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預言的初步實現

# 第三章 預言的初步實現

在那個春分的傍晚,額吉佝僂的身影在祭壇前格外醒目。她那件繡滿祈福圖騰的深褐色祭司長袍,是她年輕時親手縫製的,如今已經褪色,卻依然散發著一股神聖的威嚴。

她蒼老的手輕撫著掛在腰間的銅鈴,那是世代相傳的祭司信物,每一次搖動都能喚醒長生天的意志。

十二歲的特勒格跪坐在她身側,靜靜地看著這位撫養他長大的老祭司準備祭品。額吉的手雖然佈滿皺紋,動作卻依然穩定而優雅。她將曬乾的艾草和氈房周圍採集的草藥放入祖傳的銅鑄香爐,又將一碗用馬鬃毛過濾的新鮮馬奶酒倒入其中。

當月亮升至天頂,額吉示意特勒格起身。她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中閃爍著欣慰的淚光。這個從小被她用母鹿奶水餵養大的孩子,今天終於要開始實現他的命運。她顫抖的聲音忽然變得洪亮,用古老的祭司咒語開始召喚騰格里。

圍坐在祭壇周圍的百餘名族人隨著額吉的咒語聲輕輕搖晃身體。九個氈房特製的火盆中的火焰彷彿在回應她的召喚,忽明忽暗。特勒格依照額吉的指示,將混合著草藥的馬奶酒灑向四方。當最後一滴奶酒落在東方時,額吉突然停下咒語,渾濁的眼神變得異常清明。

「偉大的長生天,」她的聲音忽然變得飽含力量,「我以祭司的名義宣告,烏蘭套勒部落於今日成立,特勒格為首任首領。願長生天護佑這個部落,如同護佑草原上的每一匹野馬。」

雖然因為這個部落很小,消息尚未驚動草原上的其他部族,然而這消息傳到薩仁耳中時,卻讓她極為不悅。

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她正在自己最喜愛的氈房內,手中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當那名斥候低聲稟報時,她原本平靜的面容瞬間扭曲。

「你說什麼?」薩仁猛地站起,精緻的銀絲斗篷從肩上滑落。「那個孩子竟然在草原邊緣建立了自己的部落?」她手中的奶酒皮囊被捏得變形,骨節發白。

斥候戰戰兢兢地補充:「是的,大妃。雖然只是個百人小部落,但...」話未說完,一聲脆響打斷了他。奶酒皮囊重重砸在氈房的地毯上,乳白色的液體濺濕了牆上精美的氈布掛飾,散發出陣陣酸澀的氣味。

巴雅和吉日嘎拉聞聲趕來,看見滿地狼藉,立即跪地請罪:「大妃息怒。」兩人的額頭緊貼地面,連抬頭看她的勇氣都沒有。

「圖門呢?」薩仁的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我最得力的侍衛,怎麼這麼多年毫無消息?」

巴雅和吉日嘎拉跪地稟報:「大妃,他...已經徹底成為那孩子的守護者了。我們曾試圖接近特勒格,但即使我們聯手,也敵不過圖門。」

薩仁揉著發疼的太陽穴,臉色陰沉。她的手指在皮質座椅的扶手上煩躁地敲打著:「我派去的最信任侍衛,怎麼反倒被特勒格收服了?看來這小子比我想像中還要棘手。」

薩仁緩緩起身,她身上那件用上等羊毛織就的暗紅色長袍,下擺繡著精緻的雲紋。長袍拖過氈房特製的羊毛地毯時,發出細密的沙沙聲,像是草原上的風拂過芨芨草叢。

她走向門口時,春日的晨風掀起了門簾的一角,帶來了剛抽芽的青草氣息,混合著遠處牧場飄來的馬群氣息。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腳步聲由遠而近,皮靴踏在草地上的聲響越來越清晰。一名身著鹿皮護甲的衛兵大步趕來,他胸前掛著布魯沃夫氏族特有的狼牙徽記,腰間配著一把弧形彎刀。

