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在阿貝爾父親的安排和調度下，攻略迷宮的事前準備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該怎麼說呢，儘管狄奧斯帶給自己的第一印象確實有些隨便跟不太靠譜，不過他終究是事蹟足以被納入史冊的頂尖冒險者，一旦開始認真，身上便會散發令人嘆服的專業氣息。

　　考慮到過多的後勤人員會拖累隊伍的機動性，狄奧斯建議將攻略行動的總人數縮減為十二，這樣一來不但可以減少一定程度的人事費用，也能將省下的資金投入到相關裝備的採購上，同時連帶避開對外招募人手後所不得不處理的磨合問題。

　　另外，由於攻略迷宮時很有可能會碰上落單或是脫隊的情形，所以伊莎和我在狄奧斯的要求下被迫學習關於野外求生的各種知識。從辨別能夠食用的動植物開始，到如何在不發出聲音的狀況下前進等基礎潛行技巧，狄奧斯都進行了非常詳盡的解說，配合上他自製的教科書，令我不禁產生了自己彷彿正在接受企業入職訓練的錯覺。

　　……真沒想到自己會有再次體驗社畜心態的一天。

　　對於冒險的期待、嚮往和熱情全都在不知不覺間被狄奧斯用現實澆得一乾二淨。

　　

　　「冒險者其實就是農夫，從魔物身上剝取素材跟農夫收割作物基本上是同樣的事情！」

　　一臉正經的狄奧斯是這麼對我和伊莎解釋的。

　　拜託你不要用這麼現實的譬喻摧毀我對冒險的憧憬！

　　……壓抑住吐嘲的衝動，自己在心底默默嘆了口氣。

　　由於阿斯嘉爺爺的介入，女戰士蒂特的出獄時間被提前，收到消息的矮人道盧也一併加入了團隊。也許是因為蒂特跟道盧在阿斯嘉領的冒險者圈裡原本就頗負盛名的緣故，狄奧斯對兩人的參與舉手表示歡迎，攻略隊伍的主要成員也就此大致底定。

　　首先是在第一線阻擋魔物進攻的狄奧斯跟阿貝爾。

　　接下來是負責保障後排安全的蒂特與道盧。

　　至於毫無迷宮攻略經驗的伊莎跟我，則是和狄奧斯帶來的另外兩名魔法使一起在隊伍後方擔任輸出，並適時為隊裡的其他人提供支援與掩護。

　　被狄奧斯介紹進團隊裡的兩位魔法使分別是平常笑起來非常溫柔可人，認真時嘴裡的髒話卻會像機關槍一樣噠噠噠響個不停的魔法使溫蒂妮，以及能驅使犬型魔物賽奇伊為自己作戰的亞龍人薩拉丁。

　　溫蒂妮最大的特徵是眼睛上方又粗又短的兩道眉毛，外加宛如鯊魚一般銳利的兩排牙齒，倔強的個性配上她那充滿個人風格強烈的海藍色捲髮，使得溫蒂妮生氣時看起來就像隻被染成藍色的柴犬，五句裡有三句不忘問候對方爸媽和祖宗的說話風格，常常使我跟伊莎不自覺失笑出聲。

　　年紀明明已經三十出頭，卻始終堅稱自己只有二十歲的溫蒂妮是罕見的究極水屬性魔法使，同時具備高階風屬性魔法資質的她跟阿貝爾父親狄奧斯一樣，是註定會在歷史上留下紀錄的頂尖冒險者之一。

　　與一陷入暴怒就口不擇言的溫蒂妮不同，亞龍人薩拉丁說話時總是小心翼翼的在斟酌用字遣詞，似乎深怕自己會不小心得罪人的樣子。

　　

　　雖然不知道亞龍人的壽命有多長，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薩拉丁應該是所有人中年紀最大的那位。

　　他飽經風霜的外表恰好證明了一點。

　　正常情況下，亞龍人的全身上下佈滿鱗片，腦袋上也有對類似龍一樣的角，尾巴堅硬、粗壯且靈敏，跟獠族同樣是天生適合擔任戰士的種族。

　　然而薩拉丁頭上的兩支角看起來斷裂已久，尾巴也缺了一截，右眼帶著眼罩，右腕以下則是換成了鉤狀的義肢，傷痕累累的造型使人不禁聯想到童話故事中的虎克船長，只不過薩拉丁的人生顯然要比那名船長要坎坷的多。

