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睡眠质量超乎寻常。
风扇低速运转的声音,窗外的蝉鸣声,远处河中船的汽笛声,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声,万籁集聚于此,将人的思绪抽至真空。无数的小孩,学生与老人在每一个懒散的午后躺在舒适的地方,闭上眼就能看到周公。周公此时也应该振着不存在的翅膀,坐在漂浮在天空中的睡莲之上,手中握着透明的蒲扇,把夏日的每个角落都看个遍。
可我却见不到大伙都能幻想到的周公。
眼罩,耳塞,助眠疗法,统统失效。
双眼合上,精神却停不下来。无法言表的思想将大脑堵个水泄不通,最后从眼皮下涌出来,双眼彻底合不上。
坦白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在大一的暑假,双眼闭上却什么也梦不到,睁开眼,连一分钟都没有过去。不眠的情况何止于此,无法入眠的时刻,找不到任何事情做,更不敢从床上爬起,生怕错过自己睡着的那一刻。就这样连着两日未眠,入睡的迹象丝毫没有出现。也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某物作祟,我不觉得疲劳或是疯狂,眼睛四周没有出现黑眼圈。去医院逛了一圈,医生检查下来认为我屁事没有,语义中更是暗示我在装病。幸好父母相信我,毕竟假期浪费一天都是犯罪,去医院更是虚度时光。在我卑微的请求下,老爹允许我在夜晚找点事情做,母亲见他点头,同样默许了我夜晚的自由,但建议我尽量不要出门,遇上犯罪团伙之类会很麻烦。
夜晚没有什么像样的公共交通工具,只有深夜巴士和载着酒鬼的出租车,即便出门,最多不过沿着河散步,看着河边步道上排着的黄色路灯发呆。此种消遣还不如去网吧玩耍一番,说不定游戏打着打着还能觉得累,然后趴倒狂睡。
但是深夜的网吧内鱼龙混杂,烟味弥漫,各路大神齐聚于内,还不如让我在床上多躺一会。
我发邮件问站长:「哎,这样子会不会死啊?」
一向正经的站长过了好久才回复我:「一般你这样第三天中午就死了,所以应该没事吧?」
站长不知道病因,提出让我去找某个传闻中的女人。
「她熟习一些占卜方法,在本地论坛上有点名气。据说去年元旦时,她预言年后股市大跌,当时没人相信。她的预言与我的预感不谋而合,我在年前赶紧脱手,赚了好一笔。不光是股市,还有天灾人祸,她在春节后预言了4月电气大学水管破裂,5月劳动节天护市内互联网的崩溃,说是灵验至极。」
站长的介绍给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赶紧回复他:
「那为什么要去找她?和她的预言相比,我的事简直微不足道。」
「也不算微不足道啊?都好几天没睡了。这样子没死可是奇迹,我相信你说的东西,你也要相信我。」站长每句回复都一语中的,我还未想好说什么,他就把我的嘴堵上了。
「她在6月30日发文说,要在某个深夜里出现在城市某个角落,等候某个有缘人向她咨询。」站长的神秘回复听着就完全不可信。
「还有别的信息吗?就只有某月某日某夜某地吗?」
「对的。」
「对个屁啊。」
「没事没事,你只要记得这件事就行。夏天出了好多新网游,你每天玩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站长安慰我,不一会就下线了。
我不玩网游,一要社交,二要充钱,三要时间。这三样对于一个暑假的大学生而言不会有缺,可付出这些东西后换来的不过是在小团体中的无用声誉,想要更多的东西就必须付出更多,天赋也不可或缺。我稍微碰了一下网游就不想再碰了。
连续六天不睡,我终于受不了了。换上跑鞋,带了个水瓶,自暴自弃地往楼下走。
夜晚的奔跑开始了。
没有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如果说真有什么目的,或许是站长所说的「某夜某地出现的魔女」。
就算找到她,我又能说什么呢?
