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全人高中光是普通教室就有一百二十間,每個年級四十個班四十間教室,加上功能教室就更多。現在留在校園內的學生有四百人左右,平均下來每兩個人可以獨佔一間教室,晚上睡覺時應該不用擠在一起才是。
但實際上,大量的空教室還是被棄置,大部分的同學還是窩在一起睡。安全考量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還是寒冷問題,人多的教室比較暖和。
所有人都能察覺到,自從天地異象以來,天氣越發寒冷,明顯是要入冬了。尤其是最近幾天的溫度更是下降有感,實驗教室的溫度記顯示最近白天的溫度只有十度,晚上可能快到零度。
因此,對於留在校園的學生來說,半夜被冷醒已經是家常便飯。許多人將窗簾拆下用作毯子,效果不錯。幸好校園裡的大塊布有很多,不用擔心搶光,否則同學們還不爭個你死我活。
全人學子的故鄉在冬天是不會下雪的,其最冷月均溫並不低於十度,很多人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如此低的溫度,對於接下來的日子更是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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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雷一早到探險者中心,便看到兩個人在爭吵,其他人在旁邊圍觀。爭吵的其中一人是他的好友陳康德,另一人是新聞社的社員章離,張雷記得他前不久在季伯長事件中為死刑方陳辯。
「一年十七班的阿寧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整整兩天,手語社都沒把他加進名單裡,好像他昨天前天沒有在野外捕獵一樣。」章離指著陳康德鼻子罵「你以為他是個例嗎?他不是,在場的所有人每個都受過這種罪,看看手語社到底在搞什麼飛機?」
大師嘆了口氣:「三瘋,我們私下說…」
「私下?私不了一點。學生會在重用亂黨,你有參加閉門的資格,然而手語社依然在亂搞,整個校園都烏煙瘴氣,你有沒有好好規勸學生會長?我知你是會知人善任的人,『重要崗位要派值得信任的人』這件事學生會長不懂,你陳康德難道也是?今天我話說在這裡了,如果學生會不將手語社革職,我將帶頭脫離探險者中心。」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許多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章離是新聞社的重要幹部,在探險者中心中做著整合資料的工作。有個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他是第一個觀察到並確定的,即整所校園被轉移到的地方,屬於溫帶地中海型氣候地區,他的盡早發現對探險者中心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
常有人在向陳康德領取任務時見到章離在對他匯報資料,有時也會代理他的工作,因此章離被許多人自然的視為陳康德的心腹好友,沒人料到他會當眾駁斥他。
章離的綽號叫「三瘋」,即「人瘋、言瘋、學瘋」。人瘋來源於其人個性古怪、瘋瘋癲癲,有時會自言自語、又哭又笑,他的行為有時幼稚無比,下一秒又極為老成,令人捉摸不透;言瘋來源於他的言語稀奇古怪,常常說兩種自相矛盾但都有道理的話,有時讓人聽不懂,有時卻語不驚人死不休;學瘋來源於他的學習習慣,他總是在各種地方看書,手不釋卷廢寢忘食,令人懷疑他得了不看書就會死的病。
作為可能是全校最了解章離的人,陳康德知道此人並非真的瘋癲,只是極端不在意旁人加上不拘小節而已。章離確實是個有才華的人,同時又有深刻的思想,這也是陳康德願意將其延攬入新聞社的原因之一。在新聞社的活動中,陳康德確實常與章離有意見之爭,但那都是學術之爭,從不是意氣之爭。
因此,陳康德清楚,章離這次的行為也不是意氣之爭,他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這麼做的。既然如此,多勸反而無用,只能應下並想辦法。
「……我知道了,我會盡全力勸說學生會長,但你也知道學生會的勞動體系對所有留在校園的人有多重要,還請你務必多考慮,勿要做絕。」陳康德說。
「這取決於五樓那位。」章離說。
這時,張雷身旁兩人的聊天聲傳到他耳內:
「怎麼回事啊,新聞社內鬨了啊?」
「你不知道,今早的學生大會可熱鬧了。三瘋指著郭松齡的鼻子怒噴了整整十五分鐘,學生會長三次要求結束發言他都不管,直到林文書把他從體育館拖出去。」
「然後呢?」