衛兵在距離薩仁三步遠的地方單膝跪地,右手握拳抵在心口:「大妃,族長請您立即前往大帳議事。」

薩仁微微頷首。她面容平靜,眉眼間卻閃過幾不可察的憂慮。她下意識地撫摸著腰間的玉佩,那是她出嫁時母親給她的護身符。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這次召集絕非尋常。

按照草原的古老傳統,女子不得參與部族政事,這條規矩雖然嚴苛,卻沿襲了數百年。只有在兩種特殊情況下才會破例:其一是女子身為部落首領,其二是部族遇到重大危機時,族中男子會徵詢輩分最高女性的意見。

春日的陽光透過大帳頂部的天窗灑落進來,在鋪著厚重羊毛毯的地面上灑下一片光暈。天窗的氈布簾此時半開著,不僅讓陽光得以照進,也讓帳內的炭火煙氣能徐徐散出。

薩仁邁步走入時,馥郁的艾草香氣迎面撲來。這座大帳是布魯沃夫氏族的議事重地,牆上懸掛著歷代族長的弓箭與刀劍,見證著氏族的榮耀歷史。

她穿過裊裊上升的艾草煙霧,依照傳統在族長左側的首座坐下。那是一張鑲嵌著銀飾的梣木座椅,坐墊上鋪著上等的白狐皮。從她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見整個大帳內的情形。

在族長烏爾根的右側,她的長子巴圖正襟危坐。二十歲的巴圖已經長成一位標準的草原勇士,寬肩窄腰,臉上的線條如同他腰間那把彎刀一般鋒利。

在他身旁,十八歲的特木爾雖然年輕,眼神中卻透著不輸於兄長的銳利。兄弟倆都穿著相同式樣的皮甲,胸前掛著象徵布魯沃夫氏族的銀質狼頭徽章。

在特木爾的下首,四位德高望重的長老依次就座。巴雅爾長老的白髮在晨光中閃耀著銀色的光芒,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道皺紋彷彿都記錄著一段草原的故事。

鐵木兒長老雖已年過七旬,腰板仍然挺直如松。札那長老和烏力吉長老雖然年事已高,眼神依然炯炯有神,專注地望著族長的方向。

她的丈夫,烏爾根族長緩緩挺直身軀,身上那件用狼皮精心縫製的長袍隨著動作發出細微的響聲。帳內的火盆裡,松木燃燒的聲響忽然變得格外清晰。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刻著草原的故事,深邃的眼神透著一股少有的凝重。

「各位,」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像是草原上的悶雷,「今天召集大家來,是為了一件關係到部族生死存亡的大事。」說話時,他不自覺地握緊了座椅扶手上那隻雕刻著狼頭的把手,指節泛白。

火盆中的火焰忽然劈啪作響,帳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烏爾根停頓片刻,這沉默讓他接下來的話語更添幾分份量。薩仁注意到,他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掛在腰間的銀質護符,這是他每次面對重大抉擇時的習慣動作。

他的目光如秋日的寒風般,緩緩掃過在座每一個人。「雖然你們大多都已經知道了,但因為薩仁妃是第一次參加議事,我要再說明一次。」

「我們布魯沃夫氏族,」他緩緩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晶,「一直以來都是西利烏斯部的附屬。」說到這裡,他目光轉向遠方,仿佛透過天窗望見了遙遠的過往。

「如今,西利烏斯部的胡夫家族和利奧帕德家族正在爭奪下一任酋長之位,我們必須審慎決定要支持哪一方。」

這句話一出,整個大帳內的氣氛更加凝重,所有人都意識到,這不僅關係到一個位置的更迭,更是整個草原勢力的重新洗牌。

烏爾根轉向薩仁,他的目光銳利如草原上盤旋的雄鷹:「大妃,以你之見,我們應當支持哪一方?」

薩仁輕撫著頸間的銀質護符,那是她出嫁時母親交予的信物,上面雕刻著她娘家氏族的圖騰。大帳內一片寂靜,只聽得見火盆中的松木劈啪作響,偶爾傳來帳外牧馬的嘶鳴聲。

她緩緩抬起頭,眼神如同草原上的狼火般明亮:「我的回答,恐怕會讓諸位失望。」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連年邁的長老們也不自覺地挺直了腰背。

