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寒假、作业、共度新年

碰、碰、啪!

玻璃圆盘缓缓旋转,发出嗡嗡的声响。加入砂糖、奶油和菜籽油的玉米粒膨胀开来,打到陶瓷盖上。

小雅站在那里,踮起脚尖,眼巴巴盯着微波炉看。等到炉子发出『叮』的一声,我用抹布垫着手,把带盖的陶瓷碗端出来。

打开盖子,原本小小的玉米粒已经变成了金黄色的爆米花。室内弥漫着一股略带焦味的奶香气。

「稍微等一等——」

话还没说完,小雅已经伸手去抓了一把。融化的焦糖烫得她『啊』了一声,但她仍不管不顾地把爆米花捧在掌心,呼呼地吹气,然后啊呜一下塞进嘴里。

她鼓着脸颊,像是仓鼠一样咔嚓咔嚓地咀嚼。光从表情上就能想象出那是多么香甜的滋味。

「嘴巴里会起泡的呀。」

小雅选择性忽视了我这句话,将手掌里剩下的爆米花凑到我的嘴边,「哥哥,好好吃!」

低下头,嘴唇碰到了小小的、温热的掌心。刚出炉的自制爆米花,裹着还没有冷却的焦糖,舌尖感到轻微疼痛。用牙齿咬开脆壳,暖烘烘的香气立刻充斥着鼻腔。

小雅用得意洋洋的神情看着我咽下爆米花,挨在胸口前叽叽喳喳地问——很好吃吧、很好吃吧?

「很好吃喔。小雅做的爆米花。」

加入砂糖、奶油和菜籽油后,搅拌的工序是交给了小雅。这么夸奖她以后,她反倒害羞起来,用两手拽住自己的兜帽,藏到了那身毛绒绒的衣服里。

我眼前是一头皮毛棕黄,有着圆滚滚耳朵的小熊。楚姐在网上买了这身睡衣给她,因为材质柔软又暖和,小雅喜欢得不得了,放寒假以来都把它穿在身上。

「.....是哥哥、和我,一起做的。」

她晃悠着布制的棕色熊耳,从我身边蹭过去。我端起瓷碗跟在她身后。小雅啪嗒啪嗒地跑过客厅,往沙发上扑过去,「妈妈!爆米花!」

楚姐一把将她接住,把她放在膝盖上,乍一看会像是在抱着一只大号的熊玩偶。

我在她们身边坐下。楚姐从茶几上抓了一把爆米花,自己吃掉一半,见小雅在怀中盯着自己,又把另一半喂给她。

电视上在放喜羊羊与灰太狼。楚姐和小雅一样,也看得十分入迷。小雅时不时扬起脑袋问她:「妈妈,家里为什么不用平底锅——」、「妈妈,青草蛋糕是什么味道——」

平底锅容易糊底、青草蛋糕应该是抹茶的味道,楚姐把下巴担在小雅的头顶,一样样认真地回答她。小雅在妈妈怀里黏了一会儿,又躺倒身子枕到了我的腿上。

小熊睡衣柔软的质感让人着迷。我隔着兜帽慢慢抚摸小雅的脑袋。小雅打了个呵欠,蹬掉拖鞋,一整个儿挤在我和楚姐中间的空隙里。

楚姐出声提醒她:「小雅,不能光着脚踩别人家沙发。」

「哥哥——又不是别人。」

小雅背过身去,脸颊埋入我的肚子,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楚姐向我投来为难的视线,我告诉她:「没关系,平时也这样的。」

「是嘛.....」

她拍拍小雅的屁股,看起来还是有点介意。

自从休假以来,楚姐都待在家里陪小雅。小雅又总是要往我这边跑,不知不觉间,聚集到我家里来看电视,似乎成了惯例。

爸爸仍要去单位值班,妈妈时不时也要出门办事,看管我们这两个小孩的工作就交给了楚姐。

我们把爆米花吃完,洗好碗,放回橱柜。等到妈妈买菜回家,楚姐让小雅穿上拖鞋,在沙发上坐好,自己则到厨房里去帮忙做饭。

动画片已经放完了,现在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小雅对接下来的节目没有兴趣,就拉着我去房间里野营。

