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那天，我在图书室读书，打算换换口味，于是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架。

这一套行为模式，是每天固定的例行公事，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

书架上有一本书名和序号一模一样的书。

在这个异常的校园内，遇到此类情况，我已不会再感到意外。

将书放下，朝着图书馆大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忽觉燥热异常，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发觉仍是熟悉的景象，根本看不见远处的景色。

直觉告诉我，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走到窗前，向楼下俯瞰，一眼便看见那种在道路两侧的银杏树。

那本应在那默默落叶的黄色银杏树，竟变得绿叶成荫，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春天的景象，正出现于校园之中。

我往新闻部赶去，想同黎佳佳交流情况。用之前从办公室拾来的教师职工卡，乘坐专用电梯，到达社团活动室所在的四楼。刚迈进走廊，只见她坐在地上，嘴里发着「啊巴巴巴巴」的声响。

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位披着金色长发，生着小麦色皮肤的女孩。

那女孩上半身穿着白色长袖T恤，外面套着运动外套，下半身穿着修长的运动裤。

那正是穿着春季校服的，不良少女模样的女孩。

女孩看着黎佳佳，满眼放光，高兴地说：

「怎么，原来还有别人住在学校里啊，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困在这里哩！哈！你好你好！」

不良少女模样的女孩伸出手来，想与黎佳佳握手，但黎大小姐还没办法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我只得大喊：「等等！你是从哪里来的？」

「哦！还有人呀！」她转向我，用眼睛「bling」了一下，「我可是时装部的呦～」

「时装部？」

「欸？不知道时装部吗？不是那个女同学敲了我家的门嘛！」

我才发觉那女孩背后的大门上，挂着一块「时装部」的铭牌。

「部长！」我无奈地呼唤着黎佳佳，「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我只是敲了敲隔壁活动室的门而已，没想到里面有人啊！」

「唉，好啦！」女孩挥了挥手，「这样子可不行，稍等一下！」

未等我阻止，她便缩回活动室，「怦」地一声把门关上。

转瞬之间，「时装部」的铭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斑驳的破旧门板，上面一片空白。

刺骨的寒意再次袭来。

不需要再看向窗外，也不想再确认窗外的状况。

永冬的文丁三中，宛如一只沉默的巨兽，等待着我们的消亡。

这次偶遇，虽令人身心俱疲，但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收获。

无论那女孩是谁，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她穿着春季校服。再加上我所看到的校园景象，可以推断：她居住在「春天的文丁三中」。

至于「时装部」——这一我们从未听说过的神秘社团，经过黎大小姐的仔细核实，确信学校的社团清单上根本没有这个名字。

能解释这种情况的说法，马上便由我提了出来：时装部可能是某个未记录在案的课外组织。

黎佳佳则提出了一种更夸张的解释：时装部是过去或未来的社团，只是在我们所处的文丁三中内，时装部不存在。

对现况的分析大致如此。

我向黎佳佳提出了几个观点：

一，我们能通过某种部长误打误撞试出来的方法，摆脱这既不宜居，又损害身心健康的永恒冬日。

二，校园内部存在与我们处境相似的学生。

三，乐观估计，校园内或许还存在类似的，能进入其他时间段的场所。

「不对，陆泉，不对，」黎佳佳忽然念叨起来，「现在的当务之急，可不是这些玩意。」

「怎么了？」还能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刚才，那姑娘说，要让我们稍等一会，也就是说，她要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吧？可我们现在回到了冬天欸？」

这下子，我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现在敲门，着实有些不妥；若不敲门，等到对方准备完，一推开门，发觉客人不见了，岂不是更加不妙？

我扶着额头，痛苦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手贱敲门啊！」

「那要不是因为我敲门，咱们怎么会有离开冬天的线索呢？」

「确实没人会闲得没事敲空房间的门——那你脸皮厚点不行吗？直接闯进去嘛！」

「我做不到……」

唉。

身为新闻部的成员，脸皮可不能薄。

我敲了敲门，门上出现了时装部的铭牌，室温瞬间达到了春天的状态。

房间里传出声音：「再等下！」

「能否打开门，让我们进去呢？」

「里面的情况有点不妙啦！」

「不，我是说，你也看到了，我们穿着冬季校服。我们肯定不是因为怕冷才这么穿，还请行行好，让我们进来谈一谈吧。」

「唉呀！」

「怎么了？」我强忍住开门的欲望，向门的另一侧发问。

「没事了，没事了，咳咳。」

门把手微微转动，异常的空气从其中窜出，几乎要将我冲倒在地。

那毫无疑问是春日的气息。

「OK，里面打理好了！」女孩兴冲冲地说，「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董铃！是高一学生，两位请进啦！」

进入时装部，映入眼帘的是有序排列着的衣架，上面挂满了各种衣物。

活动室的中央摆着几张课桌，被人为地拼在一起，盖上一张花格子桌布。

靠窗的地方，则放着大些的木桌，上有一台缝韧机，旁边放着布料与工具。

墙边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整齐地堆叠着生活用品、茶具和固体饮料，除此之外，一个电热水壶正在那儿冒着热气。