「身為胡夫家族的女兒,我自然希望看到家族興旺。但如今我更是布魯沃夫氏族的大妃,我的責任是為整個部族著想。」

「利奧帕德家族雖然崛起不久,但他們掌控著北方最富饒的牧場,與北方游牧部落有著穩固的交易關係。他們的馬匹可以直達遙遠的北方雪原,羊群更是遍佈整個北部草原。若能得到他們的支持,我們的牧民就能把羊群趕到那片肥沃的草場。」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每個字都仿佛經過深思熟慮。

「至於胡夫家族,」她停頓片刻,目光掃過在座諸位,「雖然在西利烏斯部經營多年,根基深厚,但近年來與南方諸部已經無法和平共處。若選擇他們,我們可能會捲入南方的戰事。」

烏爾根撫著花白的鬍鬚,眼中閃爍著理解的光芸。他在草原上見過無數次日出日落,卻很少聽到如此清晰的見解:「大妃眼光如同草原之鷹,看得遠,看得準。這建議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長老們相視點頭。於是,在春日的陽光下,會議最終採納了薩仁的建議,決定支持利奧帕德家族。沒有人注意到,當決議通過的那一刻,薩仁的手指微微顫抖,緊緊握住了那枚銀質護符。

當草原上的艾草開始泛黃,牧民們趕著羊群前往夏日牧場時,一個震驚的消息隨著商隊的駿馬傳來:胡夫家族在西利烏斯部的權力爭奪中勝出了。

他們不是靠刀劍取勝,而是憑藉著幾代人積累的人脈,和散佈在草原各個角落的盟友。

這位新任酋長——胡夫·沃里爾甫,展現出了比草原風暴還要猛烈的手段。

他剛坐上那張鑲嵌著金絲雀皮的酋長座椅,第一件事就是召集他的親信勇士,要清算那些曾經轉投利奧帕德家族的氏族。

消息傳來時,布魯沃夫氏族的牧民們正在夏日草場上搭建氈房,許多人手中的木樁都顫抖著掉在了地上。

烏爾根立即召集了長老會議。那天,大帳內的空氣凝重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當他宣布要將族長之位傳給長子巴圖時,特木爾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凍結的河面還要冷。在場的長老們都明白,這個決定違背了草原的古老傳統——在游牧民族中,長子應該繼承父親的牛羊,這些是部族的財富;而幼子則繼承父親的牧場,這片土地承載著部族的根基。

烏爾根的盤算很明確:等待胡夫·沃里爾甫的怒火如同冬季的風暴般過去,他便能重新坐上族長的位置。

但對於次子特木爾而言,這個決定如同草原上最致命的打擊。每當他在氈房中來回踱步時,腳步聲都像是在踏著自己破碎的驕傲。

在他眼中,巴圖不只是搶走了族長之位,更奪去了他應得的一切——那片世代相傳的肥沃牧場,那些從小跟著他的牧民,甚至連父親的信任都一併失去了。

薩仁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每當夜幕低垂,她都會讓侍女準備特木爾最愛的馬奶酒,邀他到自己的氈房長談。她輕聲說著部族面臨的危機,訴說著團結的重要,甚至提起他們兄弟倆小時候一起在草原上策馬奔馳的往事。

但特木爾的反應,就如同暴風雪中的白鷹,越飛越遠,越飛越高。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如同冰封的湖水般冰冷,任憑母親如何勸說,都無法觸及他內心的憤怒。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當特木爾又一次摔門而去後,薩仁獨自坐在火盆旁,望著跳動的火焰。她知道,這個曾經在她懷中撒嬌的小兒子,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匹無法馴服的野馬,朝著危險的懸崖狂奔而去。