将毯子盖在书桌与椅子上,下方的空隙形成了密闭的空间。在里面点亮小夜灯,膝盖贴着膝盖挤在地板上。

打开带有彩绘的百科全书,恰巧翻到了马陆(千足虫)的那页。小雅一下缩到身后去了。她对那些色彩艳丽的插图很感兴趣,但因为害怕虫子的图画,总要藏在肩膀边看。

在昏暗的灯光里,书页的边缘隐没了。千足虫、蕨类的叶片、霸王花的芯蕊在微光中莫名拟真。这样看书很费眼睛,一小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

合上书本以后,小雅凑近过来,坐到两腿之间,将后背与我的胸口贴在一起。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她开始用积木搭建篝火,嘴里还发出呼呼的声音。

从橡皮擦上搓下来的小团块被她穿到了铅笔尖上,架到『火』上去烤。说起来,她以前还因为太过入戏,把烤出来的『肉串』咬了吃掉,所幸没吃坏肚子。

小夜灯闪烁几下,突然熄灭了。小雅的篝火也随之化为灰烬。

『帐篷』里短暂陷入寂静。抱着这样一只柔软的布熊,除了闷闷的心跳外什么也听不见。

「好冷啊——哥哥。」

小雅在耳边说。

我们都穿着足够暖和的衣服,又盖在毯子下面,还紧紧挨在一起。但听她这么一讲,会觉得外面真的很冷。在这黑暗、温暖的帐篷之外,一定是寒风呼啸、大雪飘摇。

稍微更紧一点地抱住小雅。闭上眼睛,从那之中传来了雨水的声息。

.....

是的,雨点正滴滴答答打在窗户上。我和小雅从毯子下爬起来,看见遥远的天边飘来透明的雨水与白色的雪花。它们降落在玻璃上,将倒影溶解其中。

小雅呆呆地站在窗前,呼出的白气形成了模糊的晕圈。片刻后,像是怕醒过来,或是被别的人知道了一样,她悄悄对我说:

「哥哥、下雪了呀。」

·

漫天的雨夹雪飘摇而下,蹭着肩膀落地。天空如同塌陷下来,和地面合到一起。

小雅踮着脚尖,抬起手掌,去接那些纤薄的雪片。尽管穿着羽绒服,戴着护耳,那小小的身体仍在不住颤抖。

和电视里那样,能够堆积在地上,将一切都变成白色的大雪不同,这场雪一落地就无影无踪,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从风中捕捉到,被小雅攥在手心里的雪花,也全部变成了温热的水。

「小雅出生的那年,也下雪了。」

楚姐撑着雨伞,走在我们身后。小区里雾蒙蒙一片。有别的小孩在放爆竹。从楼层间传来了沉闷的回声,显得又空荡又寂寥。

停在空无一人的单双杠旁边,小雅握住我的手,望着灰色的、无穷无尽飘来雪花的天空,嘴角恹恹地耷拉着,显出了失落的神情。

「现在还堆不成雪人,不过等到明天,也许就能堆起来了。」

我这么安慰她。小雅回过神来,低垂下头,「.....嗯。」

那天晚上,小雅在我的房间过夜。

大人们都睡着以后,她仍裹着被子,待在我们野营的『帐篷』里。从那里可以听见风吹过窗框,雪片擦过玻璃的声音。

她说要一直到早上都不睡觉。我陪在她身边,在看一本有关雪原和狼群的小说。裸露在外的手脚变得冰凉,眼睛开始酸涩起来。合上书的时候,小雅已经蜷成一团,呼呼大睡。

关掉夜灯,将她唤醒,摸着黑回到床上。盖在被子下面,浑身都软得像是要融化一样。小雅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噗呼一下冒出脑袋。

