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在找到盧克推薦的裁縫店家，並將被燒得破破爛爛，彷彿抹布一樣的連兜披風交付給商家之後，我跟伊莎踏上了返回軍官宿舍的路上。

　　塔米雅留下的斗篷是具備了自動褪去污漬功能的魔法道具，因此修補披風的裁縫店本身必須擁有一定程度的魔法知識才行。

　　擁有這等技術的店家即便翻遍整個首都耶格凱爾也是少數，為了避免讓自己像隻無頭蒼蠅似地在那浪費時間，美麗、俏皮、機伶外加聰慧如佩姬我老早就從盧克作好了功課，在既定排程已經結束的現在，接下來只需要踏著悠哉的腳步快點返家就行。

　　話是這樣說，不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越走越快。

　　我想應該是自己剩餘不多的理智，正不停催促我要早點離開這個充滿誘惑力的鬼地方。

　　事實上，剛剛某位咬著筆桿慌忙衝出攔下自己的女店員，她那副精明幹練地為我計算折扣的模樣，已經讓自己差點就掏出了魔法小卡──噢，不對……是差點拿出了盧布支付訂金。

　　這沒辦法，畢竟店員小姐姐承諾要給予自己的優惠實在太過誘人，當然，她們陳列在櫥窗的展示品也是。

　　我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只是因為身上的盧布不夠支付訂金才打了退堂鼓，更不會坦承自己已經做好了明天要再特地過來一趟一次結清款項的準備。

　　佩姬才不是那種會因為一點優惠就撫著側臉樂呵呵地笑個不停，事後再為了一時衝動在那後悔不已的蠢笨傢伙，我說不是就不是──不要懷疑，我說真的！

　　不過好期待店員小姐姐口中的成品穿在自己身上會是什麼樣子呢……期待、期待、超級期待呢！

　　錢沒帶夠卻仍願意為自己保留優惠資格的店員小姐姐真的是太貼心了。

　　

　　伊莎遮住嘴「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她看著佩姬的眼神就像看著笨蛋：

　　『佩姬妳知道妳總是把情緒寫在臉上嗎？』

　　如果是透過網路聊天的話我一定會丟給伊莎滿滿的表情符號，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可能是介於嘆氣和白眼之間？

　　「那又怎樣？」

　　結果自己還是將視線移向天空，露出了大片眼白。

　　飄浮在空中的伊莎，像隻低頭啄食的浮游生物的魚一樣頭下腳上地望著我：

　　『妳那副可愛的模樣，感覺一點都沒有曾經當過男生的樣子呢。』

　　我愣了一下，伊莎不知不覺間提到了自己一直都很排斥想起的事情：

　　「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呢……」

　　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沮喪，我想這個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似乎永遠都沒有辦法得到解決──

　　伊莎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佩姬就不會懷念當過去男孩子的時候嗎？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變成男人的感覺呢！』

　　自己的手不自覺地拉扯褲裙的裙擺：

　　「伊莎，我不想談論這個話題……而且，我比較喜歡現在的自己。」　

　　伊莎似乎被自己露骨的排斥嚇到，她有些慌張地縮起肩膀：

　　『對不起。』

　　我對伊莎搖了搖頭：

　　「那不是伊莎妳的問題，只是我一直都沒有辦法調整好自己的心情而已。」

　　接著，我微微揚起嘴角，讓唇瓣呈現完美的弧形：

　　「不過看在伊莎妳說我很可愛的份上，我就不跟妳計較了。」

　　我話一說完，彷彿人魚一樣在空氣裡悠遊的伊莎，一邊維持著頭下腳上的姿勢，一邊將臉湊向我，她正以彷彿相機般精密的瞳孔，仔細地捕捉自己臉上的每一個毛孔跟每一個細節。

　　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果然……佩姬妳已經完完全全是個女孩子了。』

　　她將空氣當成海水在空中轉了一個圈後雙腳落地，那是連專業的芭蕾舞者看了都會自嘆弗如的美妙舞姿。

　　「嗯！」我瞇著眼露出微笑。

　　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變成路痴的一天。

　　明明是在同一條路上往返，結果自己最後卻走到了從沒來過的區域。

　　這一帶附近的建築與耶格凱爾街道上遍佈的宮殿式豪宅相反，是由狄波盧奧瑪帝國境內常見的三至四層住家和矮房所組成，顏色也不像富人和貴族聚集的市中心一樣全部由單調的象牙白統治。

