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7 无烟火药

施密特又来接希尔了,这次地点在酒吧,虽然比起劳动教育所那次好上不少,但依旧是被叫来处理麻烦事的。


他站在吧台旁,打开皮夹犹豫片刻,而后数了几张钞票递到老板手里。


周遭密集的诸如「「谢谢叔叔」」「「对不起」」之类的话语,吵得施密特脑壳疼。


十来号学生装扮的少年少女连连朝两人欠身,希尔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个人出了店门。


剩下几个男生还在清扫散落在地的酒瓶碎渣,施密特向老板点了点头便也离开了。


「穿成这样都能让那群人争风吃醋?」走在路上,施密特问。


希尔依旧穿着上培训课用的技工服,衣服已经从深蓝褪成了浅色,上头还有几块洗不掉的机油痕迹,中央是灰白色,边缘晕开泛了黄。


配上她那头染了几缕蓝的黑发,有点像是施密特在法国看到过的先锋派艺术。


「给你的零用钱自己拿去买些衣服穿。」施密特接着说。


希尔并不理睬他,打开车门闷在了后座。


「我还没喝够,打算换个地方继续。」上车后希尔说道。


「这么晚了,回家休息吧。」


「不用,我会自己去的。」


施密特看到后视镜里女孩那百无聊赖的表情,以及伸手开门的动作,叹了口气。


换成一家餐厅酒馆,希尔要了瓶阿斯巴赫的白兰地,施密特问她要配点什么吃的,希尔说不用。


不过施密特还是点了份薯角约比酱,半杯酒下肚,希尔也乖乖蘸着吃了起来。


「他们在吵选举的事,旁边那男的以为我醉了就来搂我。我没打算和他做爱,就说你干嘛,手放开,其他几个男生看到就站起来和他推来推去。」


「… 玛蒂娜,别和这群左翼走得太近,安心读书。」


希尔没理会施密特的话,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一饮而尽。


两人自然不会碰杯,相较之下,施密特那边都没怎么动过。


「独裁者的走狗,威权体制的狱卒。」 希尔瞟了施密特一眼,把他放在桌上的香烟火机拿过,有些干燥的嘴唇叼着卷烟,熟练地打着火。


施密特吃惊地盯着希尔,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们说,走狗比独裁者们更可恶。」希尔吐了口烟。




1977年 不列颠联盟 伦敦




施密特可以肯定,他已经在威斯敏斯特住了五年有余,置身车水马龙的大街,或者深夜梦回时,他都会感到一种特殊的气氛,一种不可名状的停滞,那是大本钟敲响前的提心吊胆之感。


随即报时,千真万确,像是倒数,沉重的音波在空中渐次消逝,穿过维多利亚大街,越过泰晤士河。他都要神经衰弱了。


时钟已经走向深秋,但这里是伦敦,赛马场奔腾的马蹄声、板球拍的轻扣声随处可闻的伦敦。


夜晚,洛兹、埃斯考特、雷尼莱,以及所有这类娱乐场,都隐没在灰蒙蒙、蓝幽幽的雨雾中,恰似柔软的织网,把它们一一笼罩。


随着白天的降临,薄雾依旧,娱乐场的草坪上会出现驰骋的赛马,足尖刚碰着地便纵身跳跃;还有飞奔的小伙子,以及身穿透明纱衫、嬉笑的姑娘们,她们通宵跳舞,此刻已牵着毛茸茸的、怪模怪样的小狗,在户外溜圈。


莫名的冷气袭来,施密特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衣领,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今天依然是雨幕沉沉,深夜的虹光在起雾的车窗玻璃上显得那样不真切,晕成一团团光怪陆离的色块。


时间不早了,放眼望去,湿漉漉的街道上只剩小巷边零星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以及坐在台阶上懊丧之极的可怜虫。


雨夜的伦敦像是一场梦,人们的目光,轻快的步履,沉重的脚步,跋涉的步态,轰鸣与喧嚣;川流不息的马车、汽车、公共汽车和运货车;胸前背上挂着广告牌的店员,头顶空客飞机的引擎。


这些白日的一切统统收拾不见。


硕大的伦敦城,施密特找不到一个可以念想的人,他曾经想过,安,一个他年少时喜欢过的女人,想起了很久之前在那个客厅里的谈话,当时,钢琴弹奏的感伤的和弦从附近传来。


「外面冷不?要顺便来点法式冷笑话吗,伙计?」夹杂着戏谑的腔调在施密特耳旁响起。


一个充满活力的小老头揣着手在副驾驶位上挪了挪屁股,朝施密特打趣道。


施密特没好气地咋了咋舌,但男人似乎并未在意,自顾自带上老花镜,在车顶灯下对着报纸念了起来:


「有一群法国游客要去土耳其旅游,出发前导游给他们上土耳其语速成课。


『先来学几个简单的土耳其语短语吧,』 导游说,『比如,车票多少钱?卫生间在哪里?』」男人的声音抑扬顿挫,是个当喜剧演员的料。


「其中一个游客问:『请给我政治庇护』用土耳其语怎么说?