沿着河流奔跑
顺着街道穿行
跟着月光踏步
炎热夏日,晴朗夜晚
无比透明的夜空
我一路奔跑,把汗水洒在身后,妄图将思绪也甩开
即使累到快要昏迷也在奔跑,喝下一口水,银河与卫星在天空俯视我,月亮眯成一条线,嘲笑着不自量力的我。
跑了大致一个小时,满头大汗,躺在公园的长椅上。脑子仍然运转个不停。
先休息一会吧。
夜风柔和地吹过,像是抚摸着我的脸颊。
春日的记忆逐渐复苏。
说起「魔女」,围棋部里有这么一号人,今年同往常一样出现在活动室里。
她的打扮与去年不同,穿着长裤,套着卫衣,又摆着张无表情的面孔,坐在活动室的一角,有时会拿着个小本画画,有时在读一些东西,不再如往常一样冒失。她在某段时期痴迷于《上帝掷骰子吗》,几乎每次来都在读,从进屋到离开,读个不停。
而今年的智力协会要求比去年放宽了一些,只有周三的课程,周日直接就成了自由活动日。部长说年后至开学为止围棋部所有现役选手都在集训,协会课程开始前,在全国围棋大会上拿了个16强的名次回来。校方很高兴,对围棋部的要求低了不少。选手们除了部长和副部长,都只是偶尔来集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网络对战上。
互联网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啊。
学长们不再来活动室,连蹭暖气的人也散了去。
坐在角落读各种奇怪读物的那名女子,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有时会问她,你在看什么书?
之后就是短暂地交流,说这本书里写了什么,感触怎么样。她会不太细致地说明,也会带着性情抱怨,我同样也会说自己读的什么东西。
再往后,交流的用词越来越随意,有一回我把《热爱生命》借给她读,她到现在都没还我。
话先说在前头,这是我鼓起勇气,带着巨大的好奇心与她对话。不是为了把妹,也不是为了炫耀自己读过什么书,只是单纯地想问。
即便这样问有失礼数,即便这样问会让对方感到不知所措。
可我还是想问她。
冬天离我们越来越远,勇气随着气温的提高日益膨胀。
我终于问出来了。
「你为什么会是这幅样子呢?」
问完我就后悔了。
她放下书,轻轻挑一挑眉,说:
「只是稍微改变下形象而已。」
自去年的图书馆事件开始,我能看见不同寻常的影子。
她的影子现在却与常人无异。
她应该不能被称为「塔罗师」了吧?似乎她对占卜已失去兴趣,看到她那无表情的严肃样,我觉得她变得愈发怪异了。
直觉告诉我,她还是她,只是换了副外在模样,这个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记得某一回,副部长走到她的身边,夸她画的东西很好看。她对副部长挤出微笑,答应了一句「谢谢」,继续低头画。我不喜欢随便接近女性,之前没有看过她的画,当时副部长说:
「用彩铅能画出这样的星空,好漂亮哦。」
是啊,大概那星空就像我现在看到的天空一样。
明明城内的夜晚是没有星空存在的,但今日星光格外的明亮,仿佛这里是某个世界之外的地方,这样的迷离感静静地腐蚀着我的思想。我想就这么睡去,可天上微微泛红的火星正盯着我看,我忍不了,想到往日看到的鱿鱼一样的火星人,忽然想笑出声。
天啊。
我快发疯了。
「嘿。」
是谁在招呼我呢?夏日茫茫夜,怎么会有闲人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爬起身,昏黄的路灯间,有一盏灯,颜色如同白净的雪,照亮了某个人形。
那人披着头巾,穿着长裙,脚上踩着双运动鞋。
头巾下露出乌黑的天然卷中短发,还有那双柳叶眼,以及她影子内泛起的点点亮光。
我一下子确信了。
那就是「魔女」。
她走过来,坐在对侧的长椅上。
「哎呀,小铭,这么晚了在外头干嘛呢?」她的语气又似去年那样,让我放松不少。
「我睡不着,你呢,这么晚在外面,不怕被坏人逮住吗?」
她看着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我说啊,如果我遇上坏人,你会来帮我吗?」她捂着肚子,平复着笑意。
「最好当然是别遇上了。」我没好气的看着她,难道我现在的样子真的有那么滑稽?
