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卡沙加一家

克洛斯醒来时,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灰棕色的房梁从视野中间穿过,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和樟脑混合而成的味道,克洛斯偏过头,发现这是个类似阁楼的房间,自己正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这是哪里?前几日的记忆也模糊不清,正当克洛斯迷惑的时候,房间外传来了上楼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人家才会把那样的孩子扔在野外啊!明明是和平时代,真叫人不敢相信!」


「阿婆,这话你已经念叨过好多次啦。要是他醒了的话,可是要被你这张臭脸吓到的哦?」


「你管我这叫臭脸!」


谈话间,房间外的两人打开了房门。走在前面的阿丽娜一眼发现克洛斯已经睁开了双眼,一下子蹿到了床前。


「啊!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克洛斯被突然逼近的阿丽娜吓了一跳,一下子从床上坐起。眼前的女孩看到他拉开距离,露出了明显失落的神色。


「阿丽娜,你这样才是真的要吓到他了,快冷静点。」


阿丽娜的母亲拉维亚也走到床前,向克洛斯介绍起自己。


「我是拉维亚·卡沙加,这间深春旅馆的女主人。她是我的女儿,名字叫阿丽娜。我们发现你发了高烧昏倒在路边,就把你带回来了。」


见克洛斯稍微冷静了些,阿丽娜又热情地凑上前来。


「你有没有觉得饿?毕竟那么长时间没吃饭了,还是先喝点粥吧?」


克洛斯被她的气势压倒,还是点了点头。阿丽娜走后,拉维亚叹了口气。


「抱歉,她就是这样子,加上你是个小孩子,让她更兴奋了吧。」阿丽娜用手背贴上克洛斯的额头,「嗯,没有复烧。还有腰酸腿酸之类的吗?你对前几天的事还有印象吗?」


克洛斯刚从昏迷中醒来,大脑还不太清醒,他苦苦思索的时候,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拉维亚露出微笑。


「你刚从高烧中恢复,还是再躺着休息会吧。」


克洛斯躺回床上,究竟有几天没睡过这样柔软的床垫了呢?他将整个身子埋进床里。床边不远处堆着些杂物,诸如旧的锅碗瓢盆、用绳子串在一起的灯笼之类的东西,杂乱地摆放在一起,在离床较远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玻璃窗,窗脚下推着木柴。


单从这个阁楼的大小来看,旅馆的规模并不大,至少是比不上克洛斯想象中的建筑那般宏伟。他将目光移回拉维亚身上。拉维亚今年五十二岁,她在衣服外面套了件围裙,将亚麻色的头发盘在脑后,袖子也高高卷起,显得非常干练。裸露的手臂上有一些热油烫出的黑斑。


「卡沙加阿姨,这里是城里,还是哪个村子?」


「啊,我都忘了这茬了!这里是布克城,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大城市了,怎么样,听说过吧!」


布克城位于巴亚洛兰国的南部边境,克洛斯在奶奶的地图上也见到过。克洛斯被绑架期间,一直跟着拉尔三人向南移动,最后阴差阳错地来到了王国最南边的布克城。他一点点地回忆起几天前的遭遇,自己竟然能活着逃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上楼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阿丽娜端着盘子,用肩膀抵住门走进房间,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跟在她身后。阿丽娜将盘子放在床边,舀起一勺粥吹了两口,就要往克洛斯嘴里喂。


「来,张嘴~姐姐喂你吃。啊,不要逃嘛~」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吃!」


克洛斯赶紧伸直手臂将她推开。虽然对失落地垂着头的阿丽娜感到抱歉,但克洛斯更加不好意思。他坐起来吃粥,热腾腾的白粥里加了一些糖,每次咽下,都能感到一股温暖流进胃里。拉维亚趁机介绍起有些拘谨地站在旁边的男人。


「他是我的丈夫,道格·卡沙加。就是他把你从野外带回来的。倒是你,自我介绍倒是自己来做啊!」


「都说男主外……女主内……」


「爸爸,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唉,我还以为这句话很风趣呢。」


克洛斯一边喝粥,一边观察说笑的三人。阿丽娜和母亲一样,穿着家居服,把亚麻色的头发盘在脑后。杏仁色的眼睛扑闪着,向外释放出过剩的活力,此刻,她蚯蚓般的目光正在克洛斯脸上爬来爬去。道格则站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他也同样是亚麻色头发,不过在发梢处有轻微的卷曲。棕色的皮大衣将他高大的身躯包裹起来,就像房间里的一头熊。克洛斯一喝完粥,阿丽娜马上就递过来餐巾。