「.....哥哥,」

「怎么了?」

「.....喊喊你。」

随手摸摸她的脑袋,她用两手搂住我的手臂,依偎在身边。

小雅身上烫呼呼的,好暖和。

「明天不是还要堆雪人嘛,睡吧。」

虽然这样,做了一个被埋在大雪下面,像是童话里的狐狸洞一样怪异的梦。

但雪并没能堆积起来。

第二天早上起床,玻璃落泪一样缓缓淌着水珠,云雾已经完全落在地上,流入地底。像是天空的尽头、去无可去的太阳静静悬浮着。

·

「虽然除出来是42.5人,但为了每个人都可以拿到本子,所以答案还是要写43本。」

「但之前明明可以写1.5元啊!」

不晓得是真的想不明白,还是因为不愿写寒假作业在闹脾气,小雅捂住耳朵,刷拉刷拉甩动头发,一副放弃思考的样子。

关于应用题里要不要保留余数这件事,之前已经讲过好多次了,但她还是会把它混淆起来,算出0.5个人或是3/4只兔子一类的答案。

「一块钱可以分成两张五毛钱,一个人要怎么分成两半啊?」

举起手掌,比作手刀,轻敲在小雅的脑门中央,「小雅是小雅,完完整整的一个,没办法劈成两半。并且——要是老师给大家发本子,有人没领到的话,不是会很难过吗?」

她顶开我的手,脑袋咚一下碰到我的肩膀。蜷缩在被窝里、捂得温热的双手一并缠绕过来,抱住我的脖子。

「这样,就是两半了呀。」

穿着浅蓝色睡衣的小雅肚脐以上和我紧挨在一起,肚脐以下则裹在被子里面。作业本被她的膝盖压住,起了褶皱。

强忍住不要叹息,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放回原位。她一骨碌就钻回到被子里面。铅笔因为床垫的抖动滚往床边,被我一把捏住。

没错——假期的早晨,为了迁就怕冷的小雅,我们在她房间的床上写作业。

我好歹是穿好了衣服,搬一把小板凳,把她的床当桌面来用。小雅则是压根没有起床。脑袋顶着被子,身上穿着睡衣,赤脚踩在本子的边缘,偶尔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写几笔。

想也知道,这绝算不上正确的学习姿势。不如说我觉得她的脑袋有一半还在做梦。但这毕竟是假期.....能让她每天乘早抽一点时间写写作业,不至于拖到最后十天再去完成,就已经可喜可贺了。

并且,今天还有一些可以谅解的理由。

首先,雪已经停了。

其次,小雅那身穿了好几天的小熊睡衣被楚姐强行剥下来,拿去洗了。

她真的非常非常不开心。

堆不了雪人也就算了,但她真的很喜欢穿她的小熊睡衣。虽说是睡衣,但这些天,只要在家里,她几乎就没有脱下来的时候。

这也导致小雅·熊渐渐有了一点气味。

吃早饭的时候,楚姐把小雅抱在怀里,鼻子凑在她的身上闻来闻去,然后皱着眉头问我:

「小雅.....是不是有点.....臭臭的?」

我诚实地回答她:「昨天睡觉的时候就闻到了。」

「咕、呜、哇!」

小雅在楚姐怀里张牙舞爪,像是要咬我一口。楚姐则二话不说,将她从腋下提溜起来,丢进房间里更衣。

被剥下熊皮的小雅索性钻进被子里睡起了回笼觉。她和楚姐耍赖——除非把她的皮还给她,不然就不要起床。

所以在等待洗衣机脱水的这段时间里,只能在小雅的床上写作业。

姑且糊弄完了数学作业,又帮小雅写了一面字帖,催促着她把衣服换上,赶快起床。

平时是不会那么娇纵她的,不过今天确实很忙。

要在过年前把窗帘拆下来洗,擦干净窗户内侧,搬开沙发扫地,前些天买的对联也得贴上。

体力活就交给大人们去做,我和小雅则负责扶好梯子、擦拭窗台。为了不让她感到无聊,得多和她说话,或是和她比赛,中途还哄着她换了一身衣服,免得把睡衣弄脏。

到了下午,两家的扫除都一同完成了。洗过澡以后,小孩子就可以闲下来,等着吃年夜饭了。

和小雅一起瘫在沙发上,望着大人们在厨房里忙碌。她潮润的、带着水汽的脑袋挨着我的肩膀,散发出一股洗发水的甜香。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小雅的味道会让我觉得想睡觉。

说起来,这是第一次和小雅一起过年。第一年还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第二年则被爸爸妈妈带着回了老家。

