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黃智華美好的一天,從一杯熱騰騰的金盞花茶開始。每當天矇矇亮,黃智華便會在自製的草床上起來,用燧石點燃簡易灶台,將幾瓣亮澄澄的金盞花放入杯中煮滾,一杯平平無奇的金盞花茶便完成了。一口下肚,整晚的寒冷都被怯退。
這是一間由樹枝泥土搭建的簡陋小屋,花了黃智華五天的時間蓋成,包括這間小屋,裡面的一切都是黃智華親手製作:灶台是用泥土壘成,杯子是用陶土燒製,草床顯然是用草葉鋪成。
黃智華走出小屋,屋外的樹墩上放著一把斧頭和魚叉,架子上晾著一整排的魚乾,黃智華拿了兩條,放在木頭做的盤子上,又回小屋裡打開各種陶罐,從裡面分別拿出黑莓、雞油菇、核桃、野胡蘿蔔、碗豆,又從瓶子中倒出一點山楂柑橘果醬,做成一道平平無奇的早餐。
吃飽喝足後,黃智華先去檢查樹林各處的陷阱有沒有收穫,發現又抓到一隻羚羊,他將羚羊肉處理好後放上煙燻架,用枯葉生煙,時刻注意火勢。待燻肉全部處理完畢,太陽已過最頂,黃智華渾身煙味,索性直接來到海邊,著衣跳進去游個幾下,然後脫光光在大石頭上曬太陽。
水天一色,風平浪靜,黃智華躺在大石頭上,看著海鳥翱翔天際,享受愜意的午後。十七年的群居生活漫長又痛苦,黃智華終於開始他的人生,一個不用和人類打交道的,真正的人生。
嘴裡嚼著剛剛順手採摘的海藻,鹹鹹又脆脆的口感令人欲罷不能。黃智華放空自己,感受生命的美好。這時,他瞧見遠處有團紅紅的東西,在這黃白相間的海岸尤其突兀。他定睛一看,發現那好像是個人倒在地上。
這人躺在海邊,難道是哪個同學在海邊活動時遭了難?黃智華不及多想,連衣服都來不及穿,連忙跑過去查看。
待他靠近了些,便注意到那人的怪異之處,不禁放慢腳步。那是一名少女,一身華麗的紅色服飾上面有各種金屬飾品,看起來不像現代服飾;一襲深色棕髮之下是張精緻的少女面容,那雙耳朵又尖又長,不像人類。黃智華謹慎靠近那人,喊了兩聲,不見反應,便蹲下身來探其呼吸脈搏,發現少女尚有呼吸,但身體冰冷、脈搏微弱。
黃智華想了兩下,決定當作什麼都沒看到,轉身就走,以免陷入奇怪的劇情。抱歉了耳朵怪怪的女孩,希望有其他人發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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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異象當天晚上,黃智華夜觀星象,發現一個重要的事情,他完全不認識這片天空,看不到任何一個認識的星座。天空是一種變化緩慢的機械,星星的位置會隨著地球在銀河系的移動而變換位置,但這個過程十分緩慢。因此,黃智華想藉由星空推測自己所處的位置。
但是,即使他以各種角度做多次確認,又挑燈翻遍了圖書館所有有關天文的書籍,他都找不到自己是在哪片星空之下。最後,他認知到一個絕望的事實,他們離開了現代的時空。這裡可能是古代或未來的地球,也可能根本不在地球。
既然這裡脫離了原來的時空,顯然救援是不可能到來的。黃智華做了一個大膽又長遠的推算,發現離開校園是存活下來的上上策。當機立斷,黃智華隔天便離開校園,什麼都沒有帶。
沿著河流,黃智華走到入海口,沿著海岸走一段路,在一處順眼的地方停下,這裡離海岸不遠,旁邊有小溪、樹林跟草原,視野也足夠開闊,是最適合定居的好地方。然後,他蓋了棟小屋,捕了些野獸,一步步自立生存。
黃智華現在每天吃飽飽睡飽飽,資源多多事少少,日子悠然自得,他甚至願意這樣過一輩子。離開校園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他簡直不敢想像,萬一他現在還在校園,校園會發生甚麼。首先,校園裡的人八成是吃不飽的,然後一定會發生很多衝突,搞不好會有械鬥搶劫之類的,幸好他早就遠離了。
不過說實在的,即使校園不會發生這些事,黃智華也會早早離開校園。黃智華不喜歡人類,如字面意思,他不喜歡人類,不喜歡身邊任何人,不喜歡群體,不喜歡這個社會,甚至不喜歡自己。沙特說「他人即地獄」,黃智華覺得一點都沒錯,人類會說謊、會忌妒、會懶惰、會互相傷害、會成為惡鬼,黃智華受夠了這一切。
每天早上起來,黃智華都會對天祈禱,希望這樣的生活能永遠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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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智華還是決定回頭救人,心裡不禁埋怨自己仁慈,不忍心把人放在野外自生自滅,黃智華曾在這裡看過老鷹、狼還有熊,這些都是響噹噹的食物鏈頂端玩家。
