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心胜常人,那如此宏大的目标就无法实现,重新征服银河更是如此。」
「你不是刚刚告诉我远征中的血腥屠杀吗?你和那些你说的『圣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同之处在于我知道我是对的,」帝皇说道。
「说得像一个真正的独夫。」
「你误会了,乌瑞亚。我已经看到了人与灭绝之间唯一的生存之路,而这就是它必须的开始方式。」
「你走的路很危险。拒绝给予人任何东西只会让他们更加渴望它。如果你成功实现了你的宏伟愿景呢?然后呢?小心你的臣民开始把你视为神。」
——帝皇和最后的神甫乌瑞亚的对话
955.M41 虚空
约瑟芬记下了远征的第20年,帝皇升天节后第一天的日记,当二进制的节律结束之后,新一个循环即将到来,她放下了手头的数据板,把它塞回了档案夹中。
尽管她心里早有准备,但是军官联谊会的阿玛塞克实在是太纯正了,纯正到她少数残留的人体组织都感觉到了幸福的眩晕,这二十多年来让人措手不及的痛苦感都逐渐在狄奥尼索斯的祝福中远去了。
她喜欢每年一次的盛会,尽管严格的来说一个机械修会的贤者并不是这个排他性的酒会的成员。但是自从第十五年,第十六年,在带着费洛蒙气味的卧室里接待了几乎1/3个旗舰上的高级军官之后,这位众所周知的令人愉快的女士,也获得了进入这个小圈子的特权。
尽管本来更大的霸主级战斗巡洋舰才是这只庞大的舰队的旗舰,但是在启程之前的意外消息,让舰队最大的赞助人和她利益的代言人都放弃了指挥权,据说胡安娜女士终于被自己的野心和疑心逼成了中风,不得不暂时交出权杖。人们都说一个僭主永远会让医生和厨师离自己远一点,好让自己可怜的安全感能在深夜感到一丝喘息——不过当中风来临,或者突然在浴室里摔到脑袋的时候,冥河的水就开始没过脚踝,不停上升了。
至于菲力,据说他直接让新婚的妻子成了寡妇,而那位据说是整个星区最好的行政官的新贵,则受了重伤。除了例行会议会用全息形象参加会议之外,几乎从不露面,除了代表家族的欧菲利亚夫人,几乎没人见过这位神秘的总督。很快,不到两年,星语者传来了噩耗,黄金王座终究带走了那位以权势著称的胡安娜女士。
尽管做足了功课,约瑟芬还是惊讶地发现,这位以天真和美貌著称的少公主,明显比报告中更阴沉,她像一个冷漠的僭主,冷血,强势,热衷独处。她开始怀疑这个家族是不是有什么诅咒,凡是成为了家族的继承人,或者真正的实权派,就会被无名的幽灵附体,成为一个冰冷的统治机器。将军们会小声地咒骂她一句白色的女巫,或者别的什么难听的话,但是她不在乎,她无情的镇压着每一个反对的意见,把那些不满的官员赶出战情室。
一个一个内政部和军务部的修士被悄无声息的赶出了决策圈,而将军们似乎对一个强大又冷漠的主帅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和服从,他们热爱强大的君主胜过软弱的善人,只要能带来胜利,只有一个决策者的军事会议并没有什么令人不适的地方。至于她对死亡的视若无睹和身边没有一个亲随的怪异现状,他们更不在意了。
不过约瑟芬比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发现冰冷面具下带着血的缝隙。作为希尔嘉德送来的提供帮助的特使,她及时的表明了身份,成为了留在这个孤独的僭主身边唯一的人。她发现这位孤独的女士有时会脆弱的自言自语,就像是两个或者更多的灵魂正在交流,而更多的时候,她的表情经常带着不连贯,就像无事不刻不在听取一个不存在的顾问的意见。她满意于自己临行前装在义眼里的情感识别模块运行良好,弥补了自己的缺陷。
她经常脆弱的自怨自艾,在没有人的宽大房间里蜷缩床的角落,喃喃自语着数据库中不存在的方言——而在公开集会上,她则毫不介意随时让反对她的修士和军官感到呼吸不畅或者干脆从圆桌前飞出去。但是没有人会在远征舰队接连不断的捷报之前抱怨,她知道一个指挥官该做什么,也知道几乎每一种可怖的异形或者邪恶的异端应该如何镇压,尽管难以置信,在策划宏大行动的同时,作为主要的指挥官,这位白发的魔女也会带着那只忠于她本人的,不断膨胀的小队,匕首一样插入战略关键节点,在第一线亲手夺取胜利的捷报。没有人会抱怨胜利的宣告者,胜利带来荣誉,带来战利品,甚至带来成为一个新归顺人类帝国的世界贵族家族的创立者的机会。