「呼~你啊。听说过《不眠抄》这篇东西没?」
「没有,那是什么东西?」我只听说过《夜读抄》,《不眠抄》还真是一点没听说过。
「那是一篇流传在某个国企里头的小文章。说是某些有天赋的人,受到他人死亡时放出的特殊脑电波的影响,会变得睡不着。作者就是睡不着的那个人,写了这么一部短篇。」她感觉在说什么很诡异的东西。
「所以那篇文章,你有读过吗?」
「读过一些,」她眨眨眼,「那篇文章早就被销毁了。我有幸在它被人完全毁掉之前看了几眼。」
「写了什么呢?」
「说是要看到充满惊喜的东西,才能摆脱这一症状,」她站起身,望向天空,对星星伸出手,「你刚才是不是快睡着了?是不是火星把你给唤醒了?」
她怎么知道的?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能一币通关合金弹头的,小火星人见了不少。」她挺着胸脯说。那自豪的样子实在使人忍俊不禁。
「学姐,你也得了睡不着的毛病吧?」我作出如此猜测,没什么根据,也没什么推理。她在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如此精神,或许真的也患病了吧。
「小铭,你还是稍微把你的脑子收起来一些比较好哦。」她拾起落在地上的,不存在的脑子,塞进了我的头颅中。
我俩忍不住嗤笑起来。
嗨呀,两个人都昏了头吗?
她自然地坐过来。
「不过,我不是学姐。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们同级来着?」
「是的。」我很震惊,真的。
「别恭恭敬敬的,我叫三月啦,」她坐在我边上,摘下头巾,「这头巾戴着热死了。」
她脑袋上的汗臭都传过来了。
不过我身上同样一塌糊涂,她坐在边上能受得了,我也不能输给她。
「那你戴着这么块东西干嘛?」
「这是暗示的一部分,就像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要具备神秘感。」她解释道。
「你的占卜技术到底是什么水准啊?」
「会一点点,而且很灵,」她说,「给你占卜两回,都很有用吧?」
「有用吗?」
「没有我,你的学长早就被图书馆抓走了,速速感激我。」她发起脾气来。
我只好好言安慰,说大姐你最灵,大姐你最慷慨,整的她憋不住气,咯咯地笑。
「行啦!我想了一些东西,包括你所看的书在内,把你的事稍微盘了一盘。今晚大家都是病人,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因为我真的相信你。」我说。
「哎呀,别这样说,怪羞人的。」
「又不是告白。女朋友太费钱了。」
「这样哦,穷鬼~」她笑呵呵地调侃我,我也没当回事。
我开始讲解起来:「你所说的占卜只是一种形式吧?重要的是要我相信你做的事情,别的不重要。也许条件还有一些,当你尝试观测某样东西的时候,需要有什么人在旁侧满足某种条件。第一次是我的抽牌,第二次是那颗水晶球。只要我相信你是在『观测』,那你就能看到什么东西。」我停下来,看她的反应。
「对。」
「那我继续说。你观测的东西并不准确。或者确切来说,你的观测行为本身会影响结果。这和叫做『测不准原理』的东西很像,微观领域常常发生这种事。所以你两次的占卜结果,与其说是占卜,不如说是尝试干涉你的观测结果。」
「不错,」她拍拍手,「大概就是这样。我改变的是你的命运哦。」她认真的样子好好玩,或许我刚刚说话的样子也很可笑吧。
「那你预见到不眠的命运了吗?」我问她。
「我告诉你,我住在北港,今天是坐深夜的士来的,」她说,「贵死了!如果没预见到,谁会来文丁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是鸟不拉屎欸,我的故乡。
「深夜哪里不是鸟不拉屎,别乱说啊。」我有些生气。
「当然都是了!港口的夜晚过着也不舒服。」她也开始撒气。
两个人花了点时间冷静下来。
「我6天没睡了,从上周五开始,到现在为止。」我掰着手指头算。
「我也是,」她瘫在长椅上,「而且还很精神。这股精神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我意识到,如果时间重合,那地点说不定也应当重合。于是问:
「等下,你上周五在哪?」
「公民广场。」
「我也是。」
她所说的那本《不眠抄》看来是正确的,我们是被同一来源影响,最后得了这样的蠢病。
「是啊。所以怎么办?」
「要看『充满惊喜的东西』,」她思索着,「有什么吗?」
「你打的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吗?」我无话可说。
「我要是能想出来,早就痊愈了。不论是电影,鬼屋还是恐怖小说,我都看了一些。一点用都没有,我心脏病都要出来了。」
明明这些都是充满惊吓的东西吧?
