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自從第一次踏入村子的大門，我就一直有種不對勁的感覺。

此處乃是女神光輝的末端之地，是聖光守護最為稀薄的庭園，也是距離魔障只有一步之隔的邊界。

我就像站在不那麼堅實的懸崖邊，面對底下深不見底的漆黑，舉著既明亮又顯眼的燈火，第一次驅散了早已悄悄爬上來的陰影。

也許魔障早已於不知不覺中侵蝕了此地。

我照亮了因第一次有使徒來訪而不停讚頌著聖光，同時圍繞著我的四周並虔心祈禱的村民們，卻也無可避免地在他們身後投下了影子。

不同於安朵城人流喧鬧的日常，我明明身處於他們之中，卻感覺到了孤身一人的寂靜。

村民們距離女神的聖光已經是如此的遙遠，就連此地唯一的教會聖堂，其上斑斕的彩窗也黯淡了不少。

露納村的教會就像是黑夜裡飄盪的唯一燭光，能夠照亮的範圍實在有限，很難想像他們能在這種環境之下堅持了數百年之久。

就連現在我也能清晰看見，村子原木圍牆境界線外的，那黏稠流動的高濃度魔素。就算處於女神的光輝之下，村內還是具有相當程度的魔素。

於是乎這個村子相比於我所熟知的南方人族有些奇特的地方。

像是幾乎全員都長著半森精靈一般的短小尖耳朵，村民們的平均魔力量甚至相當於南方聖教會的持杖者。

或許是因為經歷了五百年的歲月，獨自於魔域環境下的繁衍適應，在高濃度魔素的影響下產生了特殊的遺傳變異。

嗯，這事並非不可能，光是滯留的這幾個月，本該具有一定強度的冒險者們，也出現了神聖魔術無法緩解的不適症狀。

相較於普通人的商隊成員，這些靈魂通過升級昇華過的容器們，受到的魔素影響似乎更為巨大。我不知道這樣子的影響長期是好是壞，有可能獲得魔力的增強，也可能改變了身體的組成，甚至染上了無解的疾病。