當草蒿抽高、野花綻放的季節,烏爾根帶著愛妃阿勒坦,挑選了一片草原與森林交界的寧靜處所。他們的氈房就搭建在那裡,背靠著高聳的樺木林,面向著廣闊的草原。這是個絕佳的位置,既能享受森林的庇護,又能眺望遠方的牧場。

阿勒坦親手為新家織了一條門簾,用她懷特多部落傳統的花紋,繡著白鹿和藍花的圖案。在這裡,她終於能夠遠離紛爭,回歸到最純粹的草原生活。

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灑在草尖上,她就會和烏爾根一起坐在氈房前的羊毛毯上。他們看著牧草在晨風中起伏,遠處的山巒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阿勒坦常常會哼起懷特多部落的民謠。那是講述著白鹿與牧女的古老故事,悠揚的調子承載著她對故鄉的思念。歌聲在林間迴盪,引得棲息在樺木上的雲雀和白頭鵲都停下來傾聽。

有時,烏爾根也會加入她的歌聲,他雖然不懂懷特多部落的傳說,卻能跟著哼唱那簡單的曲調。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流淌,像是草原上緩緩流淌的小溪。每當夜幕低垂,星光灑滿草原時,阿勒坦總會想起自己無緣的孩子特勒格。那些未能親手撫養的歲月,化作一聲聲輕嘆,融入夜色中。

但在秋天的時候,當草原的牧草開始泛黃,寒風吹過時發出沙沙作響,牧民們趕著羊群陸續遷往冬營地之際,特木爾在自己的氈房內秘密召集了一群心腹。

這些人都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陰狠的神色。特木爾給他們每人倒了一碗烈酒,低聲說道:「今晚,就是我們復仇的時候。」

他們披上了狼皮大衣,那是用草原灰狼的皮毛精心縫製而成的,穿在身上既保暖又便於行動。臉上則蒙上了厚實的氈布,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活像草原上常見的盜匪。

二十多個人分成幾組,趁著新月無光的夜晚,悄悄包圍了烏爾根的氈房。秋夜的寒風呼嘯而過,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氈房內,溫暖的爐火透出微弱的光芒,絲毫不知危險正在逼近。

烏爾根身邊只有兩名貼身侍衛,當他聽到外面異常的響動時,立即意識到不妙。他緊緊握住腰間的彎刀,低聲對阿勒坦說:「快走!從後面逃!」

「不!」阿勒坦緊緊抓住丈夫的手臂,淚水在火光中閃爍,「我不能丟下你!」

「聽話!」烏爾根厲聲喝道,這是他第一次對妻子如此嚴厲,「若是我們都死在這裡,誰來為我們討回公道?」

他朝兩名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們會意,一左一右架起阿勒坦就往後門拖。阿勒坦拼命掙扎,淚水模糊了視線:「不要!烏爾根!讓我留下!」

烏爾根背對著她,沉聲道:「活下去,替我活下去。」他的聲音在風中顫抖,卻依然堅定。

當侍衛拖著阿勒坦消失在夜色中時,她最後看到的,是丈夫挺直的背影,像一棵永不彎折的青松,佇立在火光中。

烏爾根緊握著祖傳的彎刀,刀身在火光下閃爍著寒芒。即使年過半百,他依然保持著草原戰士的警覺與勇氣。當第一批「盜賊」破門而入時,他沉穩地擺出了戰鬥姿態。

「來吧!」他厲聲喝道,「讓你們見識見識布魯沃夫氏族的勇士是如何作戰的!」

刀光劍影中,烏爾根以老練的身手接連擊退數名來犯者。他的每一招都帶著幾十年征戰的經驗,招招致命。一名「盜賊」的肩膀被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另一人的腿上也挨了重重一刀。