　　

　　雖然稱不上色彩繽紛，但隨處可見的木造桌椅、家具，甚至是用來支撐房屋結構的梁柱都保留了它們作為材料時的顏色。褐紅色的磚頭、霧灰色的水泥牆壁，棕褐色的招牌還有歷經風吹日晒，以及歲月的摧殘之後才會出現在牆上的大片大片汙漬，這裡與耶格凱爾其他看似奢華卻冷硬到不行的貴族街道不同，處處充滿了生機盎然的自由，以及雜亂無章的活力。

　　我總覺得自己宛如看見了一個迷你版的阿斯嘉領，但是與阿斯嘉領不一樣的是這裡看不到全副武裝的冒險者，也沒有彷彿脫韁野馬似的喧囂和失序。

　　自己跟伊莎很可能在無意間闖入了耶格凱爾的平民區，這點可以從居民們那稍顯樸素和骯髒的穿著，外加對我抱持著警戒的眼神中略窺一二。

　　耶格凱爾裡貴族與平民的對立似乎比想像中要來得嚴重一些，真可惜，比起市中心那些被象牙白填滿的街道，自己明明比較喜歡平民區那種五彩繽紛的自在感。

　　當自己還在為居民那不太友善的眼神在暗自嘀咕的時候，一名赤裸著上身的中年男性挺著皮球模樣的啤酒肚朝我靠了過來。

　　大叔臉上掛著像是被隕石砸過一樣佈滿坑洞的酒糟鼻，以及蠶豆大小的眼睛，嘴裡還叼著像是從垃圾桶裡回收再利用的半截菸屁股。

　　他一邊同時抖動著胸部、臉頰以及下巴上的贅肉，一邊兇狠地啐了一口：

　　「這裡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貴族小妹妹該來的地方，給我滾出去！」

　　說實在……如果是年輕力壯的街頭混混過來嚇唬像我這個年紀的小女生可能還比較有效果一點，大叔你那邋遢的模樣除了激起自己生理上的厭惡之外，完全起不到半點恫嚇的作用。

　　順著男人的建議原路返回，再另外尋找前往市中心或是軍官宿舍的路線自然會是比較妥當的選擇，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地竄出一股莫名的對抗意識，我想，這也許是因為自己並不能算得上是真正成熟的緣故吧？

　　我皺起眉頭，生氣地瞪著他。

　　大叔瞇起他那就連剛出生的幼鼠都還要比他大上許多的褐色小眼，惡狠狠地翹起嘴唇：

　　「不是都叫你滾了嗎？」

　　大叔看起來好像正準備捲起袖子打上一架──儘管打著赤膊的他，上半身一件衣服也沒穿。

　　雖然原本以為只是單純的購物行程所以沒有帶上法杖以及蟬翼，不過即便如此，若是自己認真起來，要修理缺乏鍛鍊的中年大叔仍是綽綽有餘。況且，要不是對方連個解釋都沒有就先對佩姬惡言相向，事情也不會發展到令自己想動用武力的程度。

　　但是有鑑於佩姬是個知書達禮、聰明伶俐的好孩子，內心又是個成熟穩重的大人，我還是決定給肚皮乍看之下似乎已經接近臨盆的大叔一點機會，畢竟我怕自己一旦認真起來，會給對方造成無可抹滅的心靈創傷。

　　「能請大叔你解釋一下為什麼這裡不歡迎我嗎？」

　　他不耐煩的「嘖」了一聲：

　　「我還以為平民區不歡迎貴族，就跟市中心禁止平民靠近一樣是常識，要不是小妹妹妳看起來一副一碰就碎的模樣，我早就把妳攆出去了。」

　　我理解地頷首。

　　難怪從自己誤入這裡之後，自周遭傳來的目光一直都不大友善。

　　真是可惜……虧我原本還想逛逛裡頭類似傳統市場的地方呢。

　　就在我為了自己不能趁著誤入平民區的這個機會，窺探耶格凱爾那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感到惋惜時，一個似曾相識的溫和女聲從身後響起：

