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光劍「佩姬」-224 那張討人厭的笑臉

  如果沒有意外,賽希爾的一天通常會在他父親的咆哮聲中開始。


  晨曦從窗帘的縫隙流瀉進房間。


  剛從睡夢裡清醒的賽希爾一面逼自己忽略從樓下傳來的怒吼,一面換上菲利斯為幕僚團準備的紺青色軍裝。儘管賽希爾一向認為這身制服其實沒什麼必要,畢竟一個人的聰明才智並不會隨著當事人的外型或是衣著產生變化,不過菲利斯似乎並不這麼想──「制服能夠改變外界對我們的印象,增進民眾對執政團隊的信賴感」,那位好色的皇帝總是喜歡向身邊的朋友如此強調。


  在透過鏡子確認自己的儀表已經達到菲利斯要求的最低標準後,賽希爾走下樓梯,並輕蔑地瞥了至今仍在大聲喝斥女僕的奧柏倫伯爵──也就是他父親一眼。


  晨露在大廳牆角的盆栽上凝結。


  作為賽希爾的父親,奧柏倫的外表與他兒子可說是十分相似,他們同樣擁有一頭宛如鳥窩般凌亂的淡藍色捲髮,以及令人容易聯想到鷹嘴豆的澄紅色眼眸,遺憾的是,奧柏倫年輕時並沒有賽希爾現在這般英俊,在學術研究上的表現也遠遜自幼就被譽為天才的兒子一籌。


  這令奧柏倫產生了嚴重的劣等感。


  資質平庸的他過去曾認為努力可以填補才能上的差距,直到賽希爾那優異的天賦迫使他不得不面對現實為止。


  賽希爾越是優秀,奧柏倫作為一個人的挫折感越深。


  所以打從賽希爾展露才氣的那一刻起,奧柏倫便一直沒給他好臉色看。


  這樣緊張的親子關係令這對父子在日常相處中充滿隔閡,也間接養成了賽希爾排斥和普通人相處的偏激個性。


  察覺到兒子藏在視線中的那份鄙夷,原本就氣在頭上的奧柏倫這下更是暴跳如雷,怒不可遏的他本來打算揪住賽希爾的領子好好質問那眼神是什麼意思,可一想到賽希爾肩上背負著能夠左右家族興衰的重大任務,他也只能強行壓抑心中那股宛如岩漿般不停翻騰的怒氣。


  事情的起因得從奧柏倫父親那輩開始說起,由於曾經受到先帝倚重的祖輩過慣了鋪張浪費的生活,等到奧柏倫開始掌權時,威爾頓家已經陷入了長達約半個世紀的財務困境。


  無論再怎麼削減開支都無法使家族擺脫貧困這件事,曾讓作為族長的奧柏倫一度瀕臨崩潰,並為此與年邁的父親大打出手。


  幸運的是,「聖神不會背棄正於泥沼裡掙扎的子民」,在威爾頓家即將破產的前夕,一向致力於研發各類先進技術的布蘭特利家適時伸出了援手。


  然而布蘭特利家的資助並非毫無代價。


  條件是奧柏倫必須幫忙說服當時身為皇帝的尤薩,令他同意布蘭特利家對人偶技術進行逆向工程的請求。


  雖然事後看來這一切不過是順水推舟,尤薩當初其實早就打算要將開發人偶的任務託付給布蘭特利家,好避免帶來該項技術的奧爾伯爵繼續獨佔鰲頭,可布蘭特利家卻依舊信守承諾,至今仍在定期資助經濟墜入困境的威爾頓家。


  不過事情卻在菲利斯掌權之後發生了變化。


  由於菲利斯曾於賽維亞聖殿攻略戰中親眼目睹了人偶的暴走,導致他對魔導人偶的安全性開始產生懷疑,而人偶被大量部屬在帝國各處這事更是令他感到坐立難安。


  為此,菲利斯決定裁撤帝國配置於境內各地的人偶部隊,並下令中止相關技術的開發。


  這意味著透過研發人偶賺得盆滿缽滿的布蘭特利家很有可能會就此失勢,他們對威爾頓家的資助說不定也會被迫中止。


  因此,說服菲利斯放棄裁撤人偶部隊的念頭便成了目前的當務之急。


  而眼下最有可能辦到這件事的,就只剩下身為菲利斯幕僚團成員之一的賽希爾。


  想到這裡,原本怒火中燒的奧柏倫不由得放緩了語氣。


  還好他們糟糕的父子關係並不影響賽希爾意圖振興家族的想法。


  他疲憊地坐回座位:


  「你成功說服那小鬼沒有?」


  來到大廳的賽希爾並沒有正面回覆他父親,只是以近似自言自語般的口吻冷淡地說道:


  「我想你應該很清楚,笨蛋之所以會是笨蛋,就是因為他們除了不懂得反省之外,又常常對智者的提醒充耳不聞。」


  奧柏倫一邊嘆氣,一邊揮手示意身旁的傭人離開。


  原先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女僕,在感激地看了賽希爾一眼後鞠躬匆匆離去。


  賽希爾面無表情地拉開椅子:


  「貝爾薇特家那邊的答覆呢?」


  「桑尼爾同意了我們的請求,」奧柏倫將面前被烤成褐黃色的長棍麵包撕成兩半:


  「條件是他們把事情辦好之後,我們必須想辦法讓貝爾薇特家重返貴族之列。」


  賽希爾看起來對桌上的食物毫無興趣:


  「他們真的有辦法製造足以令菲利斯改變想法的大型騷亂嗎?」


  「關於這點,貝爾薇特家的族長桑尼爾已經在信中向我保證,」奧柏倫咬了一口吸滿湯汁的長棍麵包:


  「──『焰薔薇』必能不負所託。他是這麼寫的。」

 

  賽希爾推了下眼鏡:


  「那他們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再給他們一點時間吧。」奧柏倫費力地切著餐盤上的劣質牛肉:


  「畢竟著急的人可不只有你一個。」


  總有一天,自己一定要帶領家族擺脫這種對錢斤斤計較的日子。


  望著從肉排切面流淌至瓷盤上的淡紅色血水,奧柏倫感概地想。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經過凱瑟琳皇宮那金碧輝煌的迴廊時,賽希爾總是覺得這邊的太陽特別刺眼,心情也往往容易沒來由的感到煩躁。


  然而,賽希爾實際上並不討厭這裡,相反的,他還認為陽光將整座長廊渲染成金黃一片的那個畫面非常完美,甚至值得被裝進畫框永久保存,但奇怪的是,他就是無法靜下心來享受這一切,只能任憑宛如颶風般猛烈的焦躁感一步步攻佔他的內心,直至風雨逐漸散去。


  這全都是「她」造成的,賽希爾憤恨地想。


  賽希爾口中的「她」叫作佩姬。


  佩姬除了是聖神萊爾親自選出的聖女之外,也是侍衛長盧克的妻子。


  這樣複雜的身份組成意味著她一生都註定與平凡兩字無緣,同時任何言行舉止都會受到貴族們的放大檢視。


  遺憾的是,那名聖女小姐似乎並不瞭解這點。


  幸好洛德泰爾家那隻性格強勢的鸚鵡一直都在默默保護她。


  想到這裡,賽希爾不由得想起自己一年多前第一次遇見佩姬的那瞬間。


  儘管自己當時只是單純與她擦身而過,但背對著陽光的她那天真爛漫的笑容卻深深烙進了賽希爾的心坎裡。


  賽希爾從來沒想過一個人的笑容原來可以這麼愚蠢,這樣沒有心機。


  佩姬顛覆了他對於世界的認知。

  

  畢竟在賽希爾的理解中,一名頭腦正常的貴族絕對不可能笑的這麼燦爛自然。


  正常情況下,貴族的性格大多十分陰險,有少部分甚至到了可以說是卑鄙也不為過的地步,而且只要對方身上有利可圖,說謊與背叛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不會產生半點愧疚之心。


  除此之外,如果有那個必要,這世界上的一切都能被他們拿來當成交易的籌碼,就連人情或是友誼這類不存在實體的東西也毫不例外。


  因此,假使一個人有辦法笑得像是那名聖女一樣天真,那麼她要不是腦袋出了問題,要不就是不知人間險惡的蠢蛋。


  那位叫作佩姬的少女很顯然兩者都是。


  這點可以從她處理事情的方式看得出來。


  例如一年前和教廷有關的一系列決策。


  縱使就當事人的說法是聖神吩咐她這麼做的,但她和菲利斯決定揭穿阿戈泰爾真實身份的時機在賽希爾眼中可說是糟到不行。


  另一方面,身為聖女事後卻不主動組織教會這件事也讓賽希爾不能理解。


  所謂的笨蛋就是指這種人吧?


  這就是賽希爾討厭普通人,甚至厭惡與普通人相處的原因。


  他們實在太蠢。


  就跟他的父親一樣。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賽希爾卻始終忘不了佩姬那張不帶心機的蠢臉,每次好不容易才剛忘記,灑落進迴廊的陽光又會讓賽希爾不自覺想起她。


  賽希爾痛恨這種無法控制自己的感覺。


  下次換條路走好了,繞路雖然有點浪費時間,但只要能讓心情維持穩定,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麼。


  他快步穿過被金黃色光芒淹沒的迴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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