但敵人實在太多,烏爾根漸漸感到力不從心。一柄利刃劃破他的右臂,溫熱的鮮血順著手臂流下,但他仍然咬牙堅持,用身軀死死擋住通往後門的路徑。

「有本事就來取我性命!」他怒吼著,渾身浴血卻依然不退半步。又一刀刺入他的腹部,烏爾根只是冷笑一聲,反手就是一刀,將偷襲者劃倒在地。

最終,他身中七刀,鮮血已經染紅了整件狼皮大衣。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依然挺立如松,用最後的力氣守護著妻子逃離的方向。當他緩緩倒下時,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至少,他為摯愛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

幾天後,烏爾根在隱居地遭到盜匪襲擊身亡的消息傳回時,整個營地陷入一片哀戚。特木爾身著白色羊毛製成的喪服,跪在長老會議的氈房中央,淚水順著他那張年輕的臉龐不斷滑落。

「各位長老」,特木爾從懷中掏出一張血跡斑斑的獸皮卷軸,「這是父親臨終前,用自己的血寫下的遺囑。」他小心翼翼地展開卷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浸染著暗褐色的血漬,「父親說,部族需要年輕有為的領袖,希望我能接任族長之位,帶領布魯沃夫氏族走向更好的未來。」

這番話在氈房內激起一陣騷動。長老們面面相覷,有人皺眉搖頭,有人若有所思。巴圖猛地站起身,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裡閃爍著憤怒的火光:「你在說謊!父親明明指定我為族長繼承人,整個部落都知道這件事!」

「兄長,」特木爾抬起頭,臉上淚痕未乾,「父親臨終前改變了主意。他上頭寫了,你性格剛烈,不夠沉穩。這個時候,部族需要的是能夠穩定局勢的領袖。」

巴圖冷笑一聲:「真是可笑!父親遇害時你在哪裡?這血書看起來像是臨終前寫的嗎?就算身受重傷,父親的字跡也不會如此潦草!」

氈房內的氣氛越發凝重。長老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人支持傳統,認為應該遵循烏爾根生前的決定;也有人被特木爾的眼淚打動,認為應該相信臨終遺言。

薩仁心如刀割,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命人傳喚特木爾到自己的營帳。

營帳內,燭火搖曳,映照出母子倆的身影。雨點打在氈房的頂部,發出沉悶的響聲。薩仁的臉色比往日蒼白了許多,眼神中卻透著一股堅毅。她緊握著手中的銀質酒杯,杯中的馬奶酒已經涼了。

「根本沒有什麼遺命吧?」她的聲音低沉而冰冷,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特木爾站在營帳中央,身上的皮裘還滴著雨水。火光映照在他臉上,勾勒出一道深深的陰影。

「你這逆子!」薩仁猛地站起身,銀質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居然敢殺害自己的父親!」

特木爾臉色驟變,不安的陰影掠過他的眼睛,但很快就被刻意的鎮定所取代。他緊了緊拳頭,強迫自己放鬆語氣:「母親,您怎麼能這樣說?父親臨終前確實...」

「夠了!」薩仁厲聲打斷,她的聲音像寒冬的利刃般鋒利。她顫抖的手指著特木爾,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我在你父親身邊待了大半輩子,還不知道他的為人嗎?他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會在深夜被幾個賊人害死!」

特木爾沉默片刻,營帳內只剩下火盆中柴火劈啪作響的聲音。他臉上的悲痛面具逐漸剝落,如同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陰冷的笑意。那笑容讓薩仁不寒而慄,彷彿看到了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既然您都知道了,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完,他轉身大步離去,皮靴踏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營帳的門簾被寒風掀起,又重重落下,發出「啪」的一聲,像是給這場對話蓋上了最後的印章。

不消片刻,幾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從營帳外的陰影中悄然浮現。他們身著黑色皮甲,腰間配著鋒利的彎刀,臉上蒙著厚實的氈布,只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

