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繁荣归于孤寂

「哎对对,这块房板就放这里!」

「好的。」

伴随着叮叮咣咣的敲打声,马棚的维修工作正式开始了。

早餐,然后就是一上午的工作。午饭过后,沃德会强制卢克休息一会。下午,卢克会帮沃德收一收地里成熟的马铃薯。

沃德化身成了一个嘴碎的监督,把他的摇椅搬到了马棚旁边,是不是指导一下卢克的工作。

马棚里的老马安静的呆着,对头顶的敲打声不为所动。

在农场里的生活,大概就是如此。

在农场的第三天下午,卢克一个人走进了农场荒废的部分。

摇摇欲坠的谷仓,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里面堆着一些没来得及用的麦秆。

谷仓旁边,是一个很大的房子,出于礼貌,卢克没有走进去。

房子外,是一片已经荒掉的田地,已经杂草丛生。

这个地方的气候,仍旧被古尔哈荒原深深的影响着,能种植的作物不多。

这片农场能做出曾经的规模,想必也是有一段很繁荣的时候。

卢克正思考着,突然眼前闪过一道土黄色的小身影。

猎人的直觉被瞬间激活,卢克一个箭步冲出,俯身一抓,便逮住了那个小家伙。

「兔子?」

可能是沃德养的小家伙,不如带回去问问他。

如果不是,那今天晚上就可以加餐了。


「嚯嚯,太好了,这些小家伙只会啃我的草料,我也抓不住它。」

沃德把炖好的兔子摆上桌来,满脸高兴。

「孩子,喝一口不?」

沃德今天罕见的把藏酒拿了出来,正打算给卢克倒上一杯,卢克连连摆手。

卢克自己以前出于好奇,尝过莫伦的酒。

辛辣的口感让卢克感觉自己的嗓子被点燃了,这种感觉成了卢克的心理阴影。

「唉,都是孩子,我儿子以前也不喜欢喝酒,都没人陪我。」

沃德已经喝的半醉,脸上红扑扑的,人也开始兴奋起来,把汤锅连连往卢克那边推:

「年轻人,长身体,多喝点,哈哈哈哈哈!」


餐桌之上,沃德一直十分亢奋,不停的向卢克讲着这座农场曾经的辉煌。

四十年前,这条通向古尔哈荒原的商路刚刚铺设,在这条路上的行人,大多数还是小商人,还有从各地来的佣兵。

道路刚开,驿站还没有建设,沃德和他的妻子便在此地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地,种上旱麦和菜园,给沿途的行人提供住宿,寄养马匹。

很多商人和佣兵,倒在了荒原里,没能出来,他们寄养在这里的马,被沃德收下,形成了一小支马群。

沃德的小农场,便在这种接近荒芜的地方,成为了路人唯一的歇脚地。佣兵和小商人,都想来这里休息。

于是,沃德便逐步扩大自己的事业:建一栋大房子,立一个谷仓,把田地开辟的更大,雇佣雇工来帮忙打理。

沃德的农场,变成了这条路上的一个地标,过路的人纷纷来到这里休憩。沃德也和一小队经常来住宿的佣兵小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小队的名字叫「群狼」,他们很喜欢沃德酿的酒。

沃德的妻子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叫洛伦。夫妻两人都十分爱护他。

男孩逐渐长大,懂得帮家里做些活计,接待一下客人。

他最喜欢听过往的佣兵们讲述他们的战斗故事,讲他们是从什么样的地方来到这里,准备在荒原上做出一番怎样的事业。

小洛伦慢慢长大,他也走上了自己梦想的英雄路。

儿子有自己的想法,沃德自然支持,他和「群狼」的队长克劳亚请求,让他带着洛伦去历练一下。

克劳亚和沃德一家十分亲密,于是答应了沃德的请求。

洛伦前往「群狼」的据点卡祖亚,在那里,洛伦为了成为一名正式的佣兵而不断努力。他的天赋很高,刚学习剑术不久,就能深入迷宫斩杀魔物,连克劳亚也十分惊讶于他的表现。

洛伦经常写信,讲述他在迷宫里的日常。但是卡祖亚离家实在是太远了,即使骑马也需要近乎十天,所以洛伦不常回家。

一切,都很平淡。


「唔呃……」

卢克扶着烂醉的沃德走进卧室,将他安置在床上。没多久,鼾声就从床上传了出来。

荒原上,只有最亲密的战友,才会在彼此面前放下警戒,信任这种事情,在荒原外也同样适用。

这个老人,很信任卢克,即使卢克并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明明只是个过客,是个路人,这个老人却向自己敞开心扉,卢克很不明白。

还有,老人醉酒时讲述的,明明都是美好的事,但是为什么现在的这个农场,会如此破败?


第二天,一切一如往常,沃德没有再多说什么,就像对昨夜没有印象一般。

时间慢慢过去,马棚焕然一新,材料还剩下很多,所以卢克又给沃德的房子加了个雨棚。

「无归之鹰」的营地,除了一顶顶的大帐篷,还有一间小木屋,是给营地里唯一的老奶奶专门修的。

木屋的屋檐修的很长,门口的地方还专门做了个雨棚。

荒原上几乎不下雨,所以这个雨棚变成了老奶奶的遮阳伞,她每天都会搬着椅子在这里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如果有孩子来这里,老奶奶就会给他们讲故事。

卢克听了很多她的故事,这也是荒原生活让卢克印象很深的一幕。

沃德看着房门前宽宽的雨棚,很是满意。

「还不错,要不要搞点爬墙虎种上去呢……」

「我感觉很适合。」

绿色藤蔓缠绕的样子,感觉还不错。


七天过去,到了沃德约定送卢克离开的时候。

卢克打点好自己的行装,等待着沃德说的信使的到来。

不过卢克没想到,沃德竟亲自牵着马走到房门前:

「走,咱们去大路上。」

看着卢克惊讶的样子,沃德笑了:

「你不是也走过来这里的那条路了,坑坑洼洼全是杂草,车轮一不小心就陷进哪个坑里转不动了,所以我从来都是自己出去取。」

沃德拍了拍身旁的老马:

「走吧!」


老人骑在牵着老马,人和马都慢慢悠悠的走着,踏在地上的声音很有节奏感。

「这老马,陪了我好多年咯,不知道我们俩谁先入土,没了它,后面可就难咯。」

沃德抚摸着老马的毛发,老马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

「我送我的儿子洛伦离开这里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场景,只不过我牵的马,是我现在这个老伴的父亲,那时脚下的路,也不像现在这样坑坑洼洼。看,这是我儿子在路边种的树。」

沃德向路旁指去,一棵并不粗壮的树,颤颤巍巍的立在杂草之中。

沃德翻身下马,抚摸着树干。

「卢克,你和我的儿子真的很像,都是一样的黑发和黑色眼眸,谈到自己要做的事情的时候,眼中都会泛起光……这是年轻人独有的意气,所以每当我看到你,我就会想起他。」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我也不明白……」

沃德每次提到自己的儿子时,表情就会充满喜悦,怀念,还有悲伤。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不希望你去卡祖亚。」

沃德没有看向卢克,他直直的盯着前方杂草丛生的道路。

「你知道卡祖亚的迷宫吗,据说那个迷宫,是一个连接着不同地方,甚至不同世界的一个时空裂缝。」

「知道,我正是为此而去的。」

「十二年前,卡祖亚的迷宫,发生了一场『灾难』,洛伦那时就在迷宫里,他没能出来。」

「我和孩子他妈抛下了经营中的庄园,想要去卡祖亚找到自己的孩子。这一找就是五年,我们遣退了雇工,花光了所有积蓄,在卡祖亚留了五年,我的儿子依然杳无音讯。」

沃德似乎将压抑了许久的感情,统统宣泄出来,他不停的讲着,卢克没有插话。

「那个灾难……叫什么名字?官员向我解释的时候,用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词汇,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听说,那天进入迷宫的人,活着走出来的,寥寥无几,为了控制住那场事故,不少迷宫外的人也没命了。」

「孩子他妈很痛苦,身体也垮掉了,我一边在卡祖亚做零工,一边给孩子他妈治病,一边找自己的孩子,最后,孩子没有找到,孩子他妈的病没有治好,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债,等我逃回这个庄园的时候,连自己曾经的家也变成了一堆废墟,哈哈哈。」

沃德笑了,笑的很无奈:

「我养的马群,早就被卖出去换钱了,但是当我身无分文逃回家的时候,居然有匹小马驹在破败的农场里游荡,我觉得,它大概是上天给我的一点补偿,让我死之前不至于孤单一人。」

「『群狼』的人,都很照顾我,我现在赖以生存的物资,还有现在住的这个小屋子,都仰仗他们帮忙,他们也一直在帮我寻找洛伦的下落。」

沃德拨开身前的草丛,前方就是通往大路的出口,一辆印着狼头标志的马车,刚刚停稳在大路边上。

「老爷子,又麻烦你走这么远,明明我进去就好了。哎呀,这位是?」

马车的车夫,是一个身材壮实的年轻人,他的额头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疤。

「你都走这么远,就专门给我这个老头子送点东西,我自然不能让你走这条破路……这个孩子,是最近住在我家的一个小旅客,他帮了我很多忙。」

「你好,我叫卢克。」

卢克微微俯身,向身前的男人行了一礼,这是荒原上流浪者的礼节。

「你好,我是雷斯,是『群狼』的信使。」

雷斯看到卢克,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要打招呼。

「雷斯,这个孩子想要去卡祖亚,捎他一程吧,这……算是我的请求。」

「老爷子,你……」

沃德笑了笑:

「你也这么觉得吗?真的很像洛伦,他看到这个孩子,也会高兴的。」

雷斯轻轻闭上眼睛:

「对不起,没有找到他,是我们的失职。」

「不要道歉,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们帮我还掉欠款,还这样照顾我这个老人,我一直很感激。我只是……很想他而已。」

沃德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向卢克走去:

「孩子,你拿上这个。」

沃德在卢克的手心,放下两枚银白色的铁签。

铁签的正面,刻着一幢小屋,还有一匹奔跑的骏马,而背面,刻着几个大大的字:

「沃德农场」

「孩子,帮我一个忙。」

「您说。」

「到了卡祖亚之后,把一个铁签放到我的儿子和妻子的坟前,雷斯知道位置,你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好。剩下那个铁签,你就当是我留下的一点念想,你留着吧。」

「您……为什么不亲自送去呢?」

老人的欠款已经被「群狼」还清,现在没有人会来谴责他。如果有「群狼」的关照,这个老人明明能在卡祖亚被照顾的很好。

荒原上,每个流浪者都是为了明天能过上更好的日子,才不得已将自己置身在危险中,而沃德将儿子的妻子葬在卡祖亚,自己选择回到了这片破败的庄园,卢克不理解。

「我只是……在活着的时候,不想离开这块土地罢了。我拜托过『群狼』的人,如果哪天我死了,他们会把我葬在我的家人身边。」

沃德的笑容很平静:

「卢克,谢谢你修的雨棚,我会好好用起来的。」


马车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起来,卢克趴在货厢的尾部,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界中的老人。

老人不停的、慢慢的挥着手,为这个年轻人送别,就像二十多年前,他送别骑马远去的儿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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