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
身后传来,玛丽小姐的声音。
不同于中午那样能令人放宽心的语气。呼唤着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某种未知的情绪。
「前辈……」
她来到我的身旁。坐到,一旁中午她坐过的坐板上。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能感受到。
玛丽小姐。她现在的状态绝对很糟糕。
我得做些什么才行。
「呐,前辈。」
「……发生什么事了,玛丽小姐?」
「前辈,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嗯。我当然记得。」
那个时候,我在神官学校里,对自己的休息感到不安,于是就那样拼命的学习着。想要变强,想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以至于彻底忽视了自己的身体。
那天,在图书馆正在翻找资料的时候,我遇见了新入学的玛丽。
长时间没有休息的我,看起来非常吓人。肤色惨白、眼睛里充满血丝、头发乱的和鸟窝一样,说起话来也是吞吐沙哑。但那样的她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那么毫不犹豫的帮助了我。
强制性的让我回到她的住处,然后让我好好休息。
每当我继续压榨自己身体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并照顾我。
在那个孤独的世界里,她是唯一还在陪伴着我的人。
明明是我的后辈,可是总是受到她的照顾。因为她所以才萌生出「要成为合格的前辈」的念头,在学园里、和作为治愈使工作后也一直在尽我所能的帮助着她。
印象里,她是一直都在开朗的笑着的人。是很受欢迎的美少女。而且,善良又纯真。大概就是因为那种原因,帮助了无可救药的我吧。
但就是她。此刻的玛丽,身上的光变得十分黯淡。
「……莎莉亚前辈。」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她呼唤我的名字。
「……总觉得,今天的前辈。
正在慢慢变成,和我相遇之前的、样子。」
……欸?
「一切都想着要自己解决。即使把自己累到倒下也不肯放弃。
甚至,为此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回想着这天内我的作为。我呆呆地凝视着玛丽。
「……我好害怕。
害怕,前辈变成以前的那个样子。」
她别开面部。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大概确实是的。我有点,像以前那样忽视自己了。
但是。
「……不,不会的。我向玛丽小姐保证,绝对不会变成那样的!」
「这样吗。我明白了,先辈。」
她静静地说着。
然后,我注意到了。
即使别开了面部。我仍然能看到,在脸颊的侧方。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悄悄落下。
那是我几乎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的,人类脆弱的象征。
眼泪。
*
「……玛丽小姐。」
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我用最认真的语气,呼唤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
「……」
沉默。
我没有把视线移开。她稍稍侧过脸,我得以稍稍看到她的容貌。
……很憔悴。和昨天,不,和今上午比起来,都完全是两个人。
「就算我不想说……前辈应该很快也会知道吧。」
她露出惨淡的笑容。
「……妈妈,睡着了。」
一瞬间,仿佛空气凝固了。
黑压压的云似乎停止了移动。虫子不再鸣叫。风声完全消失。
世界的时间,就像是被静止了一样。如同凝固一样的窒息感,袭击这我。
……伊莉丝司祭?
那个、像小孩子一样可爱的,擅长用治愈魔法的,一直在为别人着想的,伊莉丝司祭?
……死掉了?
「……妈妈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从发烧起。只过去了三天。
怎么可能呢。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司祭她——怎么可能——
……
玛丽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我无法相信这样的消息。不,应该说,最无法相信的就是玛丽小姐自己吧。
……我回想起,我的母亲和哥哥死去的那一夜。
……
啊啊。
现在的玛丽小姐,和那时候的我,恐怕是一样的心情。
但是,她比我更加坚强。坚强的多。
没有魂不守舍。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默默地一遍遍理解着那个事实。
「前辈。」
「……嗯。」
「我好害怕。
……请不要离开我。」
「不会的。一定会,没事的。我会陪着你。」
怎么可能没事。这是空口无凭的安慰。简直是在嘲笑她现在的处境。但烂透了的我,只能这么说。
「嗯。谢谢前辈。
……我稍稍,安心一点了。
——啊。」
我来到她的面前。
然后,紧紧抱住她。
她仿佛没有预料到我的行动,就那样呆呆的看着我。
随后,身体开始颤抖。一直压抑在胸口的感情,冲破了那道防线。
悲伤。痛苦。愤怒。失落。无助。迷茫。我全部,全部都能感受得到。
那样纷杂的感情,一泻千里。
我听着她小小的啜泣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眼睛都变得红肿的玛丽小姐,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
尽管还是很悲伤。尽管那样的无助,根本就没有改变。
但她却打起精神来,再次向我说出言语。
「……莎莉亚前辈。您当上治愈使的契机,是什么呢。」
「我吗……?」
我被测试出拥有治愈魔法的才能。
我想要变强。在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战斗后,进入了神官学校,转而开始拼命的学习治愈术。
能拯救别人的人,也很强大。那段时间迷失在梦想中的「力量」的我、在被玛丽小姐照顾之后,才回忆起。所谓变得强大,是为了减少「命运的悲剧」。
我已经知道我该怎么说了。
「是因为,想要变得强大。
然后,让那些曾经降临在人们身上的悲剧,不再发生。」
「这样吗。那么,我的愿望和前辈的,其实很相似呢。
说起来可能会很荒诞,很可笑。」
