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塞維亞聖殿前方的廣場滿滿都是人。
駐留於此的帝國部隊令整片土地陷入了死寂。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訓練有素的軍隊步伐可以如此整齊劃一,動作能做到像是獵豹那樣迅捷與悄聲無息。
由於塞維亞聖殿鄰近帝國唯一一座港口羅蕾萊的緣故,因此空氣中總是瀰漫著股淡淡的鹹味,強勁的海風也彷彿浪潮一樣不停拍打每個人的側臉。
全場鴉雀無聲,只剩下零散的馬蹄踩踏聲在點綴寂靜。
天空明明萬里無雲,陽光卻不顯得刺眼,感覺就像是提早進入冬季。
正當菲利斯清了清喉嚨,準備為這場討伐揭開序幕的時候,穿著雪白聖女服的愛琳突然從塞維亞聖殿慌張地跑了出來。
她一語不發地用眼神掃過了菲利斯麾下的軍隊,然後與我對上視線。
單純善良的愛琳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被阿戈泰爾給利用了。因此,自己刻意用非常嚴肅的目光盯著愛琳,希望她能從佩姬的瞳孔裡讀出那些殷切的告誡和警訊。
看起來有些膽怯的愛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正好撞上從聖殿大門步出的使徒阿戈泰爾。
察覺到劇場的演員已經到齊,菲利斯扯扯領子,高舉軍刀:
「我想阿戈泰爾你應該很清楚,作為狄波盧奧瑪皇儲的我今天究竟是為何而來吧?」
兩鬢斑白的阿戈泰爾沒有說話,只是在不屑地抬起下巴之後輕輕哼了一聲,他額上的皺摺隨著上抬的眉毛逐漸加深,鼻翼兩側的法令紋也在陽光的照耀下更為顯著。
意識到使徒阿戈泰爾根本沒有回話的打算,菲利斯將金色的軍刀筆直的對準了教皇:
「異教徒阿戈泰爾給我聽好了,包含了竊佔中央教會教宗資格在內,你的罪狀如下──」
菲利斯那海帶芽似的金色捲髮,在強風的吹拂下不停垂蕩:
「第一,作為異教徒卻長期佔據教廷的教宗位置,破壞教會與帝國六百年來的合作關係。」
他一句一句數落著教會的惡形惡狀:
「第二,多次派出魔物意圖殺害被帝國私下保護的真正聖女,導致無數年輕學子喪命於你一手策劃的恐怖襲擊之中。」
越說越激昂的菲利斯,正試圖用他那充滿感染力的口吻去挑動現場每個人的情緒:
「第三,藉由擁戴冒牌聖女去離間帝國皇室與貴族間互相信任。」
最後,菲利斯用充滿挑釁的語氣接續說道:
「第四,私下誘拐、販售和濫殺平民……怎麼,我說阿戈泰爾你該不會想假裝自己對近半年接連發生的失蹤事件一無所知吧?」
完全沒料到失蹤事件的真相竟與阿戈泰爾有關的愛琳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一手將自己拉拔長大的教皇:
「阿戈泰爾大人……菲利斯殿下他說的是真的嗎?」
面色和藹的阿戈泰爾並沒有正面回答愛琳的問題,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與此同時,大批大批的神職人員與信徒從神殿內接連走出。
教皇靜靜地看著他們,菲利斯對阿戈泰爾的指控似乎受到了術式的加持,每字每句都無比清晰,就像是透過麥克風說話那樣。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想一直躲在塞維亞聖殿裡的所有人應該都聽得一清二楚。