「今天这种星空都不行,差一点成功了。说不定类似的东西也可以。」我开始思考。知道有东西能治疗,一下子有了思考的动力。
她看向我的裆部。
「别看了,看那玩意不行,」我叹了口气,「大学的男人天天看dvd,惊人的片子谁没看过一样。」
「我也天天看啊!」炫耀什么啊,这个人!
她陷入沉默中。
不过这个人知道治疗方法,为什么不去求助其他人呢?三月的朋友应该不少,以她那种大刺刺的性格,看着也不常和男人往来,在女人堆里头应该有朋友吧?
「干什么,看着我干什么!不是说看那种玩意没用吗?」她还在纠结刚才的话题啊?
「又不是这种事情!你没找别的朋友问过吗?」
「我不愿意。她们能不嫌弃我平常奇怪的样子就很好了。这种问题问出去,你觉得她们会在小团体里怎么说?『那个女神经算命不成,又开始装病了呦!』哇,想想就犯恶心,还是问你这种可信的人比较好。」
好真实的回答。
两人苦思冥想片刻,也得不出像样的答案。
天渐渐地亮起。
我回家跟父母说,今日要出门一次,洗漱后,把充满电的手机和备用电池带在身上。
三月说想洗把澡,去了附近的公共澡堂,买了点贴身衣物,冲了把澡后,换上新衣服。
我们一同出发去找能治疗不眠症的东西。
「电视机里的繁杂雪花,实际上是宇宙诞生时的余辉。」
三月坐在我的对侧,一勺一勺地挖着冰激凌球,边吃边向我科普着没有用的知识。
刚从天文馆里头走出来,便被三月拉到某一家咖啡馆里。
天文馆确实很好玩。据说再过几天,还有英仙座流星雨可以看。不过此时此刻不是想着英仙座流星雨的时候。
我们没有从天文馆里头感受到什么惊喜。
「别老说那些东西,下一站有想法吗?」我不耐烦地看着这所咖啡馆,令我非常不安。
咖啡馆的内部装饰完全不像是个传统的西式咖啡馆,满是裂痕的暗黄墙壁上挂着几把电吉他,到处都悬挂着造型奇异的灯管,门口边上有个带乐池的小舞台,整个店内散发着古怪的气息。
「干嘛,我看到这家店的时候,可是很惊讶哦,差一点就能睡过去了。」
「还睡过去呢,我只觉得后背发凉。」我忍不住抱怨。
「晚上会点亮吧,这些灯管。这可是Chara Children的常驻地点,连冰激凌都这么有特色。」三月一口吃进冰激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那冰激凌真有那么好吃?
话说回来,她究竟有没有所谓的「占卜超能力」呢?去年的事件直到今日我都耿耿于怀,真的是面前这位怪女孩改变了我的命运吗?
「如果你真的很会占卜,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把这毛病治好了?」
她咽下冰激凌,把盛着冰激凌球的杯子推过来,说:
「你先吃着剩下的,听我说。」
我接过冰激凌,拿起勺子开始吃。
她说:「从小我就很擅长占卜。什么占卜方法都会一点,不过作为占卜师,口才过于糟糕了,因此不能靠这种东西赚钱。」
「是,是。」哇啊,这个冰激凌真的好好吃。
「我给自己占卜的结果向来都不准。我在去年的水晶球占卜中,知道了你会得不眠症,在那个夜晚会发疯一样地出来夜跑,但并不知道我自己也会得不眠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这几天不在天护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得病了。」冰激凌快吃完了。
「因为占卜的结果是绝对的,」她的语气变得冰冷,「我只能干预结果的产生,但已经产生的结果我无法改变。」
「那你有没有看到我是怎么治好的?」
「我没有看,当时看不到。」她说。
「那你现在能不能看?」
「不看,」她两只小手捂住眼睛,「不看不看不看。」
干吗啊?发病了?