「你們是誰?」薩仁厲聲問道,但她的聲音已經帶著一絲顫抖,「是不是特木爾派你們來的?」

男子們沉默不語,默認般地向前逼近。他們粗糙的手掌緊緊抓住薩仁的手臂,將她從溫暖的營帳中拖出。寒風撲面而來,她精緻的銀絲斗篷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們拖著她穿過漆黑的營地,腳步聲被風聲掩蓋。遠處,一口深井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薩仁掙扎著,但那幾雙有力的手臂如同鐵箍,讓她動彈不得。

當他們將她團團包圍在井邊時,薩仁想起了那個改變一切的預言。十二年前,她與薩滿托克托密謀,慫恿烏爾根射殺了草原上神聖的白鹿母子。如今,報應終於來臨——托克托已經死去,烏爾根死於兒子之手,而她這個母親,也將死於親生兒子的陰謀之下。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雲層灑向大地時,薩仁的營帳卻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侍女們戰戰兢兢地推開那扇繡著金絲雲紋的門簾,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火盆中的餘燼早已冷卻,床褥上還殘留著淡淡的艾草香氣。

直到幾天後的一個清晨,一名前來打水的年輕侍女忽然發出驚恐的尖叫。顫抖的手指向井中——在那深不見底的幽暗水面上,漂浮著一具身影。

那是薩仁,她身上那件暗紅色的長袍在水中輕輕飄蕩,烏黑的長髮如水草般在井水中舒展開來。她的面容出奇地安詳,彷彿只是沉沉睡去,但蒼白的肌膚和微微發腫的身軀,無聲地訴說著死亡的真相。

另一方面,阿勒坦為了躲避盜賊追殺,不敢回娘家懷特多部落。她帶著滿腹的悲痛與恐懼,在廣闊的草原上輾轉流浪。每到一處,她都只敢在偏僻的牧民家借宿一晚,天不亮就得離開。她的手中緊握著烏爾根臨終前交給她的銀質護符,這是她唯一的慰藉。

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她在荒野中迷失了方向。寒風如刀,刮得她的臉頰生疼。就在她幾乎要放棄希望的時候,遠處忽然傳來了馬蹄聲。一支獵手隊伍正好經過這裡,他們打獵歸來,馬背上還掛著幾隻新鮮的山羊。

隊伍的首領是個年輕的獵手,名叫雷德.格拉斯蘭。他騎著一匹黑色的駿馬,那馬兒渾身肌肉結實,毛色油亮如緞。他腰間掛著一把精緻的獵弓,弓身上雕刻著古老的圖騰,那是草原上代代相傳的工藝。當他看見在風雪中蹣跚而行的阿勒坦時,立即勒住韁繩。

「大嫂!」他高聲喊道,聲音穿透呼嘯的風雪,「這種天氣怎麼一個人在外面?」

阿勒坦抬起頭,看見一張年輕而英俊的臉龐。那張臉雖然稚嫩,眉宇間卻透著一股不符年齡的穩重。他身上穿著厚實的狼皮大衣,肩上還披著一層薄薄的積雪。

兩人第一次相見時,即使陌生,卻都對彼此有異樣的親切感。那種感覺很奇特,就像是失散多年的親人重逢,又像是命中註定的緣分。

雷德從馬背上輕巧地躍下,積雪在他腳下發出細微的嘎吱聲。他解下自己那件用灰狼皮精心縫製的大衣,動作溫柔地披在阿勒坦瑟瑟發抖的肩上。大衣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和淡淡的艾草香。

「我是烏蘭套勒部落的首領,」他的聲音清朗而溫和,「烏蘭套勒是我們村子的名字。」

阿勒坦望向這個陌生的少年,不知為何,一股異樣的悸動在心頭蕩漾。那種感覺比當年與烏爾根相處時還要強烈,讓她既困惑又羞怯。少年的目光純淨如雪,卻又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情,直直望進她的眼底。