还有几个神秘的衣柜矗立在活动室的一角。

「一个人待着，真闲呐！」董铃笑眯眯地说，「可不是我怕害臊，刚才这里真是一塌糊涂，麻烦你们等啦！」

「哪有的事！是我们不请自来。」我说了几句场面话，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想象着之前的混乱模样。

不行，完全想象不出来。

这间活动室内的生活状态，是被人为营造出来的。

黎佳佳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角，跟在我后面。

董铃从中央的课桌下抽出椅子，对我们说：「坐！坐！」

「情况突然，水还没烧开，茶什么的请等一下呦！」

董铃坐在我们对面，笑眯眯地说。

她受困多久了？她的精神状况如何？她为何如此好客？

是我太焦虑了吗？

董铃挂着标准而漂亮的笑容，向我们建议：

「先聊会天呗。」

得向她确认一些事。

「在说冬季校服的事之前，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说，「我是新闻部的陆泉，她是新闻部部长黎佳佳同学，都是高二学生。」

黎佳佳点了点头。

「这样哦。」董铃感叹了一句，停顿了一下。

「如果你没有听说过我们，也请不要太在意，」我接着说，「因为我们也从未听说过时装部。」

「哎呀，我们部毕竟只是当配角的，天天给别人家做道具跟服装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一个问题想问董铃同学你，你是哪一届的学生？」

「哪一届？」

「我和黎佳佳都是2010年入学的。」

「学长和学姐留级了？」

「果然。」我用余光看了眼身边的黎佳佳，她的观点是正确的。

董铃似乎没反应过来：「果然？啊，我先说一声，我是2013年入学的。」

「这么说来，这里已经是2014年了么。」

「什么意思？」

「我们可没留级，」我笑了笑，「2011年的冬日，我们被囚禁在校内，每日的温度趋近零摄氏度，世界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晴天，因而不得不穿着厚重的冬季校服。」

「这样啊……」

「刚才黎佳佳敲你门的时候，校园内应当是空无一人的，所以我想，你的处境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吧？」

董铃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她一下在趴在桌上，一边的电热水壶啸叫着，随后「啪」地一声，电源断开了。

时装部的女孩痛哭起来。

「我以为有人来救我了！我以为有人来救我了！一听到『部长』两个字，我还傻傻地觉得是其他社团的人找到我了！啊！我这么辛苦整理，想给救我的人一个好印象，出了校还能被人夸哩！说不定时装部能出名呢？说不定我能上报纸呢？没有人的学校好可怕！好可怕！呜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我无声地看着她哭泣，黎佳佳走到热水壶旁，泡了三杯速溶咖啡，端了过来。

我们交流着彼此的情况。不断刷新的事物，停滞的时间，空荡荡的校园，受困的学生，一切都一模一样。

时装部的学妹褪下了她那浮夸的面具，与外表不同，她的本性相当务实。

「你们是好人，」董铃一边流着泪，一边对着咖啡杯吹气，「刚才让你们见笑了。」

「人之常情，」我说，「我也产生过这种想法。」

「你么？」黎佳佳终于不打算装哑巴了，「我看你十足一个冷血动物嘛！」

我无视部长的嘲讽，说：「待久了自然会麻木的。」

「学长和学姐，在学校里住了多久？」

我看向黎佳佳。

黎佳佳回答说：「不长不短，四周。再过一天就是第五周了。」

「嘿嘿，我才只有三周呢，」董铃吸了吸鼻子，喝下一口咖啡，「两位真是坚强啊。」

「你是一个人待着吗？」我问。

「没错呦，我最近老对着空气讲话，浑浑噩噩的，搞得活动室里一塌糊涂。可别动边上的衣柜！我晚些时候再理。」

「你可比我们坚强得多，」我感叹道，「没有部长在，我一个人早就发疯了。」

「啊，不要这样安慰我了，谢谢你们。」

黎佳佳握着咖啡杯，感受着其中的暖意，说：「不，应该是我们要感谢你。这里很不错，我好久没呼吸到春天的空气了。」

「这里的冬天太冷啦，我知道，」董铃说着，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两位不介意的话，能住下来就好了。」

「我们可不能麻烦你——」

黎佳佳刚要说下去，我立刻出声打断，说：

「在讨论住的问题前，要先搞清楚，身为访客的我们，究竟是如何进出这个世界的。」

「果然是冷血动物」黎佳佳说完这话，从口袋里掏出她的小记事本，拿出笔准备记录。

「部长会负责记录我们接下来讨论的内容。董铃同学，你是一个人居住的，应该对这个校园有不同的看法，我们需要你帮忙。」

董铃点点头，问：「我该如何帮你们呢？」

「只要稍微参加讨论就好。」

讨论从我这里开始：

「在目前的状况下，除了我们居住的地方外，无论是进入哪一间房间，我们都下意识地认为『这间房子里没有人』。」

「最开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黎佳佳说，「那一天，我们可是从一楼到十一楼，一扇门一扇门敲过去的！」