年邁的使徒微微一笑,與透過術式拓展聲音傳遞範圍的菲利斯不同,他僅憑輕鬆的語調和中氣十足的聲音,就讓話語響遍全場:
「在場的諸位有誰可曾親眼見過神祇?」
阿戈泰爾這話一出口,包含教會騎士與信徒在內的眾人都陷入沉默。
神明與人類之間的距離一向都非常遙遠,這是大家心裡都再清楚不過的事情。
正當作為萊爾使徒的自己準備開口為『祂』解釋些什麼的時候,阿戈泰爾那渾厚之中帶點蒼老的嗓音又再次響起:
「事實上,除了對面那位聖女小姐之外,我們之中有絕大多數,這一輩子都沒有機會見識神祇在自己面前展現神蹟或是降下神罰!」
阿戈泰爾的演說變相坦承了愛琳其實是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冒牌貨。
教皇沒有停下──
「正是因為這樣,作為異教徒的我才有辦法潛伏在中央教會超過三十年,聖女的位置才會空缺了超過三十年,狄波盧奧瑪這個國家才會腐爛了超過六百年──」
輕易地掌握了風向的阿戈泰爾,用嚴厲的掃視著包含了帝國軍隊在內的所有人:
「所以我才會說『聖神萊爾拋棄了我們』,萊爾是一個不值得去信奉的神祇,在我眼裡,祂根本不配被稱為神!」
口氣越來越慷慨激昂的他用手抵住胸口:
「如果聖神萊爾真的在乎過祂底下的信徒,祂又怎麼會縱容跟默許各種悲劇一再發生呢?」
確認了就連對萊爾最為虔誠的教眾都無法在第一時間進行反駁,阿戈泰爾滿意地頷首:
「曾經,我也是個虔誠的教徒。直到我發現聖神萊爾根本不在乎信眾的死活,我才從愚信中幡然醒悟──」
「──囉哩囉嗦的吵死人了!」
就在阿戈泰爾那煞有其事的演講正即將迎向高潮時,一個孔武有力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
岡薩雷斯一臉不耐煩的用手指掏著耳朵:
「你這傢伙把神明當成了傭人還是聽你吩咐的狗?」
獅子往沾滿耳垢的小指吹了口氣:
「老實講,那些傢伙根本沒空搭理你今天到底吃飽了沒,或是你身邊又有誰死了之類無關緊要的小事。我說你們只要稍微動下腦袋,答案不就很清楚了?如果神明每件事都要出手干涉,你們的生活還有自由可言嗎?」
岡薩雷斯倨傲地交疊雙臂:
「我就直說了吧,一、兩千人的死亡祂們從不放在眼裡,神祇們在乎的只有領地級別以上的災害跟動蕩,你們這些蠢蛋聽懂了嗎?」
阿戈泰爾微微苦笑:
「看來英雄岡薩雷斯的思考跟民眾並不在同一條直線上。」
獅子瞇起眼,用手指摩挲著下顎上的鬃毛:
「怎麼……老頭你認得我啊?」
使徒阿戈泰爾摘下了他一直以來的偽裝,順手丟棄了頭上那頂金光燦燦的敎冠:
「老頭?別鬧了……跟渡過了漫長歲月的您相比,我頂多只能算是個孩子──」
跌落至地面的金橙色主教冠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使徒的表情忽地變得嚴肅:
「只是,就算我只是個智慧與閱歷都遠不如您的孩子,我也還是有要強過您的地方。」
幕地,阿戈泰爾高舉右手。
無數披盔戴甲的騎士自陰影、角落、以及塞維亞聖殿走出。
這些騎士頭盔上都裝飾的羊角模樣的犄角,可是我很清楚,那並不是裝飾。
穿戴金屬盔甲的牠們全都是墮靈。
總數逼近五百的誇張數量。
阿戈泰爾轉過了身,對一路跟隨他的信徒露出了和煦、真摯的笑容:
「你們願意陪我追隨真正值得信仰的神祇嗎?」
以外表俊俏的神官長艾倫為首,部份神職人員紛紛點頭,我記得那個叫做艾倫的男人,上次自己陪同菲利斯拜訪塞維亞聖殿時,就是他在負責招呼大家,那時他還曾在走廊上跟阿戈泰爾起過爭執。