「謝...謝謝你的大衣,」她低垂著頭,臉頰泛起一抹紅暈,聲音細若蚊吟。

「外面風雪太大了,」雷德微微一笑,「不如先到我的村子裡住幾天,等風雪過去再說?」

她怔了怔,抬眼看了看遠處呼嘯的風雪,又看了看眼前這張真摯的臉龐,終是輕輕點了點頭。

然而,連阿勒坦自己都沒想到,她就這樣在村子裡住了下來。起初,她只是幫忙村裡的婦女們縫製衣物、照看孩子。雷德時常會帶著打獵的戰利品來看她,有時是一隻肥美的山羊,有時是幾隻野兔,更多時候只是一束在草原上採摘的野花。

漸漸地,她發現自己開始期待那個身影的出現。每當聽見馬蹄聲由遠而近,她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動。雷德總是帶著陽光般的笑容,用那雙清澈的眼睛望著她,讓她想起初春時節剛融化的雪水,純淨得不染一絲雜質。

在寒冷的夜晚,他們會圍坐在火盆旁。雷德會講述打獵時的趣事,或是遠方商隊帶來的奇聞軼事。阿勒坦安靜地聆聽,一邊縫製衣物,一邊在火光中偷偷打量著少年英俊的側臉。那些溫暖的時光,彷彿能撫平她內心所有的創傷。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他們的感情從最初的照顧與感激,漸漸轉為更深的眷戀。每當雷德騎馬歸來,阿勒坦總會在氈房門前佇立,遠遠望見那道挺拔的身影,心頭便泛起一陣甜蜜的悸動。而雷德也總是帶著草原上最新鮮的野花,那些白色的小花在他手中顯得格外純潔,如同他們初生的愛意。

當雷德終於鼓起勇氣向她求婚時,阿勒坦低垂著頭,纖細的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

她的聲音如同秋日的晚風,輕顫著:「我...我已經不再年輕,我們年紀差距那麼大,而且...」她咬了咬唇,臉頰泛起一抹羞紅,「我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了,又是個寡婦...」

雷德溫柔地打斷她的話,大手輕輕覆上她顫抖的指尖。他的掌心溫暖而粗糙,帶著獵人特有的堅定:「在我眼中,你就是最美的。」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目光如同草原上的星辰般明亮而真摯,「我不在乎這些,我愛的是現在的你——是會在我打獵歸來時為我準備熱奶茶的你,是會在寒夜裡為我縫製皮衣的你,是會用溫柔目光注視著我的你。」

阿勒坦眼中泛起淚光,羞澀地點頭答應。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草原上蝴蝶的翅膀。

少年忽然一把將嬌小的她抱起,動作輕柔卻不失力度,讓她感受到他結實的臂膀。

阿勒坦的臉紅透了,彷彿染上了晚霞的顏色,不敢直視他火熱的視線,但還是默默伸手扶著雷德的肩膀。

她能感受到他皮衣下蘊含的體溫,聽見他有力的心跳聲,任由少年把她帶到營帳裡。

營帳內瀰漫著艾草的清香,火盆中的松木劈啪作響。阿勒坦被雷德輕柔地放在鋪著厚實羊毛毯的床榻上,她沒有閃躲,只是羞怯地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你...你會好好待我嗎?」她的聲音細若蚊吟,帶著一絲不安與期待。

少年俯身在她耳邊輕聲承諾:「我會用一生好好愛妳。」說完,他溫柔地吻上她的唇,動作輕柔得如同草原上的春風。

阿勒坦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拂過臉頰,不由得紅了臉。雷德伸手吹熄了火盆旁的油燈,營帳內只剩下火盆中跳動的微光。

從那之後,她便搬到了雷德的營帳裡。每當少年的夥伴們見到這對新人,臉上總是掛著會意的笑容,為他們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待到寒冬時節,當草原上的積雪已經厚得能埋住馬蹄,阿勒坦發現自己有了身孕。那天清晨,她正在為雷德準備熱奶茶,忽然一陣暈眩襲來。

