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風蕭蕭,落葉飄盪,經過多日的觀察,黃智華推測現在正處於秋季入冬。有很多線索可以依靠,比如越發寒冷的夜晚,比如開始儲存過冬糧的松鼠,以及明明剛掃完沒多久馬上就出現許多落葉的小屋周圍的空地。


        既然要過冬,一些準備便要妥當:首先是足夠的存糧,然後是小屋加固,要能夠擋住風雪,也要能擋住冬天飢腸轆轆的野獸。小屋加固之後,各種家具配套也要跟上,草床要換成毛皮床,石頭墩要換成小木椅,還要有張桌子。還有,有個最壞的情況需要考慮,如果翠花遲遲不走,準備清單還要加長,要做的事還得增加。


        如此想著,黃智華便忙碌了起來,每天忙東忙西,今天制弓箭,明日燒瓦片。偶爾系統發出升級通知,黃智華便會打開系統面板查看,看來這等級會隨著熟練而增加,但還是不知道等級的提升有甚麼用。


        和翠花的關係沒有任何改變,每天上午翠花醒來後,便會離開小屋不知所蹤,下午之後才會回來,和黃智華幾乎沒有交流,黃智華也不去管,兩人不過是同住一屋的陌生人。杜思瑾本想與翠花好好交流,奈何人家根本沒興趣,她也只好作罷。之後周杜二人也要想辦法準備冬天,便不再常來。


        如此半月有餘,黃智華不免有些好奇,翠花到底在做什麼。於是一日,黃智華躲在樹後,在翠花出門時悄悄跟上去,想要一探究竟。只見翠花兜兜轉轉來到海邊,轉進了一處石頭地。


        黃智華躲在一顆大石頭後,探頭偷看,見翠花正拿著工具對著一艘小木舟搗鼓,那艘小木舟看起來破破爛爛,感覺一下水就會散架。這時,黃智華終於了解翠花想做什麼了,她想造船出海。


        黃智華想起他當初就是在海邊撿到人的,或許人家當初就是遭遇海難才出現在那裏,那造船的目的也就顯而易見了,她想要回去她該回去的地方。黃智華還想到,如果幫翠花早點造完木舟,她就能早點走了。


        思及此,隔日翠花來到石頭地時,便赫然發現黃智華正在加固舟身的身影。她原本打算用火球將其趕走,觀察過後發現黃智華似乎純粹是來幫忙的,而且技術遠高於她,便默默接受好意。


        於是,沒過幾日,一艘勘勘及格的小木舟便造好了。老實說,黃智華不知道怎麼造舟,他單純是在舊結構的基礎上幫忙加固,順便把一些爛爛的木頭給換掉。翠花看上去高興非常,她甚至激動到眼角泛淚,大概是想家了。隨著水花濺起,小木舟被推下水,翠花義無反顧的坐進去,撐起船槳一推,小舟便顫顫巍巍的動了起來。


        下一瞬間,小木舟在海面上解體,翠花猛然跌落海中,讓岸上的黃智華目瞪口呆。隨著大量氣泡和木板浮現,黃智華才意識到小木舟解體了。


        等了一陣,翠花遲遲沒有浮出海面,黃智華感到不對勁。他直接跳入水中,海水冰冷難耐,黃智華強忍噬骨的寒涼,在離岸不遠的海底將翠花撈上來。她在水中完全沒有掙扎,甚至讓黃智華誤以為她失去意識了,但當她被撈上岸時,她的眼睛還是睜著的,氣息也還在。


        翠花被撈上來後便坐在岸邊發楞,那眼神黯淡無光,彷彿被吸乾精氣魂似的。黃智華有點為她遺憾,但沒有特別在意,便回去繼續做事。直到傍晚翠花未歸,黃智華才回到海岸找人,發現翠花仍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活死人一般。


        黃智華嘆了口氣,將人揹回小屋。



        翠花躺在草床上不吃不喝,對身旁環境毫無反應,任由自己失禁,也不驅趕蚊蟲。黃智華將食物和水一點點餵進她嘴裡,幫她處理穢物和清潔身體,避免她虛弱和生瘡。整間小屋被一股難聞的味道壟罩,黃智華甚至不敢關門,深怕自己被醃入味。


        看著翠花油盡燈枯的樣子,讓黃智華想起一些往事。那時他剛被警察控管躺在醫院,也是這般不吃不喝,甚至會偷拔點滴針管,放任自己的生命流逝。他原本以為自己頂多被關個幾天就會被放出來了,孰料卻被一連舉報了十幾條罪狀,包括販毒、調唆、搶劫等,都是他的那些好兄弟們幹的事情,趁他進去時把罪丟給他包。


        他那時是如此的絕望,絕望於被好兄弟們背後捅刀,也是在那時他才發現,那記悶棍是場早有預謀的一步計畫,目的顯而易見的是讓他代替他們入刑。原本他應該否認犯罪的,正常人都應該否認,但他並沒有,因為他正被絕望壟罩。


        他自小父母不要他,同儕中交不到朋友,老師只會嫌棄他,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棲身之所,結果裡面的所謂「兄弟」不過是想利用他頂包。他的人生就是笑話,低俗無趣的笑話,一開始就是笑話,一輩子都是笑話。這樣想著,一股巨大的絕望如螞蟻侵襲一般,湧入他的四肢百骸,將他侵蝕殆盡,留下一地骸骨。