就在他靠近時,昏迷的少女有了些動靜,她先是劇烈的咳嗽起來,然後痛苦的睜開雙眼,迷茫的看向一旁,那裏有個高大的人影擋住陽光,光線穿透他的雙腿之間,將那出籠的巨蟒輪廓照的透亮。
同一時間,黃智華心道不好,他救人心切忘了自己正一身白條條,然後一切彷彿慢鏡頭般發生:少女先是張嘴,然後嘴大開,開到最大,伴隨著高亢的喊叫聲自喉嚨裡頭如遊龍般盤旋而出,直直鑽進他的耳朵,衝破他的耳膜,將他的大腦粉碎。剎那間,黃智華被聲音震得兩眼昏花,他今生第一次理解何謂魔音傳腦。
與噪音攻擊同時進行的,是少女將手抬起,手掌向外,面向黃智華。這本來應該是個自衛的動作,直到黃智華看到那手掌中心憑空迸出火花,然後生出一瓣火苗,再變成一團火球,瞬間朝他面門襲來。黃智華來不及多想,身體便本能的閃避,火球從他頭頂勘勘擦過,燒掉他半撮頭髮。
黃智華連忙轉頭,目送火球飛入天際,不見蹤影,整個人目瞪口呆。隨後,他注意到身後淒厲的喊叫聲突然中斷,發現少女又一次昏倒了。
黃智華現在腦中一團亂麻,他嘗試將大腦從魔音的毀滅性粉碎下勉強拼接回來,然後重新啟動,好不容易得出一個結論:
無論如何,趕快遠離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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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裡,爐火劈啪作響,黃智華坐在地上,盯著草床上的少女。那雙耳朵又尖又長,明顯不像人類的耳朵。黃智華又想到剛剛那個無中生有的火球,以及多日前夜觀星空得出的「此處非地球」的結論,第一次對於身處異世界這件事有了真切的實感。以往在曠野中生存,所見草木鳥獸都與地球別無二致,就沒把此事放在心上。
眼前的少女在樣貌上與人類極為相似,但又不盡相同,一點在於雙耳,另一點在於召喚火球的能力。這裡導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此少女是人類嗎?還是貌似人類的其他物種。這個問題並不是單純的確認其生物分類,而是對於未知事務的應對考量。
比如說人類具有「理性」的能力,使我們能在陌生的處境時得以冷靜的觀察環境,而不是把眼前所有人事物全部毀滅;又比如人類具有「同理」的能力,使我們在傷害他人時會感受到不忍心,我們便不會隨意傷害他人,同時我們也可以假定他人同樣具有這項能力,所以在和他人相處時不用時時刻刻繃緊神經,以免身邊人突然暴起。
現在的問題是,眼前的少女是否具有與人類一樣的思維運作方式,他們之間是否能夠互相溝通,否則他或許必須將其當作某種野獸或天災對待。黃智華現在特別後悔救人,他就不該有婦人之仁,假如當時屁股一拍直接走人,就不必考慮這些哲學問題了。他覺得自己真賤,剛剛選擇救人的結果是半撮頭毛被火球撸飛,現在還來重蹈覆轍。
但說真的,與其隔天同個地方看見半截被野狼啃食過的屍體,黃智華寧願自家被炸掉,反正這間小屋客觀來說不過是幾塊參雜木條的泥巴,上面放了幾片葉子罷了,雨天會漏雨晚上不保暖,沒了就沒了。唯一會令他心痛的是灶台,為了把灶台造在屋子裡而不會把整個小屋都點燃,黃智華做了些別出心裁的設計,把燒火處挖低,再搭上一個通風管道,還特地做了防水措施,這些花了他一整天的功夫。
「嗯、哼。」少女輕聲呢喃,看上去像是要醒了。強烈克制住衝上去一棒敲昏人家的衝動,黃智華決定遠離小屋,躲到附近的樹林中,觀察一二。其實他把少女帶回家,並沒有甚麼計畫,無非就是不想讓其曝屍荒野。至於之後的打算,黃智華樂觀的認為,假如少女不是從石頭縫蹦出來的,應該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只見少女悠悠轉醒,先是迷茫片刻,然後緊張的四處張望,發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才鬆了口氣。然後,她從草床上站起來,走出小屋繞了一圈,發現身邊還是沒有人,便去蹲了會草叢,回來後開始東翻翻西找找,從陶罐中找些食物果腹,又喝了些水,然後躺回草床休息。
接下來的六個小時,黃智華就這樣趴在樹上,看著少女直到天黑都無所事事,他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現在的處境令他非常尷尬,他原本想等她離開就下來,但對方只是吃吃喝喝發呆睡覺,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現在天已經黑了,他的床卻被霸占中。無奈,他只好待在樹上一夜,想著等到明天就好,這人明天一定就會走的,她怎麼可能不會走呢?難道她沒家嗎?
