎遺留下來的耳墜也應該一併消失才對。
這個事實給我打了劑強心針,於是自己決定和盧克解釋起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從神明間長達數千年的鬥爭、使徒的存在,還有類似神明的魔女芮菈等等──除了詹和自己的關係,還有轉生之外。
那些事情我一輩子都不會跟盧克提起,絕對不會──!
盧克靜靜地聽我說完,不發一語。
他的眉心在歷經數次糾結與舒展之後皺成一團。
盧克嚴厲地盯著我,佩姬能從他的眼神中窺見沉默的憤怒。
儘管不大清楚盧克生氣的原因究竟為何,不過低著頭縮起身子的自己已經做好了挨罵的準備……
他吁了好長一口氣,總感覺裡面同時摻雜了氣憤、不甘、自責以及無奈等好多種說不上來,也分析不了的情緒──
「佩姬妳從年紀很小的時候,就非常清楚自己肩上所背負的使命,對吧?」
我怯懦地點了點頭,現在的盧克給人的感覺有些可怕……
盧克像是要壓抑吼叫的衝動一樣遮住嘴巴,他一邊搖頭,一邊嘆氣:
「──我就這麼不值得佩姬妳信任嗎?」
我怔怔地楞在原地。
盧克唐突地拉著我的左手,將我扯進懷中,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加粗暴,也更加沉痛。
手臂被拉的有些疼……這沒辦法,畢竟自己和盧克的體格差距實在太大。
他彷彿想要囚禁佩姬一樣僅用左手就狠狠地抱住了我,接著用右手抬起我的下頷,仔細端詳著傷痕累累的女孩。
盧克的眼中倒映著自己,倒映著因為他的憤怒而顯得有些害怕與不知所措的佩姬。
他又重複了一次:
「我就這麼不值得佩姬妳信任嗎?」
我搖搖頭,自己不是不信任盧克,只是──
「我不想把盧克你牽扯進去,牽扯到萊爾與其他神明的博弈之中……」
盧克用一副「妳果然沒有搞懂」的表情瞅著我:
「佩姬妳真的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人呢。」
我還沒有聽懂盧克話中的意思,他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妳說妳不想把我牽扯進去,可是當我愛上妳,妳也選擇接受我那一刻起,我們就是命運共同體了,妳有沒有想過要是我失去了佩姬,失去了妳──我到底會有多難受!」
我呆呆地望著他。
……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覺得就算沒有佩姬,盧克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佩姬沒有必要讓他為自己冒險犯難──
畢竟盧克有屬於他自己的人生以及朋友。
盧克看向自己的瞳孔充滿埋怨:
「妳是不是在想,就算沒有佩姬,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我不知道是自己太過好懂,還是盧克實在太了解佩姬,總感覺心思一直毫無防備的被他看穿。
我之所以會這樣想,其實只是因為覺得自己沒──
「妳太低估自己的價值了。」
盧克的話恰到好處地打斷,同時也接上了我的思緒……
自己確實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佩姬真的具有被人如此呵護的價值嗎?
我曾不只一次的這樣問過自己。
盧克像是深怕佩姬會從他面前突然消失一樣摟緊了我,他說話的口吻同時充滿了斥責以及愛憐:
「請妳學會多依賴別人一點,如果會依賴他人會感到不自在的話,那請妳至少多依賴我一點。」
盧克用雙手捧住我的臉:
「不要再貶低自己……去好好認清自己的價值,至少得要認清妳在我眼中的價值……!」
眼淚不受控制的滑過雙頰,佩姬的價值被盧克肯定了……那詹呢?有誰去肯定他的價值?
這世界才不像盧克口中說的那般美好,有些人打從一出生就註定一無所有、毫無價值──這才是真相,佩姬只是正好有個俏麗的外表和愛她的家人,才得以擁有這些愛護和祝福,撇開這些,自己什麼都不是!