　　

　　薩拉丁的職業是帝國內為數不多的魔物使，根據他的解釋，魔物使在狄波盧奧瑪以外的地方並不少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片土地上的魔物特別難馴化，種類和凶暴性也遠超厄瑞納上的其他國家。

　　我猜這很有可能和帝國地下其實封印著邪神有關。

　　除了能夠控制魔物為自己戰鬥之外，薩拉丁同時也是名中階地屬性魔法使，能夠運用各種手段應對各式各樣突發狀況的他，跟溫蒂妮同樣是小隊的核心成員之一。

　　事實上，連同沒見過幾次面的後勤小組在內，整支隊伍幾乎全是由赫赫有名的頂尖冒險者所組成，跟他們相比，毫無冒險經驗的伊莎與我簡直就像是負重訓練中的鉛塊，唯一的作用僅剩為隊伍裡的其他人提高任務的困難程度。

　　在歷經了一個多月的準備後，布蘭佩洛大迷宮的攻略終於正式展開。

　　進軍迷宮的第一個晚上，大伙是在回音山谷的入口紮營度過的。

　　晚餐後，眾人坐在火堆前各自整理自己的裝備，由於回音山谷蜿蜒陡峭的地形會令馬匹的行動處處受限，因此前往布蘭佩洛大迷宮的最後一哩路，大家必須依靠自己的雙腿徒步前進，而這也是布蘭佩洛長久以來一直不受冒險者青睞的主要原因。

　　星空下，彷彿薄紗一樣覆蓋了整片山林的湛藍色月光，為瀰漫著霧氣的山谷增添了幾許清幽與神祕。

　　一想到從今天開始就得與熱水澡暫時訣別，心底便忍不住感到有些鬱悶。

　　正當自己打算泡杯熱可可弔祭未來幾個禮拜沒有熱水澡洗的日子時，溫蒂妮忽然抱著腿坐到了我和伊莎旁邊。

　　溫蒂妮托住了臉頰：

　　「佩姬跟伊莎是第一次下迷宮沒錯吧？」

　　伊莎跟我同時點了點頭。

　　側過臉，瞪大眼睛的溫蒂妮好奇地問：

　　「會覺得興奮或是期待嗎？」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臉上掛著苦笑。

　　狄奧斯將冒險視為工作的那副態度，已經徹底破壞了自己對冒險生活的憧憬。

　　倒是伊莎的熱情似乎還沒被完全澆熄的樣子。

　　她歪著腦袋思考了一下：

　　「……多少是有一點。」

　　聽到伊莎的答案，溫蒂妮滿意地頷首。

　　緊接著，她將靛藍色的瞳孔對準我：

　　「佩姬妳搖頭是因為討厭冒險嗎？」

　　這次輪到自己陷入了沉思。

　　「……其實並不討厭。」我頓了一頓：

　　「只是一想到冒險竟然會和工作劃上等號，感覺就提不大起勁來。」

　　溫蒂妮不屑的「呿」了一聲：

　　「一定又是狄奧斯那個生兒子都是屁眼的傢伙灌輸給妳奇怪的觀念！」

　　坐在火堆對面的阿貝爾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

　　伊莎一面縮著肩膀憋笑，一面開口問道：

　　「溫蒂妮妳喜歡冒險嗎？」

　　