尽管她有意保持了距离,但是每年总有几天,她会闭门谢客,身高缩水,青丝复苏,成为那个大部分影像资料中熟悉的模样,身材和面孔截然不同的黑发少女。只有那个时候,她会闭门谢客,只邀请这位希尔嘉德的侍从,沉默的开一场茶会,在漫长的20年里,只有少数几次,她抱着自己的申请让她想起了进入机械神殿之前,总是靠在自己身上的妹妹——只有她是唯一一个不嫌弃自己残疾的亲人。
直到第十三年,她才在某一次本应该沉默的茶会里喝了太多的酒,最后抱着她哭了起来。尽管很快在灵能反应之后本该软弱的小公主突然又一次变成了瘦高苍白的幽灵,但是在这之后,她还是透露了一些秘密。
她需要约瑟芬转告希尔嘉德和安伯莉,只要能找到方法复苏昏迷的艾芙琳,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果她有空,又找不到人,一定是在密室里,对着艾芙琳的医疗罐发呆。尽管明斯特医生已经尽力让只剩下半个身子的艾芙琳保持着生命体征,但是似乎冲击不光是肉体的。她一直静静地沉睡在不断冒泡的绿色液体里——当然,能不被放进静滞立场,就已经不能责怪医生了——欧菲利亚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想要她苏醒,确实需要一个奇迹,一个只属于神皇的奇迹。
自从认识到这一点之后,约瑟芬贤者成为了欧菲利亚女士不情不愿下任命的唯一的亲信,能够进入内室,并且拥有维生罐的操作权限。更重要的,用更温和的态度传递欧菲利亚常见的冷酷又不近人情的命令,她卸下了火星的长袍,更多的时候穿上了夺人眼球的华丽长裙,常常让军官们忘记了这是一位几乎没剩下多少原始身体组织的贤者。
不过她今天有一些好消息需要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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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莫提斯小姐,你正在走上艾芙琳最坏的那条道路上,你知道每一个英雄是怎么死的吗?」约瑟芬是唯一知道这个隐秘之名的活人,通过占卜或者别的黑暗方式了解到这个名字的好奇者,多半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于非命,或者被送上前线成为炮灰。
「过劳。」
「没错,过劳,每一个帝国的英雄和伟人们总是会被过多的索求,在各个被认为能够用到的地方不断地燃烧本就有限的自我,大多数时候是被荣誉感和责任心驱使着走向无可挽回的毁灭,最终总会出现失误,也许是一颗射入心脏的子弹,也许是一次误判导致一个军团的失败。前者会成为圣人,后者会成为罪人。」
白发的魔女转过椅子,猩红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生气,相处久了,约瑟芬知道她多半是在和内心里那个看不见的虚弱的,定期出现的,和她所有早期档案中见过的那个永远的少女进行着对话。
「但是这是我的错,我害死了艾芙琳,是我给了那个赏金猎人那封信,这本是她的位置……」
「……你在自我惩罚。」
「我不否认。」
约瑟芬拿着数据板,带来了本周期将领们的建议和内政官员们的汇报。
「你看,这样会累死的,你已经把几乎所有的海军军官赶回了自己的军舰,又把几乎所有的星界军元帅送回了战场,现在还准备赶走阿斯塔特的代表,看在神皇的份上,你的精神状态已经很糟糕了,自从上次从火线回来之后,你的灵能火花已经只能当打火机用了,身体上再糟糕一点,就真的没救了。」
「我不是来找你说教的,你这个全身都是假的贤者。」
「但是我比你更有一个人类的心。」约瑟芬笑着摇了摇头,翻开了记录册,「我已经帮你给出了绝大多数建议,你大可以相信我的经验,但是唯有这一件事,我没法解决,当然你也没办法解决,因为这只是一个通知。」