就像詹,就像從來沒有人在乎過他的詹,連佩姬自己都排斥、厭惡自己的詹──
腦海裡突然竄過令人懷念的熟悉聲音……
即使已經過去了數十年,羅莎莉的遺言仍然在耳畔鮮明的響起:
『──詹,我死後,請你帶著我的骨灰環遊世界。』
她從沒留給詹一絲一毫辯駁的空間:
『你是個非常脆弱的人,因此我要用這種方式強迫你繼續活下去。』
下一個出現在心裡的聲音是伊莎,笑靨如花的她那時是這樣跟詹說的──
『只有陰鬱的你,像是英雄一樣闖進了我的心,奪走了我心靈上的處女。』
詹是伊莎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愛戀:
『哪怕只是幻影,只要看到你我就能堅持下去。』
我用力地擦乾在眼眶裡打轉的淚珠,接著將盧克那雪白軍裝的袖口當作衛生紙擤了擤鼻子。
只剩左手果然做什麼事情都很不方便。
我朝盧克露出傻呼呼的笑容。
謝謝妳,羅莎莉。
謝謝妳,伊莎……
謝謝你,盧克──
小小的火苗在胸口中鼓動,那是屬於佩姬的鼓動、屬於詹的鼓動、屬於我自己的鼓動。
壞心眼且佔有慾超強的伊莎也許會想看到佩姬或是詹為了她不停糾結跟難過的模樣,可是她不會希望自己抱持著絕望一直這樣沉淪下去。
我會帶著伊莎的祈願堅定地活下去,直至戰勝魔女。
望著盧克俊俏的臉孔,我默默下定了決心:
「盧克,謝謝你。我覺得自己好一點了,接下來要請你和我一起揪出潛藏在謝維圖拉爾領的使徒了。」
似乎是察覺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股看不見的改變,盧克那一直緊繃的眉頭終於稍稍得到舒緩。
說教癖隨時有可能發作的他露出了「我還有好多事想教訓佩姬妳」的表情。
我連忙用手抵住他的唇,慌慌張張地制止盧克,我知道自己仍具備許多有待改進的部分,可是還請盧克你另外找時間發作,謝謝。
我們現在必須得將注意力集中在解決使徒這件事情上。
自己是這樣用眼神告訴盧克的。
附帶一提,我原本是想閉起一隻眼睛俏皮地向盧克撒嬌,好藉此安撫他那隨時可能爆發的一連串責備,可我完全忘了自己不久之前才被魔女麾下的使徒奪取了右眼,因此只能臨時換一個能夠阻擋盧克脾氣的策略。
在遲疑了一會兒之後,盧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露出了「真是拿妳沒辦法」的無奈神情──
「所以決定好要怎麼作了嗎?」
早就在心裡作好規劃的我露出了陰險的笑容:
「先讓我們從謝維圖拉爾領中找出有沒有被人稱為派屈克的年邁貴族吧。」
由於衣不蔽體,外加自己缺了一隻手臂加上一顆眼睛的緣故,我跟盧克決定在充滿回憶了老家宅邸暫居一晚。
佩姬和伊莎共用的房間因為昨晚激烈的爭執導致寢室上方的屋頂被整塊吹飛,除此之外,由伊莎火箭所誘發的森林大火並沒有波及這棟充滿兒時回憶的屋子。
我想,這一定是因為伊莎下意識地避開攻擊這裡吧?
畢竟她和我一樣深愛著塔科特跟塔米雅,以及宅邸內的大家。
盧克驚愕地望著被大火侵蝕過的後山,他完全無法想像這裡究竟經過了何等慘烈的死鬥。
縱使自己再怎麼解釋伊莎和大家的關係,甚至誘導盧克去回憶所有跟伊莎相關的一切,但盧克腦裡任何跟伊莎有關的事情始終就像缺片的拼圖,怎麼拚都湊不起來……
直到我帶盧克前往自己和伊莎昔日一起使用的房間,看見伊莎懸掛在衣櫃裏面好幾套無論剪裁或是款式都如出一轍的純白洋裝,頭痛欲裂的他才終於有了一點點印象。
「我確實知道有個任性的堂妹,可我怎麼會忘了她?」盧克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痛苦地抱住了頭。
接著,不知為何大汗涔涔的他一臉焦慮地望著我──
「如果作為萊爾使徒的妳死去,我也會像忘掉伊莎一樣徹底忘了佩姬妳嗎?」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
盧克用力捶了牆壁一下,年久失修又因受潮遭受蟲蛀的木板,一下就因劇烈的撞擊斷裂並揚起粉塵。
「開什麼玩笑!」他大吼,然後又重複一次──
「開什麼玩笑!」
這個類似口頭禪一樣的咆嘯是源自於誰呢?我依稀記得自己也曾在心裡如此崩潰地喊著,該不會是塔科特吧?歪過頭,我狐疑地想。
自己跟盧克果然都是塔科特的孩子呢!
盧克衝過來摟住了我:
「我不會讓佩姬妳死的,都已經悽慘的死去還要被人遺忘實在是太可憐了……妳口中的神明都是那麼冷血的傢伙嗎?」
我對盧克微笑:
「萊爾是個不錯的人,『祂』沒有像盧克你想像中那樣過份啦!」
盧克不自覺地增加了摟住佩姬的力道:
「關於聖神萊爾選妳作為使徒這件事,妳有任何頭緒嗎?」
我不能跟盧克坦承自己是轉生者,更不能讓他知道寄宿在佩姬身體裡面的靈魂曾經是個男人──
我佯裝困惑地用手抵住下頷:
「我不知道呢……」
「有任何退出這場糾紛的方法?佩姬妳只是個普通人,妳沒必要為了神祉間不知何時會結束的爭執賣命──」
我抬頭凝視盧克,銀色的瀏海跟自右眼盛開的花朵再次干擾自己的視線──
「我不知道。」
同時,我也不想。
萊爾救了我,給了我一次重新擁抱生命的機會。
『祂』在我最脆弱無助的時候令我見到了逝去已久的雙親,讓我有了重新站起的力量。
不論是佩姬還是詹,自己都虧欠萊爾太多太多了。
就算有脫離使徒身份的方法,自己也不能就此退出,身為萊爾的朋友,在我還盡『祂』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之前,佩姬有義務為『祂』獻上自己的忠誠,出於友誼,也出於責任。
至少,在解決魔女與她麾下的使徒之前,自己絕對不會停下腳步。
對所有曾經傷害過伊莎的傢伙進行復仇,是自己必須完成的事情。
畢竟,在伊莎逝世的現在,佩姬與詹已經沒有機會完成與她終身相伴的誓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