　　「喜歡！超級喜歡──！」嘴角微微揚起的她露出了宛如鯊魚般尖銳的牙齒：

　　「要是早知道冒險是這麼有趣的事，我就不會等到二十五歲才開始冒險了！」

　　……她顯然忘記了自己永遠都是二十歲的人物設定。

　　為了避免自己臉上浮現和某位透過筆記殺人的高中生一樣奸詐的笑容，我急忙改變話題：

　　「話說回來，溫蒂妮妳為什麼會想當冒險者呢？」

　　雙手抱胸的溫蒂妮突然愣了一下，接著咬住下唇擺出苦惱的表情。

　　察覺到這個話題可能是她的禁忌，伊莎溫柔地握住了溫蒂妮的手：

　　「如果這個問題會讓溫蒂妮妳不開心的話，不用回答也是可以的。」

　　說完，伊莎悄悄對我投來瀰漫著責備意味的視線。

　　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溫蒂妮看起來終於下定了決心。

　　「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溫蒂妮聳了聳肩，將目光移向遍佈星辰的夜空：

　　「我啊，一共被退了三次婚。」

　　伊莎驚訝地摀住了嘴。

　　「我的家世並不顯赫，因此在上級貴族眼中沒有任何拉攏的價值，降臨在我身上的『才能』不過是個意外，在我出生之前，科爾霍寧家差不多有一兩個世紀沒有出現過魔法使了。」

　　溫蒂妮閉起眼睛，一臉無所謂地豎起食指：

　　「意識到這個是翻身的機會，我那脾氣比墓碑還硬的死鬼老爸很快就把我當成了通往上流社會的門票，四處向上級貴族們吹噓我的價值，而我也很快就和一個叫做費爾南格斯的家族訂下了婚約，甚至初潮剛過就被送上了他們族長的床。」

　　溫蒂妮撥了撥額頭上的瀏海。

　　「只不過，滿腦子都想著不勞而獲是會有報應的。過沒多久，費爾南格斯的族長很快就發現我的肚皮毫無反應，於是他又把我輾轉送給了他們家族裡的其他男人，在歷經了無數個被當成娼妓對待的夜晚之後，費爾南格斯家族終於確定了我無法生育，這也是我第一次被退婚。」

　　溫蒂妮吁了口氣。

　　「接下來就是類似的事情在不停重複罷了……第三次被退婚後，無法接受自己美夢破碎的老爸一把火燒死了自己，留下除了用身體取悅男人之外什麼都不懂的女兒。」

　　橙白色的光焰照亮了溫蒂妮的側臉。

　　彷彿爆米花時的劈啪聲從火堆中斷斷續續的傳出。

　　……好沉重，溫蒂妮的過去沉重到讓人喘不過氣。

　　也許因為自己只是詹的其中一部份，不是真正的詹，轉生成佩姬之後自己已經無法像上輩子那樣對所有事情都抱持著冷漠，或是對發生在周遭的痛苦置之不理……儘管那很有可能是詹早就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事情。

　　我悄悄咬住下唇。

　　溫蒂妮溫柔地注視著我和伊莎：

　　「你們知道嗎？無論資質再好，沒有人教的東西不會就是不會，我那自私自利的老爸沒有送我去坎培爾唸書，也沒有請人教我魔法，那些曾經和我有過婚約的貴族們更是把我當成了單純的生育機器，生育機器不需要學習那些不必要的東西，只要張開雙腿用子宮吞下他們又臭又髒的精液就行。」

　　　

　　溫蒂妮將視線轉向了正和阿貝爾交談的狄奧斯，臉上浮現了幾抹淡淡的緋紅。

　　「缺乏自信，什麼也不懂的我在那時候碰上了正在招募隊員的狄奧斯，直到認識他以後，成為了冒險者的我才明白人原來可以過得這麼自由。」

　　「……溫蒂妮妳喜歡狄奧斯嗎？」伊莎柔聲問道。

　　溫蒂妮落寞地望著營火。

　　「我其實搞不太懂自己的心情……」

　　她將臉埋進了膝蓋：

　　「但是我很享受待在狄奧斯身邊的感覺，再繼續和他一起冒險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我也許會跟他死在一塊，又或是直接死在他的懷裡。這種將性命託付給對方，生死與共的夥伴關係，說實話令我非常著迷──」

　　溫蒂妮抬頭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我是不是很奇怪？」

　　「一點都不奇怪！」

　　看起來非常激動的伊莎用力捏緊溫蒂妮的掌心：

　　「我完全能明白溫蒂妮小姐妳的心情！」

　　

　　溫蒂妮訝異地揚起了眉毛。

　　

　　「伊莎也有想要跟他死在一塊的人嗎？」

　　「有，而且我跟溫蒂妮妳一樣是處於無法獨佔對方的狀態。」

　　溫蒂妮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樣說來，我跟伊莎是擁有相同志向的夥伴呢。」

　　……我說妳們兩個不考慮換個健康一點的志向嗎？

　　後背竄過一股涼意的我冷汗直流地想。

　　溫蒂妮笑著攤開了手心：

　　「等到這次迷宮探險結束後，我帶妳們兩個去吃點好吃的吧，我可是有份珍藏許久的口袋名單呢！」

　　伊莎的眼神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