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pitel 8 玩火自焚

史塔西会办舞会吗?


当然不会,至少在明面上不会。


新局长上任是一项繁琐的事务,诸如党内民主投票(毕竟程序上史塔西属于政府管辖),联席会议议程的媒体曝光,在『中央武装力量军官之家』里座次分明的任命表彰,还有新局长的公众露面事宜之类等等。


政治即人事,谁都没有考虑过在前任部长走后,行政等级最高、任职时间最长的施密特局长,他上位的可能性,除了福格特。


事实证明,坐在部长办公室里那面黑黄红金星齿轮旗前的,只能是主席指派的空降司令。


开完大大小小要死要活的会议,什么行政系统招待会、驻外使馆招待会、『友好机构』联络会,今天是最后一个日程,在施莱斯海姆宫的内部闭门会议。


福格特一大早就热情地向那些要好的同事们打招呼,其中当然也包括施密特,可惜施密特还是如往常那般随便应付了事。


福格特知道,如今人心惶惶,由于行动录音解密,部门里对于贝克探员掌握所谓『坦能堡』的情报一事多少都有数。


谁也不想在这种互相猜忌随时脑袋搬家的场合趟浑水。但福格特不这么想,她戴着新发卡还扎了头发,今早出门就被母亲夸漂亮,也收到了很多同事的赞扬,现在就差施密特的了。


施莱斯海姆宫在慕尼黑上施莱斯海姆区,挨着马克斯·埃马纽埃尔广场。


埃马纽埃尔广场让福格特着迷,清晨的广场正处旺季:街上旗帜飘扬,两旁商店林立,毫无俗气的炫耀。


一匹苏格兰花呢陈列在一家店铺里,她急不可耐地想去店里逛逛,还有珠宝店里的几颗珍珠,鱼贩摊位一条躺在冰块上的鲑鱼。


她欣喜地望着鱼铺子,转了个圈又走到手织店伫立片刻。


战前,人们并不像如今这样可以买到自己想要的,这是她叔叔以前常说的话。但她出生在战后,她会跟父母上教堂领受圣餐,或是在放课后跑去同学家看电视,长辈口中的辛苦日子在她听来更多是种奇异故事。


至于屋子里到处都能闻到一股柏油味儿什么的,她想象不出来。


福格特向局长打了个报告,不,其实是邀请施密特一同上街逛逛,距离部长的专车赶到还有不少时间。


『自己去吧,别玩得太过火,分清楚公私』,施密特是这样说的。


「什么嘛。」她碰了一鼻子灰,摸了摸脑门上的发卡,有些丧气。


明明是日程最后一天,施密特局长的眉头却一天比一天皱得紧,也不像大多数同事那样拎着大包小包,大家或多或少都对晚上的舞会有所期待。


福格特当然也拎了包,里面除了工作用的文件,还有一套她从泽尔大街租来的礼服。


正当她叹气之时,转眼看到施密特西服后摆沾了块白灰,还刚好是屁股的位置,这让她憋不住地偷笑,福格特决定先故意不告诉局长。


而且等晚上自己盛装出席那刻,一定要看见局长脸红的样子,她在心中喊到,一面推开布鲁门花店的旋门。


她挺直颀长的身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去。




格林贝格,审讯室


『主治医师』已经着手准备最后一个疗程,身旁打开的银色手提箱里,一整排的药剂针筒只剩下两管。


「在镇静和疼痛间徘徊才是最好的良药,你说呢,『格伦瓦尔德』?」


『主治医师』从手提箱中又抽出一支,溺爱地用指尖弹了弹筒身,然后拿针头放在鼻子下嗅,伴着隔壁几间地牢传来的拷问与嘶喊声,仿佛在品尝美酒。


他身旁,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人跌坐在阴冷的水泥地上,不知多少次被冷水浇醒,他肮脏的濡湿的头发被攥成一柄一柄,焦黄的皮肤上淌着冒不完的冷汗。


那对呆滞的瞳孔已经连聚焦都做不到,深陷的眼窝像个褶皱的黑洞,嘴角边延着口水,还有胡乱涂抹的唾沫星子。


没有听到回复,『主治医师』的表情从之前的诡异微笑瞬间变得狰狞。


「不是说了,要你清醒啊!听不到吗?!喂!」


他猛地跳起来,如狂躁症患者那样甩下针筒愤怒地将其推倒,一脚踩在青年背上,夺过其左手,用腋下夹住手腕,一手扣住青年人的肩膀,把身体绷得像张弓,陡然发力打算将他剩余的那条胳膊也卸了。


「够了。」


一道沉稳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主治医师』错愕的扭头看去,和他同样感到诧异的还有莫德罗,这位诺伊曼的下属先前一直抱着双手靠在铁栅栏上旁观这场拷问。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主人,诺伊曼坐在椅子上,沉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窖囚笼中,她依然那么冷漠,依然没有一丝破绽,如同观看一场见识过无数遍、无数遍的歌剧演出。