        所以黃智華承認了所有罪刑,他放棄了所有掙扎,甚至連反抗都不打算,等待著被扭送觀護所。他渾渾噩噩、自暴自棄、不吃不喝、不搭理辯護律師、不考慮未來,他掐死了自己的靈魂,等待死亡的到來,直到一位檢察官的到來。


        那是位年輕氣盛的檢察官,頭髮梳成飛機頭,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充滿希望。他當時甫一進入審訊室,和黃智華那空洞絕望的眼神四目交會,就皺起眉頭,喃喃自語:「啊,是這種的。」然後轉身離開。


        半日後,他又回來,帶來一盒象棋。


        「會玩嗎?」他問。


        黃智華沒有回答,他也不甚介意,將棋子一一擺上棋盤。


        黃智華認得棋,他還有點擅長。他小學初年級的時候常常放學後在外遊蕩,見公園的涼亭有老人在下棋,便上去湊湊熱鬧。一來二去也混熟了,老人們邀請小黃智華上棋盤切磋,意外發現他實在是天生下棋的好手,小小年紀的他逐漸難棋逢敵手,可惜最後沒能精進發展。


        看到紅黑相間的棋盤,讓黃智華回憶起過往,原本空白的思緒生出一絲懷念之情。沒有多想,黃智華便下了一步他最熟悉的平砲。於是,雙方開始對奕,然後是一局又一局,直到一陣眩暈過後,黃智華突然發現自己很餓,餓得快受不了了。


        就在此時,檢察官微微一笑,拿出一顆御飯糰,黃智華發誓那是他今生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他胡亂咀嚼吞下,猛地被食物嗆到,又接過水來敦敦狂灌,灑滿了整片衣襟。


        檢察官看著他以驚人的速度旋風啃光整顆御飯糰後,開口問:「你還想死嗎?」


        黃智華詫異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幾乎是被冤枉的,也知道你被人背叛很絕望,如果你想頂罪或自殺的話我不會攔你。」檢察官說「但如果你想好好活著,我也能幫你,端看你自己。」


        黃智華看了看棋局,又看了看一旁的檢察官,再看了看頭上的天花板。這一刻,他發現心中的絕望之情似乎淡了不少。


        於是,他接受了幫助,成為了污點證人,換取減刑,早早從觀護所出來,並在安排下進了全人高中,以接受監視為條件獲得當一名正常人的機會。


        雖然情況不同,但黃智華知道,翠花現在之所以如此,與他當年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絕望到不想活的狀態,他看的出來。黃智華當然不了解翠花曾發生了甚麼,導致她壞了一艘小木舟就心碎成這樣,或許是對回家的渴望被無情擊碎的落差感,令這位衣裝華貴的小姐難以接受。


        黃智華想了一下,想到當初那位檢察官,想他是如何將自己從絕望中領出來的。下棋並非行為的關鍵,而是將人的注意力從一片虛無之中拉回,什麼方法都好,只要能轉移人的注意力,使她重新「進入」這個世界,新的感受便會不斷產生,將絕望感覆蓋上。


        當然,語言不通是很嚴重的障礙,黃智華想不到其他辦法,決定將翠花背起來幹活,讓她一直跟著自己,起碼能看著自己幹活。第一天翠花在他背上失禁,他也不惱怒,用原本要做毛衣的毛皮做成兩套尿布,時刻幫她更換清潔。


        如此,黃智華不論是劈柴燒火、捕獵採集還是燒磚鋪瓦,都背著翠花。每天早上起來,黃智華便用繩子綁住翠花和她,傍晚再把她放回床上,除去換洗尿布以外,黃智華與翠花形影不離。翠花一直沒甚麼反應,黃智華卻堅持不懈。有時,他還會對翠花自言自語,心血來潮就隨便講講,發覺太久沒說話便會硬擠話說。


        如此過了十幾天,一日,黃智華又來到海邊,打算挖一片鹽灘產鹽醃肉。雖說冬天不適合曬鹽,且雨有越來越多的跡象,但他還是想試一試。他規劃了一片合適的區域,掄起鏟子準備開挖。


        這時,身後傳來嗚咽,嚇了黃智華一跳,然後他便意識到,是身後的翠花哭了。哭泣本應該是悲傷的,但黃智華反而鬆了口氣,因為這聲嗚咽代表的是靈魂突破桎梏,絕望者脫離一心求死的信號,令黃智華十分欣慰,他知道自己成功了。黃智華曾經在這片沼澤中沉淪,幸得貴人相救,今日在此見人陷入一樣的困難,也同當初的貴人一般,出手相救,也算是傳承恩惠。


        翠花大哭一場,然後睡了過去,一路睡到隔天。黃智華隔天起來時,發現翠花正大吃特吃,見黃智華起來時有些尷尬的撇過頭去,不敢對視。黃智華不甚在意,打算煮上一杯金盞花茶,當他用燧石工具嘗試打火時,翠花用手指輕點木柴,火勢便瞬間燃起。


        黃智華愣了一瞬,然後拿出第二個杯子,在裡面放入幾瓣亮澄澄的金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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