經過半天的觀察,黃智華基本可以斷定,少女是具有一定智慧的生物,且在行為模式上與人類極其相似,在選擇食物上也與人類沒有差別。少女有時候會哼歌,哼的是黃智華沒聽過的旋律,這代表少女也具有「歌曲」的概念。而那身紅色的衣裳,作工精細、設計華麗,上面掛滿金屬飾品,顯然是文明的產物,看上去不像是工廠製造,而更像是手工製品,少女所在的文明可能沒有經歷工業化。
結論:少女可能就是人類,來自某個未經工業革命的文明,那裏的人耳朵尖尖長長,會使用魔法。當然,黃智華對少女乃至她的文明都不感興趣,只是知道人家底細方便他想辦法趕人。不過謹慎起見,黃智華決定在樹上多待一天,萬一她明天就走人呢?
這夜,黃智華在樹上休息,有松鼠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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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智華趴在樹枝上整夜,這是一件體力活,他雖然有稍微淺眠,但仍舊難以熟睡。科學說在人類演化成為人類之前,我們的猴子祖先是在樹上生活的,為什麼七百萬年前的我們能在樹上安然入眠,而現在不行呢?顯然是因為身體結構差異。
黃智華突然想到,在這個並非地球的地方,卻有著與地球相似的自然環境與生物圈,甚至還有和人類幾乎別無二致的存在,少女的族群是否也是演化而來?驅使火球的能力又是否是?
黃智華趴在樹上整晚,看著少女睡覺之餘偶爾翻身,實在是閒的出汁,便開始想東想西。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黃智華終於等到白天。根據他那無依據的猜測,少女會在今天的某時離開,且極有可能是早上,畢竟早上適合啟程。
於是,黃智華又等了好一陣,從白天等到中午,他在樹上已經待了二十四小時了。就在他猶豫著該不該放棄小屋另尋居處,還是乾脆下去把人趕走時,少女那邊發生了件小事:只見有隻狐狸從小屋經過,不小心撞倒長矛,乓一聲嚇了少女一跳。
這原本是件小事,但黃智華從中領悟到了大智慧,一個邪惡的想法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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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分鐘後,咚一聲自屋外傳來,驚了少女一跳。她走出小屋探頭探腦,什麼都沒發現。於是,她將那聲聲響歸結於野生動物的活動,就不去管了。
又過了三分鐘,咚一聲自屋內傳來,再次驚了少女一跳,這次聲音來自灶台下面的坑,那裏憑空多了一顆栗子。少女先是拿起栗子瞧瞧,然後走出小屋,到灶台通風口處檢查,再望向附近的樹,發現沒有一棵栗樹。少女感覺心裡毛毛的,但還是沒過度反應,權當有松鼠路過時落下了過冬糧。
回到小屋後,少女正襟危坐,隨時注意周遭的動靜,她有種預感,等會一定還會有事情發生。果然,沒過多久,門口突然掉落一把斧頭,少女立刻衝出小屋,四處張望,發現有一人影閃進小屋轉角,連忙追過去查看,卻甚麼都沒有。
此時,一陣惡寒自腳底湧上頭頂,恐懼席捲全身,少女確信附近有人,但此人並不願意現身,只在陰影中活動,想吸引她注意力。此人所求為何?是要傷害自己嗎?還是在愚弄自己?少女看不透此人的行為模式,只感到一股惡意。
少女全身顫抖,不禁連連後退,想盡快回到小屋,即使小屋其實並不安全,起碼能被牆壁環繞,在心理上能獲得安全感。
少女甫一回頭,便看到一高大的男子,整張臉黑如鬼魅,樣貌恐怖。男子大張雙臂,露出兇惡面容,放聲大吼。少女驚恐萬分,一屁股跌坐地上,哆哆嗦嗦:
「偉大的天神、天后、與城邦的守護神啊,求求你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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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龍跟杜思瑾是一對情侶,他們在天地異象後第五天離開校園,花了一天來到海邊,發現這裡挺適合定居的,便在這裡住了下來。不久前,他們發現了一個獨居的大神鄰居,擅長野外生存的各種技能,還懂得蓋房子。
於是,這對情侶每隔幾日就會來請教問題,或是單純的請求借一些食物緩急,大神雖然總是冷淡,但還是願意回答他們的問題,對於借食物的請求也會在一頓牢騷後接受,周杜兩人總覺得自己十分幸運,能夠與如此大神為鄰。
這天,他們如往常一樣來拜訪大神,只是今天與往常不同,還未走進便聽到一聲淒厲的尖叫。兩人相視一眼,意識到大神可能有難後,不由分說便衝上去想要幫忙。
一到現場,兩人就傻了眼。只見大神用泥巴塗滿整張臉,張牙舞爪威嚇一名少女,地上的少女被嚇得哇哇大叫,眼淚都飆了出來。
見到周杜兩人,大神停下了莫名的舉動,不好意思地後退兩步,如同被發現惡作劇的孩子。少女在地上不斷發抖,面如死灰,一股尿騷味瀰漫在空氣中。
空氣安靜了許久,久到少女逐漸回過神來,發現對面的男子存心嚇唬自己,又注意到自己的失態,氣的憋紅了臉,直接送去一發火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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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杜思瑾坐在樹墩上問。
「所以我就嚇她,想要把她嚇走。」黃智華跪在地上答。
「…唉。」
周成龍站在女友身後,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自從黃智華講完整件故事的起末與他的心路歷程,周成龍越發覺得好笑,尤其是看到黃智華那張尚未洗去泥巴的髒臉,但又怕被杜思瑾責罵,只能強忍憋著。
那少女身上蓋著黃智華的外套,此時正抽抽搭搭,不時用怨恨的眼神瞥向黃智華。黃智華自知理虧,但他的房子被她占了一整天,還為她睡了整夜的腰酸背痛覺,難道不能算功過相抵嗎?
順帶一提,剛才幫少女洗衣服的時候,黃智華特意做了一番研究。這衣服顏色鮮豔、質地柔順,一看就是件好衣服,如果是放在地球,這種衣服只有講究人家才穿得起。又看這衣服的金屬飾品,多是黃銅材質,但白銀黃金也有,這件衣服的主人或許非富即貴。
「總之,你不能這樣嚇人家女生,女生是很脆弱的,你這樣很不紳士。」杜思瑾說。
「喔。」黃智華心不在焉地說,他才不在乎甚麼紳士不紳士,他只希望對方早點滾蛋。
就在剛才,杜思瑾在安撫少女的時候,有嘗試跟她進行溝通,無奈雙方語言不通,沒有辦法互相傳達意思。不過杜思瑾的安撫是有效的,少女現在看起來十分依賴於她,可以從一系列肢體語言看出。
既然如此,黃智華希望他們把少女帶走,以後不管如何都與他無關。既然少女無法與他溝通,他自然沒有打算花費精力去交流,直接把包袱丟出去最好,正好還能以男女授受不親為理由,把她丟給杜思瑾去照顧。
「所以,這個女的…」
「嗯?」
「你們要帶走嗎?你們也知道,把她留在這裡也不好,孤男寡女的…」
杜思瑾面有難色,她先是看一眼周成龍,又看一眼少女,然後緊閉雙眼好似在做天人交戰一般,最後下定決心說:「當然,不能把她留在這裡,萬一你獸性大發,不小心去做、做、做做、做…」
杜思瑾支支吾吾,羞紅了臉。周成龍拍了一下她的肩,替她繼續說:「我們那邊條件比較簡陋,現在還睡在洞穴裡,屋子還沒蓋好,食物可能也不夠,可能需要請智華兄在物資上多些幫助。」
「沒有問題,一切好說。」黃智華喜上眉梢「昨天剛獵到隻羚羊,就都送你們了。」
幾人又談了一點關於魔法的事情,周杜兩人都對魔法很感興趣,可惜實在與少女語言不通,沒有辦法展開交流。等到少女的衣服晾乾,三人便帶著整筐燻肉離開。
送走了尊大佛,黃智華心裡實在高興,連飯都多吃了幾口,睡覺也格外香甜。如果他知道少女明天就會回來,他絕不可能如此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