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记不得那张脸了。
距离那次尴尬得要命的初见,已经过了好久。慢慢地担心起自己在校外见到他还能不能认出来。大学城里,人们常去的地方总那么几处。在外出时还是有可能遇到的。
心中莫名有了一种担忧:万一,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外出的时候看见了她,而她没有认出他来,那该怎么办?
他会不会因此不高兴?
如果不高兴了,真希望他能够当她的面好好说出来,也许像是开玩笑似地向她抱怨,但至少要向她搭话。
当某一天早上,他有段时间没有回复她,聊天中断的间隔长了一些,她都会莫名其妙地担心:是不是因此生她的气了。
实在是蠢到难以置信的被害妄想。但她有段时间真的为此烦恼不已,有时候都不大愿意去到校门外面,还常常去翻人家的朋友圈——他偶尔会发在校园里的流浪猫,但就是没有他自己。
那种奇异的担忧,慢慢成了一种愿望:想要看到他的脸。
想要和他面对着面说话。
这次要好好记住他的样子,还有声音。
她第一次给自己买了护肤品,在意起了肤质、衣服和发型,还试着学起了化妆。后来也没有坚持下去。如果要见面,如果要被对方记住,她希望是本本来来的自己。
她希望这样的自己,不是短暂地出现在那里,而是一直都是这样的自己——能够被喜欢。
在这个时候,身边的人已经能够看得出来,
她恋爱了。
*
她初中时候,会给一位大人恐吓住,在办公室里待一上午,没法去上课,也不知道和家里说。到了大学,却像是个螃蟹一样举着钳子横冲直撞,把这样那样的人情世故置若罔闻。
有次由辅导员喊去开年级大会,坐到平日里下课的时间,正事已经说完,又突然进来几个人,说要给同学们讲一讲怎么考教资。辅导员在旁声明:此事与他无关,要不要报班是同学们自己的选择。却往旁边一站,给出口把住了。
她把随身带的小包拎起来,请身边的人让一让,然后径直往外走。一大群人在盯着她看。辅导员问她去做什么,她不那么用心地装着不明白:会不是开完了吗?没等他说话就从他身旁过去。直到下了一层楼,脊柱处才猛地传来震颤,眼睛不受抑制地感到湿润。
她给他打电话,用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声音让他过来陪她吃饭。他被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赶过去,却发觉她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不过微妙的有点粘人。不仅主动要求牵手,坐下时也不肯松开。
她渐渐察觉了一件事:即便深信自己的原则正确无误,依循它伸展主张,仍会被别人身上的刺碰得鲜血淋漓。她不在意受伤,但无法忍受被别人察觉自己受了伤。然而身体总是会擅自做出反应——被一大群人盯着看了,眼里总是会不由自主渗出泪水。
因此需要补偿,或说助力。
『如果这段时间,是拿来与那个人一起度过的话——』
只要这么去想,就可以有忍受一切的勇气。无论是承受把她当怪人看的目光,或是迎着嘘声去戳国王光秃秃的肚子——那之后的回报足够丰厚。
这就是那天明明没有约定却硬要与他见面的原因.....
真说起来,其实大家伙都未免有过那种愤懑:这是无意义的事。不过裁去了自己的时间,给谁缝了聪明人才得见的新衣服。
但能回绝这件事的人仍然不多。那么就不必愤懑了,那对身体不好——只需心平气和地上交一天的几分之一。都在意目光,语气,氛围,身份差异与隐隐约约的恐吓。她则什么都不必顾虑。这就是她仅有且受限的超能力。
有的作家要喝了咖啡,舔过了铅笔芯才可以写作,她则需要得到他的抚慰才能保持坚定。那又如何呢?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弱点。毕竟总有咖啡可喝,总有铅笔芯可舔,她也总有他陪着。
那时候,她不可思议地强大起来,简直真要抵达了曾经理想中的境地。她那样的人——内心其实纤细得不得了,听见别人谈论自己会害怕得捂住耳朵,一点点小风小浪就可以让她的世界天翻地覆——居然能把那么多人的意见置若罔闻。
宿舍里的人告诉她,那天她率先走掉后,好多人也跟着她走了,弄得辅导员脸面上很过不去。
隔天有班委来找她,像是劝说小孩子似地向她低声细语,和她讲要有集体协同性,不能尽自己单干,考试时都得写上班级:没有了班集体,还能算什么呢?
(唉。她在同龄的女生里头也算是娇小——对方又不肯坐下了再和她说话。大概就是这点惹毛了她)
她是这么和人家说的:自己不打算保研,不打算评奖,不打算推优,对当老师也没有兴趣,那么就不必来找她,请随意处置她的综测分数。
讲的时候倒是又冷又傲气,过后心里却乱糟糟的。也不过是因为受人之托才来找她。一想起对方僵住的神情,就耐不住地感到烦躁。
那天下午她又跑去见他。他和她说晚上有一节政治通选课,不过不必去——那老师不查人的。她明明很想顺着他的话头,就这么一起去校外约会,却硬是要扭着心意让他去上课。
她一向在他身上延伸着自己的原则。对于那些可有可无,纯粹是看他好拿捏便让他去的活动,总是要问他:是自己想去的吗?若他含糊其辞,说些毕竟被拜托了一类的话,她就索性拉他去约会。可对于正儿八经写在课表上的课,她是一节也不许他拉下,期末总还要一同复习,避免掉任何会让他挂科的可能。
那天晚上,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爬藤盖住了窗子,雾气沾湿叶片,沿着窗玻璃滴落。昏暗老旧的阶梯教室里总有一种催人欲睡的轻微嗡嗡声。
她在他身边坐下时,他正在研究桌面上年代久远的涂鸦。
她悄悄用手指去戳他,心满意足地观察他受惊的表情。下课后,两人在漆黑的楼道里手挽着手,她趁他看不见,把脸贴近他的肩膀,偷偷地笑。
就像是在同一所大学的普普通通的大学情侣。下了课可以一起去食堂,上课还可以坐到一起。他带她到常去的食堂,请她吃十块钱的两素一荤。在下一次遇到令她烦恼、不安、不知道是否还该坚持自己原则的坏事情时,她就会想起这样的时间,为此确信了坚持的意义。
那样幸福的自己(这她可说不出口.....),是由坚强地主张自身意志的自己构成的。喃喃自语,像是诉说着芝麻开门的咒语,现实依循着她的魔法变形扭曲,再一次像是个小孩一样在这样童话似的世界里游历:
好人总会获胜,坏人总会失败。好的行为一定会得到好的结果。正义总会在受辱者尚且活着的时候得到伸张,邪恶总会在得利者尚未死去时就遭到报应。
象牙塔里漂浮着各种各样涂上颜色、画上嘴巴的纸老虎,是预留给她这样的孩子(一点没长大呢)尽情表演的场地。用锡糊的银枪去把一切都挑破了,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现在,走出塔去。
外面有吃人肉的真老虎,
并且没有大人会来到这里。所有人都只是一具肉体一颗心。没有什么公平,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正义——天赋人权也只是一种说辞。所有人都在进行形迹可疑的角色扮演游戏。
让她来吟诵她的咒语,施展她的魔法,看看她的超能力:来继续自欺欺人,继续告诉自己『和家里吵架了也不要紧』『被批评了也不要紧』『被孤立了也不要紧』『失业了也不要紧』。她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