「那是第一天的夜晚，我们究竟有没有与其他世界连通，还是个未知数。更何况，那时候是饭点吧？」我反驳她。

「嗯……」黎佳佳沉思片刻，「你说的在理。」

「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

为何这一次敲门，能得到其他世界的回应？

这应该问问我们的部长，但我想部长可能不太愿意回答，所以我就代替她说了。

她一定是在想：这间房间里有人。」

啪！

「好痛！干嘛打我的头！」

「你在揣测少女的心思，」她怒视着我，「给我停下。」

「不就是敲错门了嘛，唉。

真不知道是什么人才能做出这种事，住了这么久还能敲错门。」

啪！

她下手真狠啊。

我捂着痛处，对董铃说：「总之，董铃同学，在她敲这间活动室大门的时候，你有发现什么异状吗？」

「没有。」

「那你能回忆下，当时你在想什么呢？」

「如果有人来敲门就好了。」

「就是这个。

在我们今天遇到的情况中，受访者允许他人进入，造访者默认受访者存在。

新闻部与时装部的世界，在我们希望造访的那一刻，以一种奇妙的形式连通了。」

我的话说完，董铃立即起身，要走出活动室，黎佳佳喊到：「别出去！」

「为什么？我想找居住在其他世界的同学们，」她的声音颤抖着，「我想找到原来的世界。」

「陆泉的推论里，有一些被忽略的部分，」她说，「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正处在你的世界中，而活动室的门已经关上了，那此时，两个世界还连通着吗？如果不连通的话，门外究竟是时装部的世界，还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情况？说到底，连通两个世界的，究竟是人，还是大门？」

「是要冒些风险，」我缓缓站起，「董铃同学，这个房间有足够供二人生活的物资吗？」

「有。」她下意识地回答。当她把话说出口时，才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我的手被紧紧地拽住，黎佳佳死死地抱着我的胳膊。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处于恐慌之中的她，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这可是你提出来的风险，怕了吗？」我端详着她害怕的表情，平静地说。

「我怕的可不是门外的世界。」

「可是，不能总让你待在冬天里吧？」

「你要是有个万一，我肯定活不下去。」

「学妹看着呢。」

「不要岔开话题！」

董铃看着我们，想到了什么，说：「我们已经意识到彼此的存在了，你们只要敲门，就能进来呀！如果开门时外面仍是时装部的世界，根本不用担心什么问题。」

「假如门的另一侧是一片虚空呢？一片没有空气，没有物体，没有生命的虚空呢？」黎佳佳反问，「开门的人会被吸进去的！」

「部长，谨慎是对的，但我们必须要往前进，」我说，「谁都不知道门后是什么。已知的事物成为了未知的事物，自然会让人胡思乱想……窗外是美丽的春天吧？」

「窗外的景色是活动室的一部分。」

「这是无法证伪的结论。」

「狡猾。」

「门总是要开的。」

手上的力气逐渐变轻，黎佳佳知道她阻止不了我，于是起身走向董铃同学。

「董铃同学，能借点布吗？系在他的腰上，能绑多紧就绑多紧。」

身上的布条在腰上缠了好几圈，布条的另一端则缠在时装部的衣柜上。

在开门前，黎佳佳对我说：

「哪怕你掉进虚空里，我也会找到你！」

「知道了。」

我将手握在门把上，用力一扭。

门外是熟悉的景象。

我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时装部的铭牌仍在门上。

没发生任何事。

黎佳佳走过来，解开我腰上的布条，长出一口气。

「我觉得——」黎佳佳顿了一下，随后别过头去，「算了。」

「真的，」我笑了，「你刚才真的丢人极了。」

「混帐！」她用手肘狠狠地击打我的腰。

在黎佳佳胡闹的时候，董铃悄悄地走到时装部门口，说：

「两位，要不要回去把东西拿来？只要我不关上门，你们就能住进暖和活动室，也不用穿着冬装走来走去。」

「这件事下次再说，」黎佳佳向学妹露出前辈的微笑，可完全掩盖不住她的杀意，「冬日的新闻部有暖气，我得回去教育一下部员。」

我被她拖着，向新闻部走去。

在时装部的大门即将关上的时候，我想起一件事，大声喊道：

「董铃同学，睡觉前千万记得锁门！」

回到新闻部后，黎佳佳狠狠地敲了敲我的脑袋，想说什么，却语塞起来，最后只说了句「下次不许这么做了！」便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什么。

见她这样，我只要没头没脑地坐在边上发呆，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世界的相连，难道没有别的影响了吗？」

答案很快便出现了。

仅仅过了一天，永冬的文丁三中发生了剧变。

我们的世界开始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