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臨睡前，闊別許久的萊爾終於在房間的窗戶旁邊再次現身。

　　定睛望向窗外，只見三道顏色各異的光芒如同極光一樣同時灑落大地，原來如此，我差點忘了今晚是一個月一次的合聚之夜。

　　『祂』這次的降臨一如往常──時間的齒輪戛然而止，萬物的靈魂彷彿慘遭剝離，除了作為萊爾使徒的我，以及共享這份力量的伊莎以外，整個帝國都因為『祂』的到訪墜入寂靜。

　　只不過，與前幾次碰面不同的是，以往瀰漫在彼此之間的那股輕鬆氣氛，此刻正因自己那尖銳的敵意而陷入凍結。

　　我有好多事情想跟萊爾好好問個清楚，尤其是『祂』不惜抱持著跟我鬧翻的風險，也執意要將伊莎帶回現世的真正目的。

　　『祂』明明比誰都清楚伊莎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雙手抱胸，將身體靠在窗邊的萊爾嘆了口氣：

　　「不管佩姬妳信不信，我將伊莎帶回這個世界的理由純粹是因為她可以幫上妳的忙。」

　　我一語不發地瞪著『祂』。

　　……即使這很有可能會令伊莎必須獨自一人面對長達千年的寂寞也是一樣？

　　不，其實祢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伊莎的未來給考慮進去吧？

　　萊爾聳了聳肩：

　　「我以為妳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做出決定。」

　　接著，『祂』話鋒一轉：

　　「更何況，要不是因為伊莎在場，在安提斯的使徒派遣軀靈入侵這裡的那時候，妳和妳珍視的朋友們早就應該全部死在一塊。」

　　「……我討厭純粹的結果論。」我生氣地咬住下唇。

　　萊爾哼了一聲：

　　「即使這違背了妳作為使徒的責任也是一樣？」

　　『祂』那副不屑的態度使我不由自主愣了一下。

　　萊爾嚴肅地凝視著我：

　　「我應該跟妳提過，朵朵跟凱茲的子嗣在我計劃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這兩個人的血脈要是沒有順利延續下去，我處心積慮安排好的所有事情都會被迫延宕，伊莎不過是我事先設置好的保險，在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之前，妳要不要先考慮檢討自己一下？」

　　『祂』的解釋使我一下子就洩了氣。

　　……自己確實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這件事情。

　　由於保護朋友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我一直在無意識間輕忽了使徒這個身份所帶來的風險，以及與之相應的責任。

　　萊爾正是顧慮到這點，才會把伊莎作為獎勵帶回自己身邊。

　　而佩姬正是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我差點就忘了這個自己早就反覆確認多次的事實。

　　看到我沮喪地垂下了肩膀，伊莎溫柔地牽起我的手。

　　伊莎那沿著雙頰一路垂散至肩膀的頭髮，此刻正隨著她俯身的動作微微晃蕩。

　　「雖然我不太明白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伊莎轉頭，用堅定的目光看向萊爾：

　　「但是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決定後悔過。」

　　萊爾吁了口氣：

　　「事實上佩姬妳的表現一直都很不錯，只是為了讓事情順利步上軌道，有些時候我們不得不做出些犧牲。」

　　我怔怔地望著『祂』：

　　「……祢知道解除術式的方法嗎？」

　　萊爾遺憾地搖了搖頭：

　　「對神祇來說，施展跟解除術式就跟呼吸一樣自然，你們人類有辦法知道自己呼吸時究竟使用了多少肌肉，又或是牽扯到幾條神經嗎？」

　　我一臉埋怨地噘起唇；

　　「沒想到祢這麼沒用。」

　　『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我不覺得妳有資格說這種話。」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拼命憋笑的伊莎終於再也忍耐不住──

　　「使徒對神明可以這樣沒大沒小的嗎？」

　　萊爾臉上掛著苦笑：

　　「事實上，像她這樣完全不把神明放在眼裡的使徒，我也是頭一次碰到。」

　　我先是俏皮地閉起一隻眼睛：

　　「我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沒大沒小──」

　　接著對『祂』露出充滿挑釁意味的笑容：

　　「還不是因為我發現某位神祇其實是個愛捉弄人的混球。」

　　「這其實不能怪『祂』。」伊莎掩嘴輕笑：

　　「畢竟佩姬每次被捉弄的反應都很有趣啊！」

　　萊爾像是附和著伊莎的意見般頻頻點頭。

　　為了儘早結束這個噁心人的話題，我在嘆了口氣後繼續追問：

　　「那像上次對付魔女那樣，透過我的身體去拆解伊莎身上的術式呢？」

　　「我建議妳最好不要。」『祂』皺起眉頭，在停頓了片刻之後接續說道：

　　「神靈憑依這件事對妳造成的傷害，遠比妳想像中要來得更加深遠，正常來說，即使透過道具拓展了存在界限，人類的身體依舊無法負荷與容納神靈，要是再一次進行憑依，佩姬妳的靈魂很有可能會跟著身體一起支離破碎，那個時候妳所要面對的就不單單只是死亡，而是存在本身的完全消失。」