「你拿着我用过的勺子吃冰激凌,恬不知耻,」她生气地指着我的鼻子,「下流胚。」
哦嚯,下流胚。请原谅我,听见她这么说,我第一反应竟是克制自己的笑意。
「呼,干什么!都是大学生了,谁在乎这种事情。」我是不小心的,谁叫老板在前台打盹,服务员一个都不在,勺子又只给了一把。
「我不管,你好恶心。」她又捂住眼睛。
她的模样实在奇怪,我稍加思索,说:「你要是现在预见了我治疗的结果,会不会改变你治疗的结果呢?你的未来对于你而言是完全不确定的,所以——」
「应该会的,」她一把抢过冰激凌,「我会知道我本来不应该知道的治疗方法,可能会害我花更多时间治病,最重要的是,治好了你就不见得会陪着我了。」
她为了自己,不肯帮助我。怪不得要顾左右而言它。
「没事的,去年图书馆的事情,我还算欠你的,不可能就这么走掉。」我安慰她。
可思来想去,总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看着吃冰激凌的她,我终于忍不住问: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又吃下一口。
「为什么你要改变我的命运?那一天你没有告诉我占卜的原因。」
「当时我稍微看了一眼你的未来,」她把吃干净的杯子推向一边,「我看到了自己。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的未来中看见自己,这就是缘分吧。」
「孽缘吧,这个。」
「我也这么想。」
我们坐着轻轨,在高楼间穿行。
轻轨实在是很神奇的东西,坐多少次都那么有趣。那种脱离地面的感觉,在高处看着不寻常的景色,确实很棒。
「看到那个没有?」我指向某个高层建筑,「那是我的高中。」
「什么高中那么高?」
「文丁三中。校区太小了,不得不把楼建得高一些,1~3层是教学楼,然后往上是各种教室,阶梯教室,图书馆,会议室,小天文台之类的。」我向她讲解。
「还挺有意思的。」
「学生不准用电梯,一点意思没有。」我回忆起自己的高中生活,确实是有点无趣。
「那倒确实。高中生活可没有现在有趣,那时候每天都为了高考闹昏头。」
「你呢?你是哪所高中?」我问她。
她说:「北港第三女中。我报的时候还是女中,考上了却变成别的东西了。」
我从我那贫瘠的脑子里找到了这所学校的信息,说:「还真是,你考上那年学校改制了,新一届的学生是男女混校的。」
不过为什么要考女校?天护本来就没几所女校。
「因为可以乱弄一通,每天不用打扮都可以。我的头发太卷了,容易乱。你上次不就看到了吗?」就这个原因啊?
「不对,上次是哪次?」我想不起来。
「就你和学长跑进女寝那一次,我当时穿着睡衣。你忘了?」她盯着我的眼睛。
我好像真的看到过。是有那么一个人,真的是她?
「你那时候头发十足爆炸一样,我认不出来。」我看着她的头发,原来不是烫的啊。
「你又在想啥,」她捂住自己的头,「天生的卷,我有什么办法!以前整天被老师说这说那的,差点就去烫直了。」
「那还真是辛苦。」
现在的目的地是往39街去,最近有新开的几家小市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予我们惊喜。
走下列车,看到站台上播报的时间,一拍脑门,对了!《科幻世界》出新刊来着,我还没看。
我走出轻轨站,在报刊亭前驻足,买下一本杂志。
三月看着我手中的杂志问:「那么好看吗?」
「人类的幻想可是很伟大的。」
我们在街上踱步,在小市场里头逛。
走进一家新开的乐器行,老板娘是个从北港搬过来的女士,面容慈祥,头发灰白,似乎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经营乐器行多年了。她看见三月,打了声招呼,两人攀谈起来,看来是熟人。
电子琴,吉他,还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吹奏乐器。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啊。
那两个人聊了几句天,老板说了句「稍等」,从仓库里头拿了个小盒子出来。
三月说着「谢谢!谢谢!」,抱住了老板娘,老板娘摸了摸她那一撮卷毛,很是高兴。
那盒子中是一把崭新的口琴。
走出店后,三月拿着口琴边走边吹。她的技术非常不错,从他人那里传来的目光中没有恶意,只有惊讶和赞许。
她脚下的影子此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点点星光化成波涛,悄悄翻涌起来,仿佛想要挣脱影子的束缚一般。
怎么回事?