她是个一流的观众,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看着一管管吐真剂的注入,断裂声混合着众野兽的嘶吼,狞笑和泪水一遍遍淘洗着地上的血污。


她心中有一头凶残的怪物在骚动,让她精疲力竭。她的灵魂是一座森林,而在这密林深处,她仿佛听到树枝的哔剥声,感到马蹄在践踏。


她感到皮肤破损、遍体鳞伤,一切都像临风的小树那样摇晃,颤抖,垂倒,怪物是存在的,它在刨根挖地,刨着,刨着,猛然回头,射来惊惧的一瞥。


她看累了,垂下眼帘说到:「今天就到这里。」


「长官,有什么事吗,你看,我们这里就快结束了,『坦能堡』的同党『格伦瓦尔德』——马上——就要招供了——」


『主治医师』每咬一个字都往青年的身上更添一份蛮力,是快结束了,他的耳朵告诉他,他焦躁的心脏告诉他,那是筋膜快断裂时的喜悦。


「我说,够了,该休息了。」


诺伊曼躲闪着眼神起身,一步步走向来时的路。


那个噩梦折磨着她,一刻不肯放松地纠缠她,噬咬她的血肉,那个幽灵,来自三年前从不来梅诞生的幽灵。


『主治医师』目送她离开,顺手把身下那坨人形的烂肉扔在地上。




店长罗伊小姐立刻上前招呼,福格特早先来慕尼黑出差时便和她相识。这位女士有一头灿烂的卷发,双手老是通红,就像总捧着鲜花浸在冷水里一样。


这儿是花的世界:翠雀、香豌豆、一束束紫丁香,还有香石竹,一大堆香石竹,更有玫瑰、三尾鸢。


真可爱啊,福格特沉浸在幸福里,她站着同皮姆小姐交谈,一面吸吮洋溢着泥土气息的花园的清香。




几十台沉重的螺旋桨永不停歇地旋转,犹如出埃及记里耶和华用飓风劈开红海,周遭的一切都在狂风中肃杀,只有那些四千轴马力的通用电气T64发动机带来粗粝的咆哮。


他们是第25空降旅(Luftlandebrigade 25)的军人,震耳欲聋的噪音和飞扬的尘土拨动着他们濒临崩溃的神经。


现在是1977年9月,一架架庞大的西科斯基 CH-53G "海上种马"把他们从驻地萨尔路易带到这儿,滨海重镇不来梅,他们在等待,等待来自布鲁克萨尔陆军总部的指示。


他们灰头土脸,像沙草一样列队站在狂风里。




福格特一直觉得罗伊小姐心肠好,热心又和善,今年她见愈加成熟了。她在三尾鸢、玫瑰和一簇簇摇曳的紫丁香丛中,眯着眼睛两边观望,贪婪地闻着那令人心醉的芳香,领略沁人心脾的凉爽,驱散了刚才街头的喧闹。


徜徉许久,她睁开双目:玫瑰花儿,多么清新,恰似刚在洗衣房里熨洗干净、整齐地放在柳条盘中的花边亚麻织物;


红色的香石竹浓郁端庄,花朵挺秀;


紫罗兰色、白色和淡色的香豌豆花簇拥在几只碗中——仿佛已是薄暮,穿薄纱衣的少女在美妙的夏日午后郊游,采撷香豌豆和玫瑰,天色几乎一片湛蓝,四处盛开着翠雀、香石竹和百合花;


每一种花朵——玫瑰、香石竹、三尾鸢、紫丁香——都闪耀着:白色、紫色、红色和深橙交织在一起;


每一种花似乎各自在朦胧的花床中柔和地、纯洁地燃烧;她喜爱那些灰白色的小飞蛾,在香水草四周,在暮色中的报春花四周飞进飞出。




这是一场漫长的等待,好在终于有个尽头,就在队伍前方,一架特别涂装的贝尔 UH-1D "休伊"缓缓降落。


直升机里走下一批军官团,为首的是克劳斯·金克尔少将,第一空降师师长,这个人,将带来施佩尔主席的手谕。


传讯官沿道路排列,一个个接力喊着:「长官们到了!敬礼!」


军官团成员们按照规制检阅这些迎接他们的士兵和干部,接受他们的敬礼,最后来到几个校官面前。


克劳斯·金克尔少将穿着作战服停下脚步,严肃地发号施令道:


「我们已经得到了开火许可,干掉他们!」


言毕,他拍了拍一名少校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名少校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怔怔地愣在原地,脸色煞白,仿佛被抽走了魂。


她叫伊苏尔德·诺伊曼,聒噪的密集的数不清的直升机螺旋桨声在她耳中放大,放大,放大,不断地放大。


她清楚开火许可是什么意思,那是让他们屠城。




福格特和罗伊小姐顺着一个个花罐走去,精心挑选花朵;


「天哪,那些汽车真糟糕。」罗伊小姐走到窗前张望,又走回来,手里捧满香豌豆,脸上浮现出歉疚的微笑,仿佛这些交通事故和堵车都是她的过错。


福格特看了眼时间,她要回去了,新上任的克劳斯·金克尔部长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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