　　萊爾那瀰漫著顧慮的警告令伊莎不自覺地握緊了我的手。

　　她望著自己的眼神裡滿是擔憂。

　　「……存在本身的完全消失是什麼意思？」我小聲地問。

　　「誰也不認得妳，誰都無法回想起妳，彷彿妳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於世界上。」

　　「就像是伊莎之前那樣……？」

　　萊爾抬頭，將視線移向窗戶外頭的天空：

　　「並不一樣，如果我們將靈魂比喻成書，那麼世界就是書架，使徒的死比較類似有人把書抽走，歸還時卻沒有將書放回原位，書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書櫃，一直都在輪迴之中，只要花點時間，我們終究可以在架子上的某個角落找到當初那本被亂放的書。然而『存在』不同，用同一套理論下去解釋的話，『存在』就像是書脊內側的裝訂線，『存在』一旦被破壞，書就成了一疊不牢固的紙，既然已經不是書，就無法被書架所辨識，就算勉強放回書櫃，一個不小心也會變成一堆灑落一地的紙張。」

　　『祂』的說明令我忍不住嚥了口口水，伊莎的表情也逐漸變得凝重。

　　坐在窗檯上的萊爾擺了擺手。

　　「妳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還有一個問題。」為了平抑紊亂的呼吸，我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阿戈泰爾明明準備了一千隻以上的軀靈，祢卻沒有對我作出任何警示？」

　　「因為妳跟岡薩雷斯都在現場。」萊爾微笑：

　　「在最壞的結果註定不會出現的情況下，我是什麼都看不見的。」

　　『祂』托住側臉接著說道：

　　「我想安提斯的使徒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光現場所有人，因為比起短暫的勝利，留下些生還者去為『聖神萊爾拋棄了我們』這個說法背書，可以更有效的摧毀我在信眾心目中的形象。」

　　『祂』用力地伸了個懶腰。

　　「好了，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是時候進入正題了。」

　　一個被包裹在透明水晶中的黑色肉瘤從『祂』攤開的掌心中浮現。

　　即使被囚禁在礦脈內，表面佈滿尖刺、坑洞與無數細小血管的腫瘤依舊以穩定的頻率持續跳動，就像是心臟在往身體各處輸送血液那樣。

　　也許是肉瘤的外型實在太過陰森和詭異的緣故，縱使心裡知道萊爾此刻展示的不過只是個投影，身體多少還是感到有些不大舒服。

　　伊莎跟我同時皺起眉頭。

　　她一臉嫌棄地說道：

　　「……這玩意看起來有點噁心。」

　　萊爾露出苦澀的笑容：

　　「這次要麻煩你們跑一趟阿斯嘉領，前往布蘭佩洛大迷宮的最深處去鏟除這東西。」

　　歪過頭，我好奇地問：

　　「這團髒兮兮的肉塊和邪神有關嗎？」

　　將投影收回手心的『祂』，在托著下頜思忖片刻之後緩緩開口：

　　「理論上有，然而這並不是自然產生的東西，比較像是有人在刻意製造麻煩。」

　　萊爾啪的一聲打響指節：

　　「總之，清理乾淨後如果發現有什麼可疑的殘骸就先幫我保留，我會找個時間好好研究一下。」

　　我用手指輕輕摩挲著唇：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一年，最多就只有一年。」萊爾滿臉嚴肅地豎起食指：

　　「這傢伙出現的很突然，等我察覺到的時候距離『最壞的結果』發生已經只剩一年，如果不趁現在處理掉它，住在阿斯嘉領的所有人用不了多久都會變成獻給邪神的祭品，『祂』復活的進程也會大幅提前。」

　　抿了抿乾澀的嘴唇，從心底向上竄升的不安令自己感覺喉嚨彷彿有火在燒：

　　「有沒有可能是其他神祇麾下的使徒在暗中搞鬼呢？」

　　側過臉，將手掌交疊在背後的『祂』對我投來充滿讚賞的目光：

　　「盡可能避免將被封印的邪神牽扯進棋局一直是眾神間的默契，不過佩姬妳說得確實很有可能，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希望妳跟伊莎能儘早把這件事情給處理完畢，畢竟弄清楚到底是哪個缺德的神祇在從中作梗，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萊爾話音剛落，『祂』的身影就在月色下逐漸變得稀薄。

　　『祂』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在離去前又補上一句：

　　「伊莎的事我會試著想點辦法──」笑容看上去有些卑鄙的『祂』微微揚起嘴角：

　　「只不過，我建議妳不要太過期待。」

　　望著萊爾的身體在視線中消散，我沒好氣地雙手叉腰：

　　「……從來沒看過這麼隨便的神明。」

　　「我還以為佩姬妳早就習慣了呢。」伊莎臉上掛著複雜的微笑：

　　「萊爾人其實還滿不錯的。」

　　我忍不住露出大片眼白：

　　「除了笑起來有些討打之外。」

　　伊莎和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