自从这位贤者自曝了在多个铸造世界不同岗位上长的令人发指的服务经历后,她已经成为了远征舰队的外置大脑和军官们的情绪稳定器。她和机械修会的骑士家族打过交道,当过统御贤者的学徒,进过铸造神殿管理黎曼鲁斯的建造,也伪造简历混进了还原修会研究异形,如果不是因为希尔嘉德意料之外的搭救,可能就在上一个铸造世界被当成机械异端,拆成零件了。审判官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塞进了甘茨,但是也用责任和义务牢牢地拴住了这个非典型的机械贤者。
「通知?」
「第四舰队全部消失了,自从分兵之后我们已经4个泰拉年没有收到星语消息,就算根据最宽松的海军战斗条例,也只能判定为失去联系,当然最坏的结果是全军覆没了。」
「加进待办事项,从我们的第一舰队分出1/3继续当前方向,不要正面接战任何超过θ级的敌人,拆分舰队用一个标准月,然后主力掉头去他们最后的位置。等我进行一次预言仪式之后正式开拔。」
「这过于轻率了,女士,我是说你现在还要举行仪式。」
「是我害死了她,那我只能干两份活。」
约瑟芬咯咯的笑了起来,同时用仿生发声器之外的二进制交换机嘀咕了一句二进制的低语,但是很快莫提斯抬起了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猩红的眼睛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猎物。
「你再说一次?」
「嗯?」
「我一般只是装着听不懂你们的黑话。再重复一次。」她放下了手头的羽毛笔,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巨大的落地灯折射出漫长的阴影,几乎要把贤者吞入黑暗。
「我不建议您真的仔细考虑这件遗物,首先根据科尔特斯的意见,这是一个已经灭亡的异形的装置,不一定能对人用,而且激活方式不明确,考虑到在目前的考古遗迹中发现的信息,这个异形文明灭亡前爆发了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可能是仪式性祭祀,也可能是战争,根据科尔特斯的推测,有58%的概率认为这个所谓的遗物和它们最后的灭绝有关。」
「但是它能复活……」
「莫提斯小姐,」二进制的交流声越发紧张和频密,约瑟芬富有表情的面部突然断电一样耷拉了下去,似乎她把所有的算力都投入了二进制的协奏曲,失去了对仿生肌肉的掌控,直到再一次她的义眼重新点亮微弱的如同真实瞳孔的反光。「首先,复活是一个不确切的我们翻译的模糊处理,也可能是意味着医治或者提取灵魂到新的载体,异形的文字我们无法精确解读,第二,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很可能激活的代价极为高昂。此外,还需要注意,异形的治疗不一定适用于人类,希尔嘉德女士就在破获黑市的时候缴获过一个灭绝异形的戒指,尽管它能医治百病,但是最终会把人类同化为食用血肉的异形怪物。」
「不,只要有一丝机会,我也不会放过,她已经20年没有和我或者欧菲利亚说过一句话了……」
「莫提斯小姐,我必须以审判庭的名义警告您这很危险,我当前把它定义为阿尔法级危险遗物——」
「——拜托了,看在神皇的份上,至少你也应该受够了我,对吧?你不是更喜欢那个欧菲利亚吗,每年的茶会就算是她和你说话我也听得见,听的一清二楚,就像在看实况一样,让我消失不好吗?你不喜欢我,艰难地维持着将军们的士气和阿斯塔特的耐心,你不喜欢把每个星界军团当做克里格人使用,你也不喜欢我把阿斯塔特束之高阁,自己执行锤砧战术空降敌后,你也不喜欢我念诵帝皇之名,强行和异端巫师决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你是用二进制的代码说话我也能听得懂七七八八,我知道你虚假的永远微笑的画皮下面的二进制抱怨从未停下,我不知道哪个你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但是我不在乎,毕竟我也只是一个影子。因此这是我这个影子最卑微的请求,看在欧姆尼塞亚,或者帝皇或者谁,谁都可以,看在他们的份上,让我试试看吧。」
约瑟芬棘手的看着突然一只手撑住墙,直接贴在自己身前的莫提斯,她的感情识别模块在巨大的数据洪流后出现故障,后续的计算和对策模块自然开始怠工,和那些失去了拐杖的老者一样,她突然被置于窘境,在重大关头不得不开始依靠自己残缺的感情面对棘手的问题。