對於人族如何在魔域環境下生存、身體又會有怎樣的變化，這些情報有著相當的研究參考價值。

（哼嗯……聖教會水晶院的那些狂信者們，若是被他們知道這裡的話，應該會十分地好奇，想要親自前來做更深入的實驗吧。）

若村子的異常只有這樣，那都還算是合理的範疇。

啟程的前夜，我來到了村中最大的石砌宅邸，與寄宿於此的商隊貴客們講述聖典的故事後，獨留我一人與村長單獨談話。

我向坐在沙發對面的壯碩男子問到：

「奧塔村長，你們家族作為村莊的統治者已經多少代了呢？」

「唔？至少可以追朔至建村的時期，有傳承的紀錄以來一直都是，莎莉艾大人。」

這位兩鬢斑白卻又高大健壯的老爺爺村長，據說是當時的開拓英雄之一的A級冒險者【剛劍】的後裔。

（那位建村英雄的血脈很好地延續至今了啊，看看這身肌肉……唔，這個沙發不會太小嗎？）

「……至今為止的期間曾經遭遇過血魔嗎？」

「有的，最近的一次紀錄是大約兩百年前，由當時村子的戰士們合力付出慘痛的犧牲才終於消滅的……」

「——那時的是高階種嗎？」

莎莉艾黃金的眼瞳直盯著村長問道。

「……不，只是渾身黝黑的醜陋怪物，莎莉艾大人。您問這些究竟是——」

「村長，我很好奇啊，你們親眼確認過高階血魔的存在嗎？看樣子你似乎相當肯定呢。」

「那是……」

在莎莉艾的視線之下，奧塔村長難掩焦躁地握緊了交叉的十指。

「高階種的存在報告是只有公會與聖教會高層，以及一部分高階貴族才能閱覽的記錄，是只有少數人才能知曉的情報。露納村的傳承裡應該沒有這樣明確的描寫吧？」

很少人知道高階血魔的存在，因為他們的美麗外表與森精靈相當，與一般大眾故事裡頭出現的邪惡怪物相差甚遠。

像這樣美化人族之敵的魔物的敘述，聖教會不允許這樣的故事廣泛流傳。

「……艾德加他獲得了聖教會總部的允許，有向我們透露了必要限度的信息。」

「嘿誒，是這樣啊～那麼本該成為問題的那些血魔呢？已經沒事了嗎？村民們看起來挺悠哉的，不像是處於危機之中呢。」

莎莉艾聲音平緩無起伏地問道。

「…………」

奧塔佈滿歲月痕跡的臉上留下了緊張的汗水。

他無法對眼前的使徒說任何一點謊，那將會被直接看穿，他只能挑選不完全的片段真相來做回答。

「無法回答嗎？我就當作是默認了。那麼你們這次又是怎麼解決的呢？不是我看不起你們的勇氣，但那光是存在一體就可能直接滅村了吧。」

「……我們為此召來了一群勇猛的冒險者大人們。」

莎莉艾聽見這不上不下的實話，目光微縮地說道：

「在來這裡之前我已經問過幾個人了，他們的反應都跟你一樣啊，雖然沒有說謊，但也就只是如此。——你們被做了什麼嗎？」

——！

莎莉艾金黃色的眼瞳凝視著奧塔的脖頸，接著看向他的全身。

循環於奧塔身體裏頭的血液，有著不協調的赤色魔力光輝，那個的存在相當微弱，因為並不是帶有惡意的力量，所以就算是她也沒能一時分辨出來。

聽見這直指核心的發問，奧塔村長低下了頭，隨後起身微笑說道：

「莎莉艾大人，時候不早了，讓我先派人送您回客房吧。剩下的話題，就留待黎明之時再敘說吧……」

「…………我知道了，那就先這樣吧。」

莎莉艾明白不可能再問出更多情報了，於是便在村長的安排下回到了教會中的房間。

他沒有回答，但也沒有否認，這個樣子就說明了很多事情。

莎莉艾在來到村長家之前，早已經遇過了幾次這樣的情形。

村民們被某種力量給封口了，否則不可能如此廣泛地統一口徑，對談中一定會出現謊言或是破綻。

每當問到話題的關鍵點，令他們欲言又止時，他們的嘴角似乎就會突然不受控制地岔開話題。就算要求他們以文字寫下，也沒辦法順利動筆，強迫過頭的話甚至會直接暈過去。

（這可真是難辦呢，要在村民們身上直接問出情報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可以肯定的是，高階血魔曾經來過，但似乎並沒有出現死傷或失蹤者，有的就只有——

露納村聖教會曾收留的一對姐弟，兒童教室消失的見習修女與修士……

（是當時原野上的那兩位啊……）

關鍵在小琉璃是嗎？還真是拐彎抹角的提示啊。

血魔們的目的、巨龍的突然出現，人族邊境村莊的離奇失蹤者……這麼說來，露納村幾乎沒有損害呢，真是不可思議。

明明冒險者們也折損了幾位……

…………

是琉璃出手救了他們嗎？

雖說尚未覺醒，但月之使徒的力量也能讓血魔們相當忌憚吧。

（誒，那這個約束所有人的力量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只是高階血魔，還是其中也處於相當高位的貴族種，純血種……

莎莉艾有種預感，這件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了。隨著人族邊境的離奇失蹤人口逐漸被發現，總有一天會再度遭遇的吧。而露納村多虧了小琉璃的存在，避免了全滅的最壞命運。