影子是反映灵魂的东西。
与魔鬼交易的人,没有影子。
能看见未来的人,影子中闪烁着星光。
当未来近在眼前时,那星光又会如何呢?
我脱口而出。
「你能不能来点绝活?」
她稍微停了一拍,立刻反应过来我话语中的意思,吹上一支奇异的曲调。
虽然没有歌词,但我一听,便能感受到大海扑面而来。
三月又从她那不可思议的小包中拿出另一把口琴。
两把口琴叠起来,用她那双小手握持着。
这是双持复音口琴。
周围的行人看到她的架势,停下谈话,听她吹奏。
她一路走一路吹,从她的脚下泛起涟漪,片沫水花引起滔天巨浪,将整个街道淹没。
她的琴声仿佛能呼唤大风一般,夏天的尘土被她卷起,烈日的热气被她轰散。
她变出的浪花带着蔗糖的甜香气与碳酸的清爽感,将我的灵魂洗涤得只剩欢快。
她踮起脚尖,微微仰头,看着不知何方的灯塔,指引着迷失的人们。
她跳起舞步,半闭双眼,躲着不明其形的水塘,渗透着沉默的城市。
吹啊吹啊。
她的小小身躯中爆发出宛如夏花绽放般的恐怖能量,胸口起起伏伏,汗水撒在人行道上,散发着绣球花香气的卷发随着步伐调皮地摆动着。
走!跳!
双持的口琴间,世界诞生了。
吹啊吹啊!
越过激浪,越过天空!
鹦鹉螺号又在何处?
吹啊!吹啊!
飞过月亮!飞过宇宙!
黄金之心不过如此!
她的身影深深地映在我的眼中,不管是占卜的她,读书的她,月下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一直在给予我莫大的惊喜,要把我从无趣的日常中扒拉出来。
实在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
那时坐在水晶球前的塔罗师,怎样能令人联想到此情此景。
果然,对于我而言,三月就是那样的人。她便是我的惊喜。
头脑中的什么东西消失了,心脏里的某样东西要溢出来了。肺部呼出夏日的气息,通过声带,通过口腔,喷薄而出。
我大笑起来,精神一下通畅了许多。
她脚下的影子渐渐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星光回到原处,曲声渐行渐远。
她要是当偶像,可以把整个日本的偶像圈子铲平。
一曲终了。
她把口琴放下,掌声雷动,她吓了一跳,看着我。
「行礼啊,笨。」
她只好鞠躬了。众人的掌声愈发欢快。
「哎呀,还得擦口琴。」
找了块手帕擦了擦口琴。
稍过了一会,人们又回到日常的生活中。她问我效果如何,我不敢吱声。
「说啊,你个笨。」她拍了拍我的背。
「那本书上有没有说治好了会怎样?会当场晕倒还是死掉?」我的表情肯定是一塌糊涂。
她先是咧嘴笑出来,又立刻把嘴闭上了。
「原文说是会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确定不是什么文学化的表达吗?