　　「達叔，那位小姐是個好人，您不需要對她那麼兇。」

　　我掉頭定睛一看，赫然發現那是愛琳。

　　愛琳跟包含了朵朵、安娜以及阿貝爾在內的大家一樣，是從入學時舉辦的分班團體戰中脫穎而出，耶格凱爾班的五名成員之一。

　　她那彷彿能吸納一切怒火的烏黑秀髮還有眼睛一直都令人印象深刻，嘴角總是溫煦地微微揚起的愛琳，那宛如大和撫子般溫柔婉約的言行舉止恰當地表現出了她的與眾不同。

　　只不過，此刻的愛琳她那作為招牌的墨黑長髮已經變成了淡金色，瞳孔亦彷彿追隨著髮色的改變化為金黃。

　　身體各處瀰漫著淡淡焰白光輝的她，那副聖潔的模樣儼然就是聖女。

　　說實話，如果不是自己身為使徒又經歷過在坎培爾後山森林發生的那場惡戰，我可能也會毫不猶豫地認定愛琳就是聖女，然後怒氣沖沖地跑去質問萊爾，為什麼不早點告訴自己『祂』已經替我安排好了伙伴。

　　可惜事情並沒有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美好，愛琳並不是聖女，相反的在期中實戰考試缺席的她，還是教會屠殺學生的幫兇。

　　這點無論她是否知曉中央教會隱藏在檯面下的陰謀都是一樣的。

　　「聖女大人！」、「是聖女愛琳大人」、「啊啊……神明大人並沒有拋棄我們！」、「大家快看，這不是咱們從小看著她長大的愛琳嗎？」

　　愛琳一出現，各式各樣如同潮水一樣連綿不絕的讚頌聲立即淹沒了我的耳朵，我不懂萊爾為什麼要讓『祂』的信眾承受超過三十年的不安，正是『祂』對中央教會的腐敗以及信徒的置之不理，事情才會往最糟糕的方向持續惡化。

　　愛琳並不是一個人來到平民區的市場，她的左右兩側各自站著四、五名穿著全套盔甲的騎士，騎士的鎧甲、盾牌以及披風上處處都刻有紅色的十字。

　　簡直就像是地球歷史上的聖騎士。

　　同樣是教會，自己從來沒在謝維圖拉爾領的教會那邊看過這麼多惹人討厭的宗教符號，怎麼一到了首都，這些原本我以為只會在地球上出現的宗教圖騰就一個接著一個冒了出來。

　　這樣說起來，愛琳以前習慣穿著的純白神官服上也繡有類似的十字標記呢。

　　不過被教會擁戴為聖女的愛琳，此刻的穿著已經和以前截然不同。

　　衣領、袖口還有裙擺全都被繡滿蕾絲或是荷葉邊的她，身上那套類似婚紗的白色禮服單薄到感覺就連小孩子都能輕易撕開，然後恣意地舔舕、吸吮愛琳那藏在薄紗底下的美好，可從衣服的縫隙所穿透出來的聖輝卻又抵銷了讓人想要玷汙或是糟蹋她的衝動，只能呆呆地被她在無意間散發出來的高潔所折服──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聖女。我讚嘆地想。

　　──不對、不對！如果愛琳是真正的聖女，那豈不代表佩姬我變成了冒牌的假貨嗎？

　　儘管自己不怎麼執著聖女這個身分，但屬於自己的位階或是頭銜被人搶走果然還是不太好受呢！

　　當我仍在怔怔地欣賞愛琳那與聖女一詞極為相襯的美貌和莊嚴肅穆，忘了自己還沒向替佩姬出手解圍的她打聲招呼時，愛琳已經被不知打哪冒出的熱情群眾團團圍住。

　　「佩姬小姐，麻煩妳等我一下！」

　　這是她被淹沒在人海前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