既然迴避衝突的話，這表示血魔們也想低調行事吧。

（看來有必要報告給其他姊妹們了，她們肯定比我更加熟悉血魔們的存在……）

莎莉艾腦海中想著鎮守在其他城市的姊妹們，若是早早就降生至物質界的她們的話，肯定會比自己還要清楚原因吧。

§

神聖曆887年 三月初

百花盛開之月，森林中覆蓋路徑的堅冰已幾乎融化，數十種北境特有的耐寒花草陸續綻放於村子的圍牆旁。

清晨第一道曙光下的露納村大門口，這時也已經擠滿了馬車與人影。

冒險者與商隊成員們，向著半年來幫助過他們的，特地前來送別的村民們一一道謝。

而露納村的美麗至寶，即將啟程留學的兩位幼女，則是在各自家人的擁抱之中，互相叮嚀、道別。

「路上小心，琉璃。我和蘇菲她們會在這個家裡等妳回來的。」

「琉璃，我的小寶貝，只要妳能平安健康長大，媽媽就別無所求了。願妳往後的旅途一切順利，我們於下一個百花之月後再見吧——」

「嗯！爸爸、媽媽～保重身體吶。琉璃一定會再回來的…………米蕾亞，妳也要健康地出生喔。」

琉璃抱了一下蘇菲，並對著她明顯鼓起的小腹貼著說道。

下一次重逢之時，妳也早已經能夠說話、行走了吧……對不起喔，姐姐沒能參與妳備受祝福的降生，就讓我期待第一次相見之時吧，親愛的妹妹。

爸爸、媽媽他們就拜託妳守護了，若是擁有那樣的力量的話，我也能放心了。

——。

琉璃眼瞳中點點的星光輪轉，層疊切換到了一片白金色的虹膜之中，母親肚裡胎兒的靈魂光輝隨即佔據了她的視野，妹妹的身體正貪婪地吸取著母體積蓄過多的魔力。

（嗯，這樣一來媽媽也不會那麼不舒服了吧，謝謝妳，米亞。）

琉璃的小手輕撫著蘇菲肚子上的突起，感受著妹妹心臟的鼓動，她一邊在心裡想道。

「艾莉，小琉璃她就交給妳守護了，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那就請堅持下去吧。」

「是的，媽媽！請放心交給我吧，我不會讓可疑的傢伙們觸碰到琉璃的任何一根寒毛的。」

艾露莎的媽媽以嚴肅的表情叮囑道，隨即舒展了眉間地說道：

「不用把自己逼得那麼緊也沒關係的，真的不行的時候，還請多依賴身為主人的琉璃吧。我與妳姐姐她們都會在這裡等妳們回來的。」

「嗯，媽媽～我會記得的，也請妳們多加保重了。」

艾露莎在珍視家人們的圍繞之下，努力維持一如既往地開朗，並為了讓她們放心地笑了。

看來艾莉也有與家人們好好道別了呢，這樣就好了，我也會保護好她的，畢竟她是我在這個世界的第一位朋友。

琉璃在心中對著朋友的家人們誓言道。

…………

「各位，差不多該出發了，白天的時間依然有限，夜晚之前我們必須抵達預定的紮營地才行。」

「是——！使徒大人。」

「是的！知道了，莎莉艾大人。」

莎莉艾平淡卻強而有力的聲音響起，她白金及肩短髮上的花環旋轉並擴大，溫暖的感覺隨著聖光的照耀蔓延了開來。

歸還隊伍的前端開始了行動。

商隊的五輛頂蓬馬車也跟隨著冒險者們的開路緩緩地前行。

這半年以來，後斗早已滿載了溢出車尾的魔物素材，其中稀有的毛皮與高純度的魔石，運到南方想必可以賺到足以實現夢想的金額吧。

商隊成員的青年們，想像著未來甚至能到王都開一家新分店的美好光景，隱藏不住期待地跨上了馬車。

琉璃她們跟隨著商隊負責人麥吉的指引，登上了其中的一輛馬車。

於馬車尾端的擋板處，兩人伸出頭來，琉璃閃耀的銀白長髮隨風飄揚，她眺望著自己出生長大的故鄉。

「再見……！再見了——」

琉璃紅寶石的眼角盈著淚光，腦海中迴盪的是母親溫柔的搖籃曲，與父親凝視自己的不捨臉龐。

她向著駐足在村莊入口的家人們揮手，蘇菲她們也跟著揮舞了舉高的手。

「…………一路順風，我心愛的天使。」

萊奧摟著蘇菲的肩膀，忍耐住湧上心頭的寂寞說道。

他們不斷地揮手，直到馬車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遁入了黎明的森林之中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