到了今天这样,两家人聚拢在一起做年夜饭,一共铺垫了两年半的时间。小雅从那个牵着妈妈衣角,畏畏缩缩偷看我的小女孩,变成了在我身边安然入睡的妹妹。

天际自远即近,慢慢黯淡到了眼前。小区里亮起灯光。楼宇间的缝隙里填满烟花。耳边传来轻微的碰碰声。小雅揉揉眼睛,爬起身来。

我牵着她去阳台上看烟花。城市的一角忽明忽暗,染色的烟雾沿着浅蓝天幕攀爬至深远的宇宙。鞭炮声在近旁响起,像是巴掌拍打到瓷砖上。

临街的商铺都在自家门前放鞭炮。爆炸一连串地从坡面上奔跑过去。

我想起了『年』的故事。一只鲜红色、双目硕大的怪兽,被鞭炮炸开的纸屑追逐着,跑过我们上学的那条坡道,经过学校门口,去往没有灯光、无人居住的大山深处。

小雅轻微打起了颤,我牵着她回到客厅。楚姐正在往餐桌上摆盘子。她给了我和小雅一人一小块儿沾白砂糖的猪油渣,让我们洗洗手,在桌子边坐好。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和小雅坐在一起,楚姐则和爸爸妈妈坐拢。他们要喝酒。

今天干了不少活,小雅的胃口很好,时常扯着我的袖子,要我夹菜给她。我们两个喝的是橙汁,大人们则在用高脚杯喝葡萄酒。小雅一直缠着楚姐问葡萄酒是什么味道,楚姐就倒了小半杯给她尝尝。

小雅一口气把紫红色的酒液咽下去,眼睛里立刻浮现出泪光:「好苦!」

她颇为嫌弃地把楚姐的高脚杯推回去。即便喝了橙汁,仍时不时砸吧舌头,似乎仍有余味留在上面。

接下来的时间,小雅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她乖巧地吃掉了一切夹到她碗里的蔬菜,一会儿盯着桌子发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盯住我嘿嘿傻笑。

差不多吃饱肚子,大人们已不再动筷,只是还在喝酒聊天。小雅突然软绵绵地滑落下椅子,一整个儿趴到了我腿上。

「哥——哥!」

声音拖得好长,末尾还一下子扬起声调。像是在生气闹别扭,又像是在和人撒娇。

她的脸颊红通通的,软乎得如同在做美梦,连露出笑容的力气都懒得松散掉了。

楚姐摸摸小雅的额头,「醉了呀。要不要去房间里睡一会儿?」

「不——要。和——哥哥、一起!」

小雅赖在地板上,额角挨着我的腰蹭来蹭去。我忙着应付小雅,大人们已经把碗筷收进水槽,桌子也擦拭干净了。

大家在沙发上坐下,等着看春晚。小雅躺在我的身边,头枕在我的腿上。

她在聊天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电视机的声音里断断续续地打盹。每一次睁开眼睛,就问我——电视上在演什么。

魔术、杂耍、小品。她的脸颊贴着我的大腿,眼睛迷迷糊糊地盯着屏幕,看一小会儿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春晚已经结束,电视上在放铂金手机的广告,喝醉了的大人们各自去睡了,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人。

「.....妈、妈呢?」

「回那边睡觉了。已经12点多了。」

我让她喝了点水,又剥开几粒糖给她吃。

「困不困?要睡觉的话,我陪你回那边的房间。」

小雅摇摇头,「那、哥哥呢?还不睡吗?」

「今晚可以熬夜的。毕竟要守岁嘛。」

我把楚姐和爸爸妈妈给的三个红包拿给小雅。她看一眼里面装的钞票,发出了『哇』的一声。

「好多.....」

「担心弄丢的话,楚姐说可以给你保管,想用的时候再找她要。」

「哥哥,帮我拿着。」

之后是漫长的、寂静的时间。小雅漫不经心地盯着杂七杂八的深夜档节目看,我越来越听不懂那些沙沙的话语,上下眼皮也逐渐打起了架。

.....是挺困了。今天也是忙来忙去的一天。小雅睡过回笼觉,刚才也睡了好会儿,应该睡不着了.....但她一个人醒着,会觉得孤单吧。

似乎滑落下去,好像听见了细微的『哥哥』,醒来的时候,我和小雅裹在毯子里,挤在沙发上。厨房里传来了微波炉的声音,有人在厨房里热剩菜。已经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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