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冬香的次女（我的第17个女儿），4岁的瑞希发烧了，我照顾了她一晚，早上回老家时浑身乏力。

反正农活有孩子们干，今天在家休息吧，我要是累病了会把家人们吓坏的。

我这么想着，一进门就看到亚子抱着秋穗的儿子康太，厉声训斥冬华。

「让你看好康太，怎么还是让他摔了？」

「我去晒衣服，想着很快就回来……」

「不是你生的就不当回事是吧！」

看到冬华眼眶含泪，我从亚子怀里接过康太，开始打圆场：「让外公看看伤到哪儿了……哎哟，擦破皮了。康太，男子汉要勇敢，一会就不疼了。」

康太虽然只有2岁，但还算懂事，在我的抚慰下渐渐收住了眼泪。

「小孩子好动，磕磕碰碰难免的。」我劝亚子。

「这次是没大碍，可要总是这么马马虎虎，哪天出危险怎么办？」

「冬华这么大人了，跟她说明白道理就好了嘛，别这样吵。」

「说的我像河东狮一样，」亚子瞪我，「也是呢，没人想听老女人的声音。」

「谁说你老了？就事论事啊。」

冬华低头不语，康太来回看着气氛逐渐紧张的外祖父母，似乎有些害怕。

我担心康太被吓到，把他抱上二楼，放进婴儿床里。再次下楼时，发现亚子坐在沙发上，还在数落垂首而立的冬华。

我坐到旁边，搂住她的肩膀：「冷静一下行吗？」

「是我无理取闹吗？」亚子不满。

「都是我的错。」冬华突然鞠了一躬，「是我不用心，我薄情寡义，不把康太当回事。」

她说完便转身而去，穿衣出门。

亚子呆呆看着被关上的大门，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平日里温顺的小女儿是离家出走了。

她愤怒到颤抖，但没有再骂，而是哭了起来。

我抚摸着她的后背：「我知道你不舒服，但冬华也是你的孩子，不要把压力转嫁给她呀。」

「呜呜……都怪我对吧，更年期的女人最讨厌了……我也讨厌我自己……」

「不要老把什么更年期放心上，难道女人的价值就全在于月经？那以后咱家定个规矩，绝经的女人统统枪毙，免得浪费粮食！」

亚子被我逗得笑了一下，瞪我一眼，又接着哭。最近，她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给秋穗和冬华不少压力。

绝经前后的女性身心不适，有些人的症状会严重到抑郁，这是激素分泌决定的，我自然愿意包容亚子。

更何况，我们家情况特殊，亚子看着女儿们一胎接一胎地生，而自己却失去生育能力，或许会更加沮丧不安。

正因如此，我没有主动向女儿们解释亚子心绪不宁是因为绝经。

「我、我对不起冬华……」亚子在我怀里抽泣。

「别担心，我去找她谈谈。」

我在春日和夏月的新家5号找到了冬华。那时在下雨，沉闷的夏月告诉我冬华一个人缩在阁楼。

新家村的房子是尖顶的，所以二楼上方还有三角形阁楼。

我爬梯子钻进狭小的阁楼，这里唯一的光源是一扇小玻璃窗，雨天暗沉沉的。冬华抱膝埋首，缩在角落。

我坐到她旁边，阁楼里只有雨点打在屋顶的刷刷声。

「冬华，我替妈妈向你道歉。她不该说『不是你生的就不当回事』。」

「……」

「我知道，这话很伤你。明明你也是她生的，是她的孩子，怎么好像康太的感受就远比你的重要呢？」

冬华从膝盖中抬起了头，但没说什么。

「妈妈最近脾气很大，她也反省了。你和所有孩子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重要。」

「不是的。」冬华轻声说。

「不是什么？」

「不是一样的重要。妈妈……一直不喜欢我。」

我心里悚然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我小时候生病，都是姐姐们管我，妈妈从没有管过。」

「你小时候，姐姐们已经长大了，帮父母分担很正常吧？」

冬华摇摇头，淡然而笃定：「同样是感冒，妈妈会亲自为姐姐们熬姜水——每一个姐姐；也会为比我小的每一个外甥熬姜水。我很确定，只有我被跳过了。」

「这……」

「还有，每个姐姐12岁生日都会收到她送的成人礼，只有我，收到的是春奈姐的礼物……」

这些事冬华似乎憋在心底很久了，语速缓慢，但桩桩件件，道之不尽。我跟着回忆过往，逐渐意识到，也许一直以来冬华真的被区别对待了。

冬华出生得太晚，那之后，家里就因为不断增加的孕妇和第三代孩子而手忙脚乱。或许我和亚子因此对冬华疏于关爱。

等我注意到时，冬华已经伤痕累累地长大了。

「对不起，冬华……但是请你相信，爸爸妈妈是无能，而不是讨厌你。」

「真的吗？」

「当然了！你可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就因为是亲生的……我出生时差点难产害死了她，对吧？」

我心头一沉：「谁跟你这么说的？」

「姐姐们都知道。」

「你觉得妈妈是因此而厌恶你？不会的！」

「良心上不会，可是，人的情感是勉强不来的。」冬华的语气冷静得让我害怕。

「冬华——」

「我知道我多余。姐姐们30岁之后都不再生育了，那是因为高龄生产有危险。妈妈生我的时候已经36岁了，肯定是意外。」

「那是——」

「如果不是缺乏条件，你们大概会把我堕掉。」

正因为冬华说的是事实，无从反驳，我的心脏才更加揪成一团。

原来从小到大，冬华是这么看待自己的，我却现在才知道。这迟到了16年的悔悟，让我恨不得给自己耳光。

「我知道我是多余的那个，所以，为了让爸爸喜欢我，我要比姐姐们更懂事、更努力。」

「……」

「我知道，爸爸最爱的是妈妈，所以我不奢望差点害死妈妈的自己能成为爸爸的最爱。」

「……」

「可没想到……爸爸如此讨厌我……」黑暗中，冬华哽咽了，「要把我推给其他男人。」

「……」

「我越是努力……爸爸越是向外推……呜呜……」

我的衣服被冷汗浸透。虽然秋穗警告过我，冬华知道我在为她和其他男生创造条件，但没想到，阴差阳错，这被冬华理解为了厌弃。

我抱住了她。

「冬华，对不起，一直以来不够关心你……可我绝对、绝对不是因为讨厌你才想着让你和别人在一起。」

「那是为什么？」

「我……」

「姐妹里只有我不可以？」

「我年纪大了，你太年轻，你的人生还很长，我……我陪不了你多久……」

冬华惊讶地后仰身子，在微光下端详我的脸，或许是因为我的话音罕见地颤抖。

第一次谈到「死亡」时，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伤心。

冬华再次抱紧我。潺潺雨声中，我不禁想着，明明是彼此至爱，怎么沦落到互相伤害了呢？

良久良久，我们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心情安定下来。

「如果更早了解你的想法，就不会让你受伤了。我不该自以为是，我的『不干涉』就是干涉。」

「那？」

「你想和谁在一起，我听你的。」

「和你。」冬华毫不犹豫。

「你不恨我吗？不管主观意愿是什么，我确实不够关心你、伤害了你。」

冬华想了想：「恨，可是，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有点难懂……但是，我已经决定不能再让冬华委屈自己了。

「好，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