雷德原本以為她生病,急忙放下手中的馬鞭,快步來到她身邊。阿勒坦靠在他的懷裡,感受著少年結實的胸膛和急促的心跳。她仰起臉,在晨光中臉頰泛著紅暈,輕輕在他耳邊說:「傻瓜,你要當父親了。」

少年先是一怔,隨即欣喜若狂。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坐在鋪著厚實羊毛毯的床榻上,生怕她受到絲毫顛簸。阿勒坦看著他眼中閃爍的驕傲與喜悅,不禁莞爾一笑。雷德跪在她面前,將耳朵貼在她尚未隆起的小腹上,彷彿要聽見那個小生命的心跳。

「等等,」他忽然抬起頭,「我們得去告訴額吉這個好消息!」說著,他立即起身翻找出自己最厚實的狼皮大衣,那是他去年冬天親手獵得的灰狼皮所製。他先是仔細地將大衣披在阿勒坦肩上,又從箱子底部取出一雙新做的羊毛靴子,親手為她穿上。

「這樣暖和些了,」他寵溺地摸摸她的頭,手指輕柔地撫過她烏黑的秀髮,「外面雪大,我背你去。」說著,他蹲下身子,寬厚的後背在晨光中投下一片溫暖的陰影。

到了祭司家,老婆婆額吉正坐在火盆旁整理草藥。她那雙佈滿皺紋的手靈巧地將艾草和防風草編成一束束,掛在氈房的橫樑上晾乾。

聽了少年的報告後,她放下手中的草藥,慈祥地凝視著眼前這對璧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綻放出欣慰的笑意:「特勒格,做得好啊,做得好!你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她蒼老的手輕撫著掛在腰間的銅鈴,那枚世代相傳的祭司信物在火光中泛著古樸的光澤。

然而,聽到『特勒格』這個名字,卻如同一道閃電劈進阿勒坦的心裡。

她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指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上的狼皮大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特...特勒格?」她的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了,每個字都帶著顫抖。

雷德天真地笑著解釋,火光映照在他年輕的臉龐上:「是啊,在成為首領之前,我一直都叫特勒格。」他說這話時眼神清澈,絲毫沒有注意到阿勒坦臉上的異樣。

阿勒坦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顫抖著聲音追問,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你...你今年究竟幾歲?」她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衝出胸膛,生怕聽到那個她最不願聽到的答案。

「十三歲,」雷德坦然答道,語氣中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驕傲,「我從小就長得比同齡人高大。」他說著,還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火盆中的松木發出劈啪一聲,火星四濺,照亮了他稚氣未脫的臉龐。

阿勒坦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淚水奪眶而出,腦海中迴盪著薩滿托克托臨終前的那段預言:「這孩子將毀滅布魯沃夫氏族!他將與自己的母親、姊妹、女兒交合,生下後代,他的血脈將如洪水般淹沒草原。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布魯沃夫的罪孽才能洗清!」

她終於明白了一切——十三年前丈夫烏爾根射殺白鹿母子時所引發的因果,那隻帶著怨恨轉生的小鹿,就是特勒格;預言中將與母親結合的孩子,如今就站在她面前。

更令她心如刀絞的是,她的腹中已經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這個由母子結合而孕育的孩子,正是薩滿托克托預言中的第一步:「他將與母親、姊妹、女兒交合」。預言開始應驗,布魯沃夫氏族毀滅的命運之輪已然轉動。

阿勒坦看著眼前這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他天真的笑容中依稀可見當年那個嬰孩的影子。

她的心在顫抖:該告訴他真相嗎?該讓他知道,自己就是當年那個被迫離他而去的母親嗎?這麼多年來,她日日夜夜都在為當初拋下他而自責。如今上天安排他們重逢,或許正是彌補這段母子之情的機會,但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的夫人,妳怎麼了?」少年深情地看著阿勒坦,眼神中充滿純真與關切。

這份毫無保留的愛意,卻像一把利刃,深深刺進她的心裡。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再也無法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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