「那你算治好了吗?那我怎么办?你可别先走啊!」她好像着急了。
「不到晚上看不出来吧?反正先逛着呗。」
不知为何,我希望今夜能晚一些到来。
走进一家售卖新奇小玩意的店铺。名为「奇物店」。
既然新店没意思,就要去常去的地方寻找新的惊喜。
坐在前台的小男孩站起来,喊着:「哥哥来了!」
里头传来一句:「哪个哥哥来了?」
小男孩说:「最凶的那个。」
喂。
老板走了出来。他带着顶鸭舌帽,留着英伦式的小胡子。他脱下帽子,露出光头,说:「是你啊,稀客稀客。」
「我可不是稀客,我是稀客的儿子。」我叹了口气。
三月跟在我的后头,看着店铺里的东西。
店铺中央是个圆形的小台,上头放着一堆小盒子。离门较近的货架上排着一堆雪景球。
我问:「怎么最近开始卖八音盒了?」
他说:「你怎么带女人来了?」
小男孩跟着三月走来走去,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可开心了。
「不重要,朋友而已。」
店主点头,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你老爹最近不知道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八音盒,说卖给我,我光卖书也赚不了几个子,所以嘛。」
老爹吗?他倒是总搞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恐怕店主这次又要亏钱了。
「那我先看看吧。二楼那一间能去吧?」
「可以,别学你爹光拿东西不花钱啊。」店主戴上帽子坐下来。
店铺内的东西对于我而言其实已经相当熟悉了。除开今次摆在门口的八音盒,架子上的雪景瓶,店铺深处的书房,我从小时候到现在已看过数回。或许对治疗不眠症能有奇效。
老爹常常来这里卖他的玩具。
那个店铺里的小男孩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家店里的。店主夫人似乎是个钢琴家,不常出现在这里,听老爹说是个人物。
总之谜团重重就是了。
其他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呢。
三月唤我,我走过去,要我带着她逛这家店。
「带着走不如自己探索来得有惊喜吧?」
「里头有点黑的。」
「啊?」
「我怕。」
怕黑还占什么卜啊!不过她好像真的对黑暗的狭小空间没辙,我只好带着她往里头走。
穿过狭窄黑暗的走道,两侧摆着奇妙机械装置的展示架,爬上木制的楼梯。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到了二楼,窗明几净,豁然开朗。
就像以前看到的那样,一条走廊,墙外摆着几个椅子,两张桌子。这样做不会让客人光看不买吗?我每次看到都会这样嘀咕。
为了三月,这次就不说了。
二楼被老板分成几个相通的隔间,在走廊上写着「入口」二字。每个隔间的墙壁都挤满了书架。第一个隔间接邻外墙,在书架间开了扇窗户,可以把街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书架上恰如其分地摆着「旅游「,「地理」,「人文」之类的东西。三月看着书架上的书,陷入其中。
我席地而坐,拿了本《天护市旅游指南》看。看着看着便困了。闭上眼睛小睡一会,结果被她一脚踢醒。果然治好了。
「痛欸!」
「不准睡!」
呀!可憎!我只好站起来,走在前头,前往下一个隔间。
这间隔间同样是开了扇窗户,与上一间不同的是,窗玻璃为彩色马赛克状,让这间隔间置于五颜六色的昏暗中。如同黄昏时的教堂一般。
书架上摆着莎士比亚全集和一些文学作品。还有一些神学作品。隔间正中央有一张桌子,放着一本圣经。
店主的解释是,这一间是他的妻子布置的,那一位是基督徒。
看来那一位也是很有个性的人。
她看着那些书,说着:「大致都是看过的东西。」然后拉起我的衣角。
这个人有点距离感好不好。
我走向下一间隔间的门口。
这一间隔间门上斜贴着「KEEP OUT」的黄黑条状贴纸,警告着不可轻易进入。
我打开门,里头完全是黑暗一片,马赛克窗户透过的光线连这隔间内的门口都照不亮。
「哇啊。」
「要不您请?」我对她说,「女士优先嘛。」
「你别寻我开心!」她锤了我一拳,倒是没啥力道。
「我是认真的,真的需要自己探索房间内的东西才行。惊喜就在其中。」
「我要的是惊喜,不是惊吓。」