她好像在望着璀璨的星空,好像又在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虚空。
「前辈知道,『高托邦』的故事吗?」
「……那个,人人幸福的天堂一样的地方吗?」
「是的。」
「那我应该听说过那个故事。
……虽然说没有具体看过那本小说啦。」
「高托邦」的故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是非常有名的传闻。反抗腐朽的王国,为建设那个社会的主人公们一起努力着,遭遇各种苦难后,最终建成了人间的天国。之后,就幸福的生活了下去。但因为幻想意味太重所以一般只会是孩子们的枕边故事。
「说起来,前辈和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同名呢……」
「……居然这样吗?」
「故事的女主人公,也读做莎莉亚呢。只不过,写法不太一样就是了。」
「嘛……」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哦。因为,那本小说就是爸爸留给我的东西。他很喜欢给我讲睡前故事,也会提前买一大堆小说作为故事的蓝本。『高托邦』就是他最常给我讲述的故事,也是最后的故事。」
她转过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我。
「……但是,爸爸在我六岁的时候去世了。」
随后,仰起头,静静地望着天空。
「他是为了保护我和妈妈而死的。
为什么爸爸必须要遭遇那样的悲剧呢。为什么,没有英雄来救被强盗杀死的爸爸呢。
……要是高托邦真的能实现的话,那些悲剧……就不会再存在了吧。
从那个时候起,那个愿望就在我的心里渐渐萌芽。
……尽管说起来很虚无飘渺。我想要在战争结束后,离开治愈使协会,像是小说里一样,建立那个『高托邦』。」
「……很伟大的愿望呢。」
「所以说,果然荒诞又可笑吧。
……但是我,期待着『高托邦』的来临。
只要作为治愈使工作下去。为人间做出那样的善意。
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就不会再有什么悲剧。
那就是,我希冀着的完美世界。
前辈。请一定要,活下去。
请和我一起,见证那个高托邦的到来。」
「嗯。我和你,约定好了。」
拉勾,发誓。
约定就此立下。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这样坚信着。并告知着我的朋友。
故事里,高托邦的建立遭遇了无数挫折。
而现实中,命运的、悲剧演出也从未休止。
「知晓」与「未曾知晓」。那个选择的结局是毫无疑问的BE吧。
要是能重来,绝对不要那么做。类似的想法,无数次的在我的脑海中一遍遍重现。
一切繁杂交织,扭曲缠乱,变成那个狂乱灵魂的世界之夜。
……我果然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
第二天的早上,我和凯罗,伴着玛丽一起,来到了伊莉丝司祭曾居住的房间里。
尽管听闻,司祭因病而逝去。但是,实际看到她的遗容的时候,我还是不敢相信。
伊莉丝司祭发烧了三天。第一天还是低烧,第二天就逐渐加重,无论怎么治疗、吃怎样的药物都没有退烧。第三天起就一直出于昏迷状态,下午呼吸就变得微弱起来。然后,到傍晚,就永远离开了人世。
最令人绝望的是。在患病的人中,她是第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她的神色十分憔悴。眼角微微弯曲,像是仍然在担忧着这个村庄的患者们。尽管如此,仍然是一副美人的形象。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会觉得她仅仅只是「累到睡着了」而已。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会再醒来了。
不会像刚见面那样露出温柔的笑容。不会混在小孩子堆里玩闹着起哄。不会再为患病的村民们而四处奔走。
……我成为治愈使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见过,许多无法继续支撑住的人们的离去。原本以为,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死亡。
但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我……但是……
好像,听到了有什么烧起来一样的声音。
「……妈妈……」
玛丽小姐伏在她的身上,低声啜泣着。
……但现在是自那后的第一次,见证身边所熟识的人的离去。
原本以为我面对那样的悲剧时,再也不会动摇了。但是,我还是高估了我的觉悟。
看着正在哭泣的玛丽小姐,我的心里也如同撕裂一样的疼痛。
「……妈妈她、在离开之前,即使是在昏迷里,但还是叫了我和爸爸的名字。」
泪眼婆娑的她,向我倾诉着。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妈妈,那样离开。……」
「……节哀顺变。」
啊啊。
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也是这样吗?根本没法、阻止伊莉丝司祭的逝世……只能用这样不痛不痒的关心……羞辱着她的心情……
身为弱者的我、身为弱者的她。为什么呢?为什么仅仅是因为这种毫无道理的理由……就被迫承受起糟糕透顶的这一切?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的捉弄吗?
开什么玩笑。
……
……我果然,到现在都没有放下来吗。
也好。
啊啊。
小小的,赤红的火苗在我的心里燃烧着。
这样的怨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平息呢。
果然只能——
「花。」
「……对不起,勇者大人。」
啊啊。没事的。
有他在。我憧憬的人、一直一直想要见面的人……此刻,就在我的身边。只要这样陪伴着他,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我对那样蛮横无理的事实束手无策。但是,他就在我的身边。我重要的人,不像懦弱的我,绝对不会那样轻易的向命运低头。
他就是我的希望。
那个在我哭喊时,前来救我的白马王子。
和他在一起,我的身边就一定一定不会有那样的悲剧发生。
坚信着那样的事实,我轻轻挽起他的手。
出乎意料的,没有被甩开。
属于玛丽的,小小的抽噎声,在我的耳边传来。
我无法对她说话。只是,用剩下的一只手,也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