尽管她的仿生皮肤一块也没有脱落,但是约瑟芬感觉自己和被人凝视被掏空的身体里的钛合金骨架和塞满了各个器官的计算单元几乎也没什么区别了。她的华丽的人造物被统统剥下,只留下了冰冷的逻辑和单元。
「我是说……」
「我从不请求别人允许,我直接要求他们允许。你知道我怎么对付他们的,但是你看,我现在正在祈求你的允许,神皇见证,如果我失控了,因为那件遗物的污染,我允许你用爆弹打穿我的脑袋。以欧姆尼塞亚的名义发誓,你大可以在边上看着我操作,或者看着它被激活,并且随时可以打断或者炸毁……」
缺乏感情单元的辅助,看着突然情绪崩溃的跪在自己面前的白发少女,约瑟芬所有的表情单元全部罢工,在冰冷的理性思考了五分钟之后,她总算想起来应该把她扶起来,安顿在身边的沙发上。
「我会报告希尔嘉德女士,关于你们家族的所谓重要成员连续意外受伤的真相,关于你的请求,让审判官决定吧。」
贤者的计算单元,正在同时检查感情模块失效的原因。
也许只是它无法理解这种强烈又扭曲的感情?无论怎么样,她需要这根拐杖,否则她的一切工作都无法进行下去——无论是对付那些逐渐失去耐心地军官,还是情绪阴晴不定的莫提斯。
她知道自己的残缺,并且努力的让所有人愉快,只不过贤者自己也不确定,究竟哪个冰冷的理性逻辑是自己,还是附着了无数的辅助单元和计算模块的复合体才是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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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是不对的+
我能怎么选,你能错过这个机会吗?我很高兴你醒了过来,如果你真的反对,也就不会从沉睡中浮现了。
+我不知道+
你看,你也不知道,小菲。如果你相信祂在远处看着我们,那我们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错的,你认为数十个星界军团在冲锋号指挥下对着异形的火力点冲锋真的是正确的吗,我们已经做过四次了。把一整个军团当作炮灰,吸引火力,为阿斯塔特腾出时间,这是不是一种罪恶呢?
+也许+
如果这是一种残忍的过错,那么我们是否早已经不在乎灵魂的诅咒了,我们被抛到这个孤独的银河里,道德是留给邻人的,法律是留在群体的,忠诚是留给帝皇的。现在帝皇已经默许了我们拿人头作为赌注,一次又一次,法律上我们是一只远征舰队,有权利在忠诚的底线内不收约束的行事,而对于道德,该死的,让我们看看吧,除了小艾,没有人会在这个银河里属于同一个集合,那么道德于你何干?
+但是这样可能有风险+
是的,有风险,但是想想吧,约瑟芬已经去请示审判官了,如果你还信任希尔嘉德,你大可以相信她的决定。如果她真的带来了爆弹,那至少子弹穿过胸膛的时候,我们也能告别对自我存在的焦虑,你不用再担心自己只能这样说话,而我也不用伤心于自己只是一个影子。
+莫提斯,但是我还是担心。+
我也担心,但是这是我们的宿命,我别无选择,你也是,小艾和我们一样,在一个孤独的宇宙里挣扎着凝视最深刻的恐怖。孤独的恐惧和永恒的诅咒面前,除了拥抱你的邻人,别无选择。塔尼斯人拥抱彼此,他们还有一整个团,但是我们,我们只有她会陪伴在我们的身边。头顶之上,除了帝皇会凝视我们的忠诚,别无约束,法律源于秩序,而在这里我们就是秩序,秩序源自群体的道德,而我们已经脱离了群体的道德。如果我们注定迎来死亡,就让帝皇的金色台阶引导我们和她重逢,你害怕死亡吗?
+我害怕背叛神皇而死+
放心吧,我也害怕,我只是你的影子,我只有金色的十字在每个夜晚刺痛我的灵魂,如果我背弃了祂的光芒,那么我会比死亡还难受。但是我更害怕你不存在,那样的话我的存在意义就会被彻底消解,我只是一个影子,只有刺入别人和自己的利刃才能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我不会用刀指向自己,因为这也意味着指向你的心脏,永远,永远也不会。现在,相信我好吗?
她对着空气伸出了手。
黑色的瞳孔再一次染上疯狂的猩红。
注:
塔尼斯:第一和唯一团,传奇的刚特政委的团,全团在征召完成后母星被毁,于是成为了最后的塔尼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