『你刚才说什么?』另一个游客严肃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次旅行中我们的DGSE(公社对外安全总局)长官是哪一位。』」


言毕,男人放声大笑起来,雨水打在车窗上像是背景音。


还好今天不是一个人,施密特忽然想到,他感到有些宽慰,嘴角压不住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怎么样,法式冷幽默。」


施密特摆了摆手。


「你总是太严肃了,笑话不就是让人笑的吗。」


施密特不可置否,他从男人那儿接过报纸扔到后座,顺手关掉了顶灯。


一时间,两人再度陷入黑暗。


雨还是簌簌下着。


沉默在蔓延,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施密特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知道他们可以勉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即便这些话同他们心里所想是多么不同,又是多么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内心。


施密特还是开了口:


「有时候,我会想逃离这一切。」


「…… 这是个好主意,(英)」男人不再像先前那般嬉皮笑脸,他摘下老花镜,满是皱纹的深邃眼框在斑斓的霓虹灯下昏暗一片。


「想去哪里?(英)」男人认真地说。


施密特看向窗外,没有答话。


「要是明天放晴就好了。」男人最后这样说,说完他看向伦敦城,他们是这座城市的异类,除去施密特,他不知道还能有谁。


「是啊,要是放晴就好了。」施密特也这样说。


这是双方看法一致的自然流露,双方都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蠢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一片云的阴影来到他们身边,整片平地也被遮住,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那片平地被压得动弹不得。


好像有一团东西堵到了喉咙口。


男人是施密特在伦敦的线人恩斯特,负责联络身为史塔西不列颠分部主任的施密特。


他们今晚并不是来叙旧,而是有任务在身:总部那边有情报称,某位东德高层近日将于伦敦显身,史塔西需要实时掌握其动向。


他们只需要监视和跟踪,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件闲差,当然是相较于其他几次出勤。


不久,一对行色匆匆的男女撑着伞从车旁走过,两人裹在风衣中还戴着宽檐帽,让人看不清面旁。


「来了!」施密特猛地从腰间拔枪,时间地点体貌特征一切都对得上。


「原来是来找情人的,这老东西。」恩斯特骂了一句,紧跟着准备解开安全带,随施密特一同下车。


然而,没等他将锁扣按下,车窗外的男人忽然转身,风衣在空中旋转,身旁的女子被他一把推入水坑,拔枪瞄准仅在一瞬之间。


枪口朝着车内,三枚点45子弹击穿挡风玻璃,射向副驾驶座。


施密特立刻隔着玻璃开枪反击,一时间脆弱的前挡风车窗上布满弹孔。


施密特紧咬牙关,苦涩的滋味从脸上划过,那是身为猎人被猎物把玩的不甘。那对男女并不是什么东德官员,而是由不知名特工假扮,这次行动也压根不是什么蹲点,而是个圈套。


有人想除掉他们。


施密特借车门掩护,先朝着那个被推倒在地的女人点射,确认命中,而后迅速调转枪口追击试图撤退的男人。


自己不过是只冷血的禽兽,施密特拼命说服自己。他当然看见恩斯特中弹了,但依然一边喊着『快跟上来』一边下车狂奔。


杀手回身反击,两方子弹在夜色中穿过道道冰冷的雨幕,裹挟着风的尖啸与破碎的雨点,时空仿佛静止,水珠凝滞在空,只有弹头沉默地留下轨迹。


恩斯特的胸膛又开了几个窟窿,猩红的血从洞眼里汩汩地流,杀手一味地瞄准副驾,枪响过后也倒在路上。


施密特踉跄着脚步艰难回到车上,仿佛他也中弹了一般。


「老恩!老恩… 」他沙哑地喊着。


「我很抱歉… 阿尔贝… 很快… 会有人来… 」恩斯特撑着最后一口气。


施密特不知道该如何告别,他后悔他们只是勉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他想起了安,想起了很久之前在那个客厅里的谈话,当时,钢琴弹奏的感伤的和弦从附近传来。


身下还未熄火的大众帕萨特吐了口尾气,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从殡仪馆出来,施密特手中提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个木瓮。


伦敦每天都在下雨,今天的雨和前两日没什么区别,施密特望着雨景出神。


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孩走入施密特的视野,她望着施密特径直走来。


殡仪馆昏黄的灯光让施密特看不清女孩的脸色,但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里写满了疲惫。


「这是爸爸吗。」女孩看向他手上的袋子。


施密特的瞳孔骤然缩放,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挣扎片刻才强压着喉咙挤出一句:


「你多大了?」


女孩没有作答,抢过施密特手上的袋子便离开了。


翁里装的是恩斯特·奥古斯特·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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