我没办法,从书架上拿下一本《热爱生命》。
「你握着书的一头,我握着书的另一头,杰克伦敦会把我们连在一起。」我说。
「为什么不握手?」
「我有手汗。」
她握着书的一头,我握着书的另一头,她走在前面,说着「绝对不能放开」,一步一步往里头走。
黑色的隔间内是完全的一片漆黑。
她扶着书架缓步前行。
脚下本是木制地板传来的坚实感,忽然变得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什么生物上。
她喊了声「噫!铭!」但我不回话,轻轻拉了拉杰克伦敦,她平静了下来。
继续走,她的步伐那样的小,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被她细细地摸索着。
黑暗把她困住了。
她停了下来。
「呜……」
哭出来了吗?看来并没有,前面的身形轻轻晃动,在书架上找到了什么突出的东西,往外一拔。
星辰布满了这间密室,房间无限地被放大。
宇宙。
由投影灯和黑暗共同作用,创造出来的小小宇宙。
四周的星辰包裹着我们,传来的温暖不同于着炎热的夏日,而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书架上的书脊上被用小小的金箔装饰,反射出些许光芒,形成了点点星辰。每一本的书脊文字都用店长特制的墨水描写过,在宇宙中清晰可见。
《神秘岛》,《环游地球八十天》等书籍自然不用多提。还有我捐赠的《必有恶人来》,《华氏451》,《1984》等烂书,被店主用橘红色的墨水描了一边,冰冷的红色火焰燃烧起来。还有诸多这样那样的科幻作品。用红色,橘红色,金黄色装点起来的科幻与奇幻作品环绕着,《魔戒》全集,《西游记》等中外的作品摆在地上,被平等地照亮。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看了一眼手上的书。
《银河系漫游指南》。
她身体开始颤抖,松开了握着杰克伦敦的手,抚着胸口,「呼呼呼呼」地发出奇怪的声响。
「哈 哈 哈 哈!」
过于豪迈的笑声。
天啊!刻在子弹上的笑容也不及她的笑声来得有劲,把我也逗笑了。
两个人像是傻子一样失声大笑,过去几夜带来的痛苦统统消失不见。过了片刻,才平静下来。
「这间隔间现在的造型可是我和店主一起布置的,你现在怎么样?」我问她。
「我说真的,正常的生活是这样的吗?」她继续笑。
「我怎么知道啊?别问这种问题。」我也跟着笑。
我把《热爱生命》放回边上的书架。
对了,其中有几册没有正经书脊的杂志,里面刊载着非常惊人的作品。趁现在给她也不错。反正是我捐的东西,店长不会在乎。
我从书架的一角抽出几本《科幻世界》。
「这是什么?」
「这是超现象级作品,」我递给她,「请务必读。」
「行吧,」她收下书,「我今晚睡前读。」
我急忙说:「不可以。会熬夜的。」
那可是《三体》,我每一册都是睡前读,结果反应过来已过了几个钟头。
「好吧。」
下一间房间被白色的灯光照亮,天花板上画着凌乱的人像。
三月问:「这是漫画屋吗?」
「当然是了。」
我小时候常常在这里读漫画。大量的单行本在书架上紧紧地排着。
除了日本的漫画,还有国内的连环画。
我从一侧抽出一本《三毛从军记》。当年的小孩还真是可怜。
稍微读一点,以前看会发笑,现在看只会难受。
又放了回去。
抬头看三月,她在看《金田一》。
「别读啦,这样子读没个头。赶紧回家睡觉吧。」
她打了个哈欠,把书放回去。
「是哦。」
我向店主告别,感谢他允许我使用那间房间。
他说:「小姑娘开心就行啦。」
我们从39街一路往回走,迈进轻轨站,我往文丁去,她往北港去,方向相反。
「再会!」我向她告别。
「你等等,」她从她的小包中拿出笔和小簿子,写下一串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撕下来塞给我,「你也写一张给我。」
好吧。我接过小簿子,同样地写下一串东西,交还给她。她接过本子时,盯着我的手看。
「如果你睡不着,就打电话。我这里同理。」她说。
「要是只有一个人治好怎么办?这样两个人都没法睡。」
「那你就祈祷我们两个都痊愈了吧。」
拜托我们两个今晚都能睡着啊,神哦。
回到家中,又是往常一样,吃下熟悉的晚餐,洗个澡,对父母说了句:「睡啦!」
往床上一扑。
合上双眼,总算能睡过去了。
手机的铃声并未响起。
暑假才刚刚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