真沒想到阿戈泰爾連那種桀驁不馴的男孩都能馴服的如此安份。
愛琳怔怔地望著她曾經無比敬佩的教皇,表情充滿遲疑:
「教皇大人您能告訴我,您為什麼要殺害平民區的大家嗎?」
原本已經準備轉身離開的阿戈泰爾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愛琳。
他似乎正思考著要怎麼回答愛琳才不會使她傷透了心,最後,阿戈泰爾似乎找到了答案:
「我只是使他們的生命變得更加具有價值,生命形式的轉變對那些人來說才是解脫。」
愛琳不自覺地抓緊了聖女服的裙擺:
「我不懂阿戈泰爾大人您的意思!」
阿戈泰爾輕輕揚起嘴角:
「妳很快就會知道了。」
話一說完,使徒與即使身份改變也願意追隨他的信眾們一起走進了教堂,留下至今仍相信萊爾會保佑他們的信眾愣在原地。
原本看起來殺氣騰騰的教會騎士們如今全都變成洩了氣的皮球,紛紛丟棄了手中的盾牌跟武器。
這些無論盾牌或是鎧甲上都漆有紅色十字的騎士,過去都曾是萊爾忠實的信徒,阿戈泰爾的演說令他們對信仰產生了質疑,也令這些人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軀靈們開始一個接著一個走向菲利斯率領的軍隊。
牠們的步伐並不整齊,動作也不統一,但正是那份在無意間散發出來的遊刃有餘震懾住了部隊,使站在隊伍最前方的菲利斯,呆愣了好一陣子才想到要開始指揮。
個性殘酷、身手矯健的軀靈們以不可思議的動作跳進了隊列,場面一下就陷入了混亂。
由於怕誤傷到友軍,一直在部隊最後嚴陣以待的弓箭手們,只能被迫拿起手邊的近戰武器加入戰局。
軀靈超乎常識的身手使傳統意義上的陣型跟戰術失去作用,儘管一開始就有將軀靈和「融合個體」納入這次作戰的重點,可是這個數量卻和自己跟菲利斯的事前預測相去甚遠。
我從法杖中抽出蟬翼,纏繞聖輝,然後再趁亂砍下一隻軀靈的腦袋,接著抬頭望向岡薩雷斯。
才剛順手摘下兩隻軀靈頭顱的獅子,用他那直徑與棒球棍相去無幾的拇指比向了塞維亞聖殿。
我點點頭,握緊蟬翼,準備跟岡薩雷斯一同殺進神殿,在不知道阿戈泰爾葫蘆裡賣什麼藥的情況下,最好想辦法趁早處理掉他,避免老奸巨猾的阿戈泰爾又搞出什麼令人頭痛的事情。
「佩姬!」
就在自己即將動身的前一刻,盧克忽然叫住了我,他眼神裡滿滿都是對佩姬的擔憂。
由於戰況比預想中來得混亂許多,因此盧克無法照預定計劃般跟自己一起闖進塞維亞聖殿,只能被迫守在菲利斯身邊保護他的安全,不過這並不要緊,當初就是考慮到事態可能往最糟糕的情況發展,自己才會花了將近兩個禮拜的時間在尋找獅子上。
我轉頭朝盧克露出甜甜的笑容,隔著人群對他豎起拇指。
抿緊唇的盧克輕輕頷首,接著繼續投身於斬殺軀靈的動作之中。
一直跟緊自己的伊莎也從幽靈狀態切換回實體,從裙子外緣的口袋挾出飛魚加入戰局。
這次輪到獅子開始關心自己的狀況。
……奇怪,佩姬我有那麼不值得信任嗎?怎麼每個人看起來都一臉擔憂的樣子。
感覺自己有點被看扁的我生氣地瞅著岡薩雷斯。
獅子的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豪爽,他咧嘴一笑:
「跟的上嗎?」
我噘起唇,朝岡薩雷斯翻了個白眼,用空出的左手叉腰:
「當然!」
與阿戈泰爾的勝負現在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