「谢谢阿丽娜姐姐。」


阿丽娜的脸上忽的染上了红晕,不过克洛斯已经接受了她是个有些奇怪的大姐姐的事实,或许这样才是对她来说的正常吧,他有些失礼地想着。


「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还有你一个人昏倒在野外的原因,方便和我们说吗?」


就算是在和平年代,也偶尔会有因为家族的内斗或是其他变故产生的流亡者,这样的流浪儿通常不愿意透露姓名,甚至也有为了躲避风声改头换面的。克洛斯自然是没能理解到拉维亚的顾虑,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原来你叫克洛斯啊!那就是克洛斯弟弟了!嗯,但是这样也有点拗口,就叫你克克吧!好不好!」


没等克洛斯反对,她已经「克克」、「克克」地叫上了。不过克洛斯对这种事倒也不太抵触,他接着讲起自己从村子里出发,被拉尔三人绑架,失去了遗物和行李,最后逃脱的经历。随着他的讲述,卡沙加一家的脸色渐渐变得严峻,道格更是露出了吃人般的表情。


「竟敢公然绑架儿童,究竟把国家还有女神当成什么了!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以法!你对他们的相貌还有印象吗?」


「他们有一辆马车。为首的那个人长得比较高,头发是棕色的,叫做拉尔。另外两个人,一个是黑色头发的胖子,叫杉辛,最后一个女的扎着马尾,记得是叫玛丽来着。我被他们绑架过了大概三天左右的时候……」


道格在纸上记下三人的特征,克洛斯则接着讲到自己被拉尔三人丢下,自己拼了命地在荒野中奔跑,最后在路边昏倒的经历。他说完后,房间里的气氛有些糟糕,拉维亚见状拍了拍手。


「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在能好好地在这里说话就是最大的幸运了。你这几天就不用顾虑我们,在这里安心养病吧。」


「对啊对啊!爸爸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的身体烫的可怕,前两天也一直在昏迷,我们都担心死了!能恢复过来真是太好了!你有什么要求的话不要客气,姐姐都会帮你办到的!」


「嗯,嗯。」


道格虽然没怎么说话,但也投来关怀的目光,他递给克洛斯一个铃铛,让他有事的时候就摇铃铛来叫他们。


等他们下楼后,克洛斯扶着床沿站起,他脚下还有些摇晃,便双手撑着屋子里的立柱,慢慢移动到窗前。太阳西沉,金色的光线越过前面的屋脊斜射进来,屋子里的灰尘因为克洛斯的走动,在窗前飞舞。克洛斯试着打开窗子,但是哪里的滑轮好像坏了,只能发出艰涩的声音。他隔着窗子向外看去,高矮不一的房子连成一片,不少房子的腰部挂了牌子,像是道具屋、按摩店什么的,其中也有些自己不认识的字。往下是泛着青色的石头铺成的街道,和村里的泥路完全不同。在视野的西边,红日渐渐的没入了高耸的房顶间,房顶上的瓦片一瞬间被染上了金红色,梦中的景象和现实重合,克洛斯楞了神。


房间的这一侧摆放着木柴,在靠近墙角的地方,还放着油灯之类的东西。环顾屋内,这个阁楼平日里只是用来堆积杂物,只是为了安置克洛斯,才临时打扫出一片放床的区域。明明是和平女神统治的年代,自己却被来路不明的人绑架,还差点死掉。最后却活着逃脱,还遇到了这样善良的一家人,到底是算幸运还是不幸呢?


克洛斯离开窗户坐回床上,走路已无大碍,只是虚弱了几天的身体一直在渴求能量,他感觉又有些饿了。现在自己总算是来到了大城市,但是行李已经全被抢走,没有钱,甚至连奶奶的遗物也弄丢了,实在是没脸再回到村里。而依赖着卡沙加一家的好意一直赖在这里,也叫人过意不去。自己现在又能去哪里呢?克洛斯坐在床上晃荡双脚,在这个不讲理的世界上,烦恼好像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歇似的。


正当他烦恼的时候,阿丽娜推门进屋,她来给克洛斯送晚上的夜宵。碗里还是容易消化的白粥,往里面加了一些肉末和切碎的菜叶。


「克克!我来给你送宵夜了哦!有没有觉得饿了?」


在昏暗的阁楼上,阿丽娜没有第一时间发觉他的神情,克洛斯连忙甩掉晦暗的表情,一边道谢,一边从阿丽娜手里接过碗。


「哎呀,克克是病人,这种事我来干就好啦!你还是赶紧坐回床上吧!」


阿丽娜说着把提灯放在床边,她蹲坐着看克洛斯吃饭的样子,满足的表情好像自己也品尝到了什么美味,果然是奇怪的大姐姐。克洛斯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失礼,便没有开口询问。


「时间也不早了,克克也早点睡觉吧!早睡早起病才能好得快哦!」


克洛斯恢复的很快,没几天就能行动自如了。拉维亚原本担心长时间的饥饿和高烧会留下后遗症,但看到他活蹦乱跳的样子,便也放心了。道格带着他到附近的军队办事处报案,负责接待的男性在桌子上铺开地图,一一确认事情的细节,还有一人负责为罪犯画像。


「那么你是从阿隆亚村出发,顺着二十六号道路走了一天,在第二天中午时候遭遇的拉尔三人,对吗?」


「是的。」


「那么他们带着你走了三天,然后在第三天的晚上将你抛下对吗?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嗯,究竟是两天还是三天,有点记不清了。我当时被蒙着眼睛,所以……」


「那么我们先当成是三天吧。他们丢下你的地方大概是在这块区域。这之后你想办法挣脱束缚,开始逃跑。最后在第二天被道格老爹发现。」


男人在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下标记,房间内除克洛斯外的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克洛斯出发的地方和他被发现的地方有三十公里左右。一个小孩在空腹又高烧的情况下步行这么长的路程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克洛斯的描述不像是骗人的样子,他们也没工夫在意这么多,只当是临死关头的求生本能发挥了作用。这之后又回答了几个问题,确认过拉尔三人的画像后,报案的流程便结束了。


「克洛斯你啊,说不定是受到女神眷顾的人呢!不知道能不能让我沾上点福气呢?」


在回深春旅馆的路上,道格一边走,一边把手搭在克洛斯的肩膀上。他今年已经五十六岁,年轻的时候曾在军队服役过,后来又做过冒险者,隐退之后便借着自己冒险时期的见闻写些不太受欢迎的冒险小说。他和拉维亚虽然结婚很早,却一直到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一个女儿。等到女儿稍微长大一点后,虽然两人都还想再要个儿子,却已经到了不适合生育的年龄。克洛斯住在他们家的这几天里,就像是突然多出来个小儿子一样,实在让人欢喜。


在回深春旅馆的路上,克洛斯远远地看到了一栋比周围的房屋高出许多的建筑,银色的球体悬浮在曲线优美的尖顶上,球体反射出柔和的光芒,像细纱一般将建筑物裹了起来。


「叔叔,那是什么?」


「那是供奉和平女神的教堂。很神圣吧?我们这的教堂虽然说不上大,不过神父和修女们的水平都没的说!你发烧的时候也是多亏了他们的治疗魔法呢!」


「治疗魔法……要付钱的吗?」


克洛斯经过绑架一事,变得对钱有些敏感。道格见这个小孩子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钱的事,觉得有些好笑。


「哈哈哈,在和平女神的教堂接受治疗是不需要付钱的哦!不过其他女神的教堂就要花钱了,根据伤势不同,好像价格也不一样呢。你对教堂感兴趣的话,改天一起去看看吧?正好感谢人家。」


这天中午,克洛斯和卡沙加一家坐在一起吃饭。


「说起来,克洛斯也恢复的差不多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克洛斯放下筷子,用豁出去的气势说道。


「我现在没有钱,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能不能请你们继续收留我呢!我不会白吃白喝的!我会打扫,也会做饭,脏活累活也可以给我干!只要给我睡的地方就好!请让我在这里打工吧!」


克洛斯心情忐忑地等待回应,却见拉维亚捂着嘴,发出轻轻的笑声。


「我说你这几天怎么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原来是在想这种事情。你这小孩想的还真多啊!小孩这种东西啊,只需要尽情依赖大人就好了!」


「对啊,我不是都让克克你有困难就来找姐姐了吗!」


「不过既然你说要打工,那就要准备好应付我的要求哦?今天就从洗碗开始吧!」


「是!」


意外轻松的得到了继续留在卡沙加家的许可,克洛斯高悬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阿丽娜和道格也温柔地笑着,像是在替他庆祝一般。


阿丽娜平时吃完饭后,都会帮忙洗碗,今天却径直上了楼。她一进入房间便锁上了门,随后双手撑在桌子上,用镜子确认自己的脸。双颊染上了红晕,过于放松的嘴角也不像样地咧着。在吃饭的时候自己也是这幅表情吗?那可就糟糕了。这程度的担心已经无法遏制住兴奋的心情,她又仰躺到床上,用枕头盖住了自己的脸。


就和卡沙加夫妇一直想要个儿子一样,阿丽娜也一直想要个弟弟。父母都上了年纪,当然不可能求他们再生一个。就算每次看到喜欢的小说中的女性角色和弟弟对话的时候,都会嫉妒到咬牙,却也只能靠小说解渴。而现在克洛斯要在他们家寄宿,不就相当于自己多了个弟弟吗!是和平女神的恩惠吗?说不定,和平女神真的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呢。啊,口水沾到枕头了,身为姐姐可不能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啊!她不断警告自己,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阿丽娜·卡沙加,是个无可救药的弟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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