「然後整個體育館都吵得不得了,所有人都在罵郭松齡,嚇得他直接溜了,溜的時候頭上還掛著一隻臭襪子。大會當然也開不下去了,學生會長最後的發言完全被罵聲籠蓋,根本沒人聽清。」
張雷看到陳康德面色疲憊,想上去安慰兩句,卻見他匆忙將今日分配任務的工作交給其他人後便匆忙離去,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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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樓,學生會室。林永國和張曉雨愁眉苦臉。
「三瘋的行為是個警示,大家對於手語社的忍耐已經到了臨界點了。再不想辦法解決,我們一心想要維護的體系就會崩壞。」林永國說。
「三瘋不是大師的人嗎?他直接在大會說這個,是不是有大師在背後指使?」張曉雨問。
林永國搖頭:「那三瘋的名聲我也有聽聞,聽說他才氣大脾氣更大,大師文質彬彬,鎮不住這種瘋人。」
這時,門被敲響,陳康德直接入內。往日陳康德早晨時間都在探險者中心做事,現在卻突然到來,令兩人訝異一瞬,隨後又想到今早大會的過程,猜測可能是為此而來。
「會長、林永國,原諒我擅自前來,實在是有急事商議。」陳康德有些氣喘吁吁「方才中心內三瘋與我警告,若不立即將手語社各員革職,他將帶頭脫離探險者中心。」
「他說『帶頭』,有多少人跟他?」林永國問。
「他沒有說,我沒有問。不過根據我的粗略估計,這個人數大概是在十到二十人之間。」
「太多了吧。」林永國皺眉。
「這很多嗎?」張曉雨問。
「非常多,這個數量我們不太能承受。」陳康德說。
「目前探險者中心有九十七人,其中在內做情報工作的有七人,其他九十人都是在外頭獲取食物的。自從中心創立以來,早上出發便再沒回來的探險者有十一人,脫離者有二十三人,平均每天少兩人。」林永國說。
「九十人少二十人,也還有七十人啊。」
「依照現行炊事班每日分配的口糧量,也就是一天一碗湯半碗料來算的話,每名探險者每天平均能在外取得二點七五份食物,整個中心每天平均能在外取得兩百五十份食物。近些天雖然名單一直變動,但上面登記的人員數量大抵在兩百七十人至三百二十人之間浮動。考慮到我們每天還要向余安東繳納『保鑣費』,我們每天必須用兩百份食物養活三百人上下,這非常極限。」陳康德說。
「現在的口糧量已經是吃不飽餓不死的極限了,如果再減更少,一些器官功能便會開始大幅衰竭,精神也會出現問題。更何況最近越來越冷,餓太久是真的會凍死的。」林永國說。
林永國這麼說其實有點不對,因為炊事班最近已經開始在湯裡頭加些不太能吃的東西墊肚子了,比如樹皮或木屑等。只要附近的樹沒有被薅光,依照人類強大的生存能力,是能靠這些湯扛很久的。況且就算樹都被薅光了,校外埋屍坑裡還躺著幾個人,人只要餓到失去理智,是不會在意嘴裡的土味的。
「好吧。那我們該怎麼做?」張曉雨問。
「鑒於目前手語社還是需要的,我們不能與之翻臉,但敲打敲打還是可以的。」陳康德說「說到底手語社現在的作威作福也是依賴於我們的勞動體系,如果這個體系垮掉,他們將失去分配食物的權力,只能去野外尋求果腹。手語社也沒有辦法取代學生會的地位,他們的聲望已經臭掉了,沒有人會願意受他們領導,郭松齡自己肯定也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只要能對手語社實施一些制裁手段,讓郭松齡意識到我們有這個能耐,他們就會收斂一些,足夠支撐到我們不需要他們為止。」
「怎麼敲打?」張曉雨問。
「既然不能跟他們翻臉,把事情上升到學生大會的程度是不行的,但稍微報復一下還是可以。探險者有一半是我們的人,我們可以帶人在傍晚分發食物時以名單為由頭挑起和手語社的衝突,在不致殘疾的程度上將人打傷,最好是把郭松齡關在冷靜室一晚。以郭松齡的個性,我不認為他會完全老實下來,但起碼能維持一段時間。」
「他不會報復回來嗎?而且假如我們把郭松齡抓走,手語社會不會以為我們要清算報復,決定破罐破摔,乾脆和我們魚死網破?」林永國問。
「我不能和你保證,但我不認為會。從上次季伯長事件觀察下來,我認為郭松齡並不是個會被情緒牽鼻子走的人。至於他手底下的人,只是群烏合之眾罷了,沒了主心骨不過只是一群蝦兵蟹將,不足為慮。」
「只怕到時候你的預測落空,我們會遭來巨大的反撲。」林永國說。
「不如說說你的看法。」陳康德說。
「我認為應該直接革職手語社,」林永國說「由另一批團隊做管理秩序的工作,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我的人在中心裡採集補獵,完全不能動;新聞社在中心裡做情報處理,硬要動的話也不是不行,只是中心的整體效率會大打折扣,結果只會得不償失。因此,我認為會長可以從製作組中挑出一批人,由會長你親自指揮做管理秩序的工作。」
「這不會遭致你所謂『巨大的反撲』?」陳康德問。
「會,所以要快刀斬亂麻,讓我們的人直接把他們送進冷靜室,或者是乾脆流放。既然要翻臉就要一翻到底,留一線只會給人報仇的機會。」
「那製作組的工作怎麼辦?」張曉雨問。
「事情有分輕重緩急,我知道製作組的工作很重要,但手語社的問題更急。如果會長能在今日之內拉出一批二十人左右的團隊,像風紀委員會那樣大公無私又值得信任,三瘋的問題就能解決了。」林永國說。
「要一天之內湊出一個大公無私又值得信任的二十人隊伍,恕我直言,除了向上天禱告遣下一隊天兵天將以外,我想不到別的辦法。」陳康德說「既不給人好處又要人賣命,天底下萬無此等好事,學校裡會願意幹這種活的人,都已經被委員長帶走了。」
陳康德說的「委員長」指的是風紀委員長葉子晴,她在天地異象不久後便帶領風紀委員會離開了校園。風紀委員每學年會由每名班級中選舉出一位,基於風紀委員會的事務繁多,普通人不會想去參雜,只有那些對校園秩序最重視的人才願意去當風紀委員,他們大多樂意為大眾服務不求回報。
「當然標準不需要訂得那麼嚴苛,只要會長親自領導,選的人手不要太糟糕,怎麼說都不會比手語社要差。」林永國說說。
「只怕新的團隊鎮不住人。管理秩序的人不得太過軟弱,這一點手語社就表現頗佳,雖然他們更像是走了另一個極端。」陳康德說。
兩人停下對話,望向張曉雨,等待她做選擇。張曉雨沉思良久,唉聲嘆氣,終於從主桌抽屜中將一疊紙拿出來。林陳兩人將腦袋湊上去看,見上面標題寫著「過冬建設計畫」,都開始仔細檢閱。
「製炭、燒磚、改造教室…大小工程五十三處,光是炭窯就要三個,製作組打算花幾年建造?」林永國問。
「半個月。」張曉雨說。
聞言兩人狠狠大吃一驚,彷彿聾子第一次聽到聲音。
「整個計畫共花半個月?」陳康德問。
「花花說這幾天晚上就要下雪了,再耽擱下去會死人,所以最優先工程必須在半個月內解決,次優先工程一個半月,其他的能緩緩。」
順帶一提,花花是張曉雨的朋友,在製作組做重要工作。
「這個時間估計的準嗎?」林永國問。
「我不知道,大家都沒做過。」張曉雨說「但人手不能少,我們既要維持製作工具自用和給其他人,還要分出人去蒐集資源,工程更是不能耽誤。所有的所有都要很多很多人手,製作組很難額外撥出二十人來。」
「我這一生都沒看過雪,你們說人真的那麼容易被凍死嗎?」林永國問。
「我曾經去過一些下雪的地方,北方的冬天確實是可怖,穿太少根本出不了門,在室外待太久也會受不了。況且大家現在都面黃肌瘦,如果不著手計畫御冬,很難有力氣能熬過冬天,光是凍傷就能死人。」陳康德說。
「可惜探險者中心的人手也是嚴重不足,不然好歹也能幫忙蒐集資源,畢竟野外那麼危險,運動細胞不好的人去了就是在賭命。」林永國說。
「計畫是最終案嗎?何時開始執行?」陳康德問。
「計畫打算今天開始執行,第一批任務已經規劃好了,分工也已經安排好了。」張曉雨說。
林陳兩人相視一眼。
「今天傍晚我的人會在司令台待命,等會長你一聲令下。」林永國說。
「我會確保到冷靜室的路暢通,另外再派遣看守取代手語社,在校門口和地下室入口輪班站崗。」陳康德說。
「可是…」
張曉雨表情苦惱,用大拇指、中指指腹輕輕摩擦頭髮,然後將髮尾咬住。
「…真的不會遭來報復嗎?」張曉雨喃喃。
「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會長。」陳康德說。
張曉雨沉默許久,最後說:「好吧,就這樣做吧。」
※
傍晚,四十幾名探險者在司令台牆後待命,或蹲或站,神色肅殺。經過的人都忍不住感到好奇,多看兩眼。
張雷蹲在一棵樹下沉默不語,他和其他人都知道這次行動的目的,就等著張曉雨到來。許多人厭惡手語社已久,今天正好能出這口惡氣,大家都心中暗爽。張雷也很期待,林永國說這次打了以後就不用被餓肚子了,他不喜歡被餓肚子。
「我要用手指狠狠插進郭松齡的鼻孔。」一人興奮的說。
「我要趁機扒他褲子。」另一人期待的說。
「會長來了。」林永國突然說,引得大家朝校舍望去,看到張曉雨往這邊走來。
只見張曉雨滿臉陰沉,走過來後不發一語,讓原本激動的眾人漸漸感到疑惑。林永國突然察覺什麼,趕忙上前想要阻止她說話卻來不及。
「…抱歉,這次的行動取消。」張曉雨平靜的說,然後轉身走人,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覷。
見大家在小聲嘀咕著,林永國重重嘆了口氣,拍手兩下引來注意:「你們也聽到了,會長說行動取消,大家都散了吧,下次要揍郭松齡的時候先找你們。」
於是大夥一哄而散,林永國則追上去找張曉雨,很快消失在轉角處。張雷前去操場領取食物,發現自己今天不在名單上。明明每天都去外面採集捕獵,名單上自己的名字卻時有時無,非常奇怪。張雷有時想上去抗議兩句,就跟其他人一樣,但想到自己吵架從來沒贏過,想說還是算了。
隔日,「三瘋」章離聯合十九名探險者於學生大會宣告脫離探險者中心,不再為學生會管轄